又开始下雨。
暴雨骤降，夜宵摊连塑料棚都来不及支棱。两人都没带伞，一路冒雨狂奔，浑身湿透了，回房间后发现招待所不提供洗漱用品，好在楼下超市门还开着，东西齐全。
牙刷牙膏、毛巾，陈意真拿起一瓶洗发水，瞥一眼标价，又放回去。
“不拿么？”周将泽手里满当当的，从她放回去的那瓶洗发水后边又拿了瓶一模一样的，再加一罐沐浴露。
“太贵了，很坑。”
“够钱。”
陈意真还是摇头。
她现在买东西都是周将泽出钱，她不是贪小便宜的人，算借他的，要还。能省一点是一点。
洗发水沐浴露，买了不划算，忍忍算了。
招待所在二楼，两人的房间一头一尾，走到楼梯口时，男生突然从塑料袋拿出洗发水和沐浴露，“你先用。”
“我没事。”陈意真忙摆手。
“快点。”他把东西向前送，陈意真有点不好意思，“真没事。”
“我有事。”周将泽很冷静，“明天我们还要一起回去，我不想在车上闻你的汗馊味。”他快速补充，“还是再下去买？”
“...我没味，”陈意真咕哝。再买还是太浪费了，她接过两大瓶，“那我用完...给你送过去？我会快点洗的。”
“嗯。”周将泽走了几步，停下，声音莫名生硬，“也不着急。”
十四五岁，正是性别意识强烈的年纪，也是共用私人物品时会感到尴尬和害羞的年纪。
超市最便宜的洗发水也要十来块，反正周将泽都不在意，她也没必要不自在，共用才是性价比最高的选项。
小时候他俩还偷偷睡同一张床呢。
陈意真这么安慰自己。但小时候是小时候，现在是现在。
洗完澡后，陈意真把喷头顶端残留的滴状液体刮去，用纸巾把瓶身的水珠擦干。
直到它看上去像全新的。
然后敲响周将泽的房门。
“我好了。”
男生刚洗脸，眼睛嘴唇都很潮湿，侧身拉开门，边把头发向后捋，露出漂亮的额头，长睫沾了水，洇湿眼尾。
陈意真一般不会注意这个，但现在也不一般。她没盯太久，很快错开眼，“还你。”
但他没接，一心一意捋发型，陈意真又说，“替你先试一下，很香。”
“谢谢？”
“小意思，我们俩什么关系。”她状似豪迈。
“什么关系？”男生抱臂倚着房门，好整以暇。
“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友谊。”陈意真给她俩定性，盖章。见他嗤笑了声，接过洗发水沐浴露，“感谢组织肯定，走了。”
男生看上去心情不错。
陈意真哼着歌踱回房间。
招待所的单人间只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进门即是床，又窄又扁。房内没窗户，看不到窗玻璃的雨水，但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赶了一整天路，情绪几经起伏、波动，现在洗完澡，全身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躺倒在床上，身体散发海盐柠檬的香味，发梢柔软蓬松，窗外雨势渐缓。
沐浴露和洗发水是必要的。
这一切都让陈意真放松，安定。正要进入梦乡，手机震动，显示陈惜君来电。
“陈意真，你怎么回事？！”
“你自己看看，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电话不接，家也不回！要不是隔壁跟我说，我都不知道你大老远跑市里去了！脑子鬼迷心窍，想一出是一出，要是出什么好歹怎么办！”
女人来势汹汹，陈意真问心有愧，喃喃，“我忙忘了，对不起嘛，我以后不会了。”
