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让周将泽想起一个多月前她在自家门口对他撒谎的情景。
但陈青说完这句又哭了,没出声,只是沉默地流泪,抹眼睛。“先说说。”周将泽给她递纸,桌面的本子还摊着,他快速收好,搬另一张椅子给她坐。
陈青说得断断续续,又呜咽,但周将泽从她讲到游戏机赚钱就懂了。
很常见的骗局,先让你出点小钱十倍百倍地赚,然后诱导你把全部身家扔进去,最后赔得精光。
“被骗了多少钱?”
“…两百。”陈青丧着脸,“我太蠢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有病?”
不至于上升病不病,但陈青是在镇上被人用手机里的电子游戏机骗的,对方是生面孔,要找人基本不可能。
“我诊断不了,我没权利对你下判断。”周将泽干脆道,“你要是不确定,就上医院找医生。”
他本以为陈青要拒绝,但她出乎意料地点点头,眼泪又断了线似的冒出来,“我真的存了好久,你跟我姐是一头的,我本来不想找你,但我不知道找谁了,你别跟她说。”
“存了多久?”
“…过年开始存的。”
陈惜君回来后每周都会给她零花钱,几块几块给,她都存起来了。有时候她拒绝吃药,陈惜君也会给钱买她吃。再加上过年陈林源给她的一百块红包,总共258块。
很久远的记忆莫名闪现,周将泽恍然,“你当初宁愿挨打也不把钱给黄毛,就为这个?”
“这个你也别说!”陈青气急败坏。
“那说点别的,”责备无意义,周将泽弯腰,平视她跟她讲道理,“记住,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陷阱,赌博是违法的。你才多大,好好读书,以后有的是途径找工作赚钱。”他停顿,“你为什么突然想赚大钱?”
“我明明跟你们都说过,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陈青很崩溃,“她就要去读书了,她好久都不回来,那个按摩仪那么贵,写小说根本来不及。”
“我找不到什么工作,上学也没用,我这个病什么都做不了,我没有未来的。”
她真的很讨厌陈意真。
陈意真总是一副很了解她的样子,否定她所有的快乐,她的感情。
她觉得自己状态很棒,她想给陈意真惊喜,但陈意真只会泼冷水,说她的快乐是假的,她只是有病。
陈青不觉得,她要否定陈意真的自以为是和高高在上。但当她被骗钱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是真有病了,不然为什么蠢成这样。
陈意真说得对。
她所有的感觉都是不真实的,快乐和痛苦都只是症状。她被别人骗,也被自己欺骗,以至于快要失去自己。
三年前陈青曾目睹深夜时一道闪电击中一棵老茶树。那儿有很多树,但偏偏就是它承受无妄之灾。她真的不懂为什么。
陈青说完,像洪水开闸,情绪再度席卷重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周将泽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按摩仪只是故意劝退她,他以为陈青拿它当幌子,哪想她真心想买。
他不知道陈青到底正在经历什么,又经历过什么,才十二岁的小孩,说自己没有未来。
“搞什么——”
李南枝推开门就看到这一幕,女生撕心裂肺得哭,他儿子手里拿湿纸巾又呆又愣,很僵硬地杵着,“你做什么把人家惹哭了?!”
周将泽脑袋疼,“...没啊。”
最后李南枝让陈青端着蛋糕回去了,隔天周将泽找陈意真说这事,同步信息,最后问:“她这个病上报了吗?”
周将泽查过,双相上报会和档案一起陪伴终身,被收录进重性精神病信息系统,影响考公考编、考驾照等等,虽然上报可以享受更多医保报销,但一般情况医生不会轻易确诊。
陈意真:“没,医生只开了心境障碍,就是怕影响她正常生活。”
但现在已经不存在什么正常生活了。陈青开始嗜睡,从早到晚都躺在床上,也不学习了,她前几天缠着陈惜君去书店买很多教写作的书,现在被她收到柜子深处。
她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健忘,忘记回家的路,也忘了陈意真和她自己还剩三天就要开学。
“明天就带她去医院,”陈意真喂药失败后愁得直抓头发,“她这样不行,一直一直不吃药,我刚强行喂她还吐了。”
“我来喂。”陈惜君说。
“不是喂不喂的问题,妈,她狂躁和抑郁只隔了一周!才七天!以前从没这样过!”
“你别着急——”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着急?!”
陈意真真的不懂。陈青的病躁狂居多抑郁为辅,之前不管躁期郁期至少持续大半个月,肯定是没按时吃药恶化了,不然绝不会转换这么快。
但陈惜君永远都慢一拍,她老是不重视,关键时刻总靠不住。
陈意真大喘气,眼眶稍微松懈,眼泪莫名奇妙就掉下来,很多情绪哽在喉咙里,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
“我已经跟她说过了,你开学那天去医院,正好送送你。”陈惜君轻抚她的背,顺气,帮她揩掉下眼角的泪,
“我知道你马上要走了,担心妹妹。”
“你知道她跟周将泽说什么吗,”陈意真缓了很久,声音发颤,“她说自己没未来了,发神经!”
“她现在这么...是叫抑郁吧,你别听她乱说,”陈惜君说,她是第一次目睹陈青抑郁发作,“我已经跟她班主任说过了,推迟一个月再入学,在医生那开点药,不住院,我在家看着也放心。未来谁说得准的,我看网上跟你妹一样病的人都活得很好,照样赚钱、找对象结婚,就算做最坏的打算,她这个病好不了,就让她跟着我们身边,我们养得起。现在你爸每年在外面能拿四万块回家,过几年我身体好了也继续赚钱,到时候争取给你们姐妹俩在市里买个房子,如果她没工作,我们又走了,至少还能住在村里,有收租的钱,也不让你有负担。”
“她会好的,”陈意真很坚决,“她现在还很年轻。”
“对,”陈惜君附和,“所以你别太担心了。我现在在家,你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只要你有本事,就给我跟你爸长脸、争气,懂不?”