“你哪次不是说以后不会了？每次都认真道歉，屡教不改！”
“哎呀，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嘛。”她撒娇，“但我小时候不也经常跟着周将泽去宜市吗，对了！你猜我今天遇到了谁，刘微明！”
“你还有印象吗，家里开酒店那个，周将泽好朋友，我俩也好久没见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我。我还以为这么久没见他会把我忘了呢！”
“突然扯他干什么？”女人积攒一天怒火倾斜而下，斥道，“你看看你这段时间到底在做什么，要你采茶也不采，妹妹也不带，天天在外面乱逛，玩野了心！现在翅膀硬了说走就走招呼也不打，别以为你考上高中有多了不起！”
“……”陈意真从床上撑起来，盯着嘎吱作响的风扇，“那我在家干什么，帮你采茶，带陈青，然后跟四十多岁的人做朋友演剧本吗？”
“你天天要找李葵来家里聊天，我跟你一样，我也要社交。”
说完切断电话。
好心情被一桶冷水浇灭，陈意真灭灯，心里堵着一口气，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不只是雨声。楼下牌室里有人在搓麻将，喝酒的人在走廊东倒西歪，房间不隔音，隔壁床架子响。
陈意真捂住耳朵，被子一罩，但没什么用。十分钟后，她从周将泽房间出来，手里是借来的有线耳机，插在手机里，打开音乐软件。
这款软件是林川推荐给她的。陈意真平时很少听歌，下载只是想跟林川加好友。她歌单少，在每日推荐听了会儿，转到林川账号，他不在线，她跑去听他的歌单。
林川喜欢的歌很燥，摇滚，重金属，歌手声嘶力竭，乐器震破耳膜，并不适合被妈妈扫兴后有些难过的雨夜。
半响后，陈意真点开短信栏，给周将泽发消息。
–你睡了嘛？
对面很快回：？
男生打开房门时，耳朵戴着蓝牙耳机。陈意真把软件的账号截图，发过去。
–加个好友^^
久到她快要睡着，男生的验证消息才姗姗来迟。陈意真点进去看他的个人主页。
原始背景，原始头像。创建0，收藏0，专辑0，歌单当然也什么也没有。
看来是刚刚创立的账号，陈意真本想听听他的歌单，就此作罢，拔掉耳机，屏幕一变。
Z邀请你一起听歌。
还有这种功能！
陈意真按下同意，专辑封面正上方出现两个头像，像一副耳机贴在一起，细微的电流窜入耳，随即开始播放一首纯音乐。
她研究了会儿，这个一起听功能还可以发表情包，甚至聊天，语音。
她点击表情包里的猪猪，专辑封面突然变成一只巨大的猪头。然后在聊天框打字
–哈喽哈喽
从她的头像下方跳出这行字，而对面冒出一个“1”。
好玩，爱玩。
陈意真来劲了。
而且终于不用花钱就能聊天了，短信要钱，她都不敢多聊。
–你平时不用这个软件听歌吗？
–嗯。
她翻身，胳膊肘搁在枕头上，两条腿晃来晃去，干脆语音给他。
“那你用什么，推荐我嘛。”
–回去说。
“你今天在哪找到我的啊，我都没发现。”
–茶馆。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河西。”
–我不知道。
“那你就一直跟着我，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那个白色头像什么也没回，那首纯音乐也播完了。她又开始听自己的歌，直到对方忽然切歌，温柔缠绵的前奏响起，陈意真下意识看歌名，
rain drop.