*
宜大附中的高一新生,入学第一件事就是军训。
录取通知文件里的高一新生指南这么写着,还规定了学生必须携带的各类物品。
陈惜君这辈子没读过高中,也没听说过军训,除了照顾陈青外,也铆足劲为陈意真离家求学做准备。
新生指南上说要带什么,她就买什么,带盖水杯、洗漱用品、皮带、常备药、防暑防蚊物品、两双运动鞋等等。
除此之外,还带陈意真去镇上的手机店买了一台新手机,一台千来块的智能机,一个26寸行李箱、新书包,淘汰掉穿了三四年的T恤短裤,买了几件新衣服。
一周前还在为李葵的突然离去黯然神伤的女人,这会儿忙里忙外,甘之如饴地破费消财,相比之下,陈意真反而是更冷静的那个。
她只想尽快陪陈青去医院,但没想到出发当天计划赶不上现实,现实瞬息万变。
首先是陈青的主治医生给陈惜君打电话,说复诊时间再延后两天。
其次是此时此刻,报道前一天,上午六点整,陈青在床上嚎啕大哭,不想陪陈意真去学校了,也不愿让陈惜君走。
陈青:“你别跟姐姐走,别丢下我。”
“怎么会丢下你呢?你前几天不是跟妈妈说好了吗,要一起陪姐姐去学校,”陈惜君耐下性子哄她,“快点起来,不然来不及了。”
“我没答应过,你记错了。”陈青情绪低落,怎么拉都不肯起,拽着陈惜君的手不放,“我有病,姐姐没病,你别抛弃我,我想睡觉,你陪我一起睡觉。”
任陈惜君怎么说,她都固执地不松手,一直哭。
“你留下吧,”陈意真说,“我自己去就行。”
“那不行!”女人反应剧烈,“那么多东西你怎么拿?”
东西确实很多。
十分钟后,陈意真一手拖行李箱,一手挎蛇皮袋、后背悬书包,怀里搂着塑料桶,桶里还叠很多个塑料盆,盆里装了两罐蜂蜜、三罐本地干辣椒、一袋茶叶、自制的醋姜,桌上还有切好的水果,几袋小零食,用饭盒装得满当当的炒饭。
陈惜君半小时前做好的,三份,在路上吃。
这些东西对三个人来说还行,两人来说够呛,一个人那是耍杂技。
从理智上讲,陈意真需要精简行李,但她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听鸟雀在石榴树啾啾,空气清新,泛着茶香。
那些熟悉到让她厌倦的东西,如今却叫人深深眷恋。
薄雾笼罩盘山公路,看不清前路。陈惜君在安稳陈青,后方的平静摇摇欲坠。
陈意真深深吸一口气,明明站在坚实稳健的土地上,却仿佛置身悬崖峭壁。
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自己应该干什么。
但马上就要出发了。
其实桶子盆子可以过去再买,蜂蜜和辣椒可带可不带。
但她一个都不想落下。
“姐?”
李南枝换上运动服从院子出来时,就看到隔壁陈惜君在收拾行李,“你们这么早走?”
“我不走,她一个人走。”陈惜君苦笑,“重新理行李呢。”
自从碰见陈青在周将泽房里哭后,李南枝对这事上了心。陈惜君也知道她们家跟村里那些人不一样,不会因为陈青的病看不起她,所以李南枝问起陈青的病,陈惜君也愿意说。
“这样,”听陈惜君说完,李南枝拍板,“意真跟我们一起走。我今天开车送将泽去学校,姐你就在家放心看小姑娘,我把人给你送到寝室。”
“这多麻烦你!”
“麻烦什么呀,顺手的事儿。而且将泽的行李早几天就运回去了,你的东西我们仨拿,刚好。”李南枝说,“意真,你觉得呢?”
“谢谢阿姨。”陈意真说。
从村里到镇上、再到县城、市区要转好几趟公交,她一个人拿这些未免太困难。
“阿姨,”她又问,“你们几点走?”
“吃过午饭再走,”李南枝有点恨铁不成钢,但语气却柔柔的,“他爱睡懒觉,我想着暑假最后一天了,让他睡个够。”
*
摄像头快递昨晚显示正在派送中。
距离村里最近的快递代收点在学校,时间有余,陈意真把监控摄像头带回家后,先跟陈惜君交代。
“你在手机下一个软件,把摄像头放在家里任何位置,它的镜头可以360°全景拍摄的,到时候你放房间,用它看着陈青。”
本来是防李葵的,歪打正着有了其他用途。
“你从哪儿搞来的?”陈惜君稀奇问,不敢上手,小心翼翼放桌上,盯着这台手持电扇大小的黑白玩意。
“周将泽给我的。”
“他出的钱?”
陈意真哼声示意,被女人扬手点脑门,“你这孩子!不早说!人家对咱们好,那也不是理所应当的。”
“我没觉得应该,我也会对他好的。”
从陈惜君房间出来,陈意真拐进自己屋里。
屋内一片昏暗,陈青刚吃了药,正在睡觉。但陈意真知道她没完全睡着,就像电脑并未关机,而是处于睡眠状态,暂