窗外的雨更大了些，雨水溅起的水雾好像渗透墙壁，弥漫，飘散。
带着海盐柠檬的清爽和酸甜。
她趴在枕头上，扬起嘴角，心静下来。
–原来你也会听这种歌。
周将泽放下吹风机，再抓起手机就看到这句。
随机播放，他说。正要切歌，女生又道
–喜欢。
这两个字很快随聊天气泡框一齐消散，他犹豫片刻，按下喜欢。
红心亮起来。
周将泽又翻聊天记录，陈意真大晚上还很有精神，在他吹头发时自顾自说很多，问很多，堪称狂轰滥炸。
现在也在全力输出。
“高级间怎么样？我有点担心你，你能睡着嘛？睡不着也没关系，我刚才找到一个助眠歌单，你听。”
“怎么样？有想睡的冲动吗？”
–托你的福，没睡。
“你要睡了吗？那你退出吧，我再听会。”
一首歌后，
“你没退嘛。”女声很爽朗，沉默几秒，“周将泽，问你个问题。”
“你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不会睡着了吧？”
她换成了文字。
–那我不吵你了，我也要睡了，晚安。
雨声磅礴，天气预报显示这场雨持续十小时。要下到明早七点。
或许最初的最初，只是在一场暴雨后，不想被她讨厌而已。
周将泽关掉窗户，输入
–看你可怜。
–谢谢。
女生回。
*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陈意真常听别人对她和陈青这么说，然后在被恨着、被恐惧着的歧视里存活。
但周将泽并不恨她，反而帮她，不管是她还是陈青，他做的比说的多，所以没关系。
他的可怜，应该就是同情的意思。
但从周将泽口里说出来就是让人不爽，尤其当他挂着黑眼圈在车上打哈欠，陈意真还是没忍住，“好佩服你。”
周将泽睁眼，“？”
“你认床吗？”她靠近，仔细观察，“不会一晚上都没睡吧？”
“眯了会儿。”
陈意真若有所思，“你以后肯定是爱做慈善的成功人士，看不得别人过得很惨，路上遇到受伤的猫咪也要把它带回家好好养着。”
周将泽：“...这跟猫咪有什么关系？”
“我是说，”她故意道，“你还是别可怜我了，看你这样，我都要可怜你了。”
“那你可怜我吧。”男生长腿长脚，在逼仄的座位下睡不安稳，也没含糊，没等她同意，脑袋枕在她肩上，“我睡一下。”
“......”肩膀倏地一重，陈意真屏息，熟悉的草本香洗发水的味道，分不清是谁的。
他的头发很软，但发尖扎到她脖颈，有点痒。陈意真不敢挠，一动不动地，紧绷地像个置物架。
周将泽是真没跟她客气，睡得很沉，下车后她整条胳膊都麻了。
下午三点多，陈意真回到家。
只隔一天没回，但却好像离开了很久。陈惜君不在家，陈意真推开房门，一股剧烈的凉气冷得她直哆嗦。
“...姐！”陈青回头，三两下蹿到她怀里抱，“你去玩都不带我！”
“事发突然啦。”李葵的事不好说，陈意真敷衍道，却瞥见她眼底厚重的黑眼圈，比周将泽的还深，她上手摸，“你昨天没睡觉，你晚上干嘛去了。”
陈青拍掉她的手，挣脱开，“这不重要，我马上要回去上学了。”
“上学？”陈意真一愣，“妈妈说的吗？”
“对啊，昨天村委的人来了，然后我跟她一起去学校，校长也答应了，让我复学。”陈青眉飞色舞，指着桌子的新文具和新书包，“妈妈上午带我去买的，好看吧！”
陈青只读小学四年级，从五年级上学期开始休学，到现在已经有四年了，陈惜君回家后就一直想让她复学。
“很好看，”陈意真笑道，把人招过来，“问你个事。”
“李葵...李阿姨有没有来找你？”
陈青摇头，“你的小学教材没卖掉吧，我想先预习。”
“没，等会给你。”陈意真把她按在椅子上，“你以后别单独跟她一起出去，在房间也不行。”
“为啥？”
“没什么，你快上学了，还是安稳点，别惹事。之前游泳的事大家都看着，你要低调。”
从周将泽那儿知道她溺水真相后，陈意真也没正儿八经跟陈青聊过这事，陈青也没提。她本以为聂鹏这个围观群众会大肆谣传陈青复发，引来村委，但也没有。
“我好得很，游泳那是意外！”陈青轰地炸了，立马起身，“不跟你说了，反正你也不懂。”
“噢对了，”关门后陈青又打开，“忘了跟你说，今晚李阿姨来家里吃饭，妈妈要你打扫卫生，再做三菜一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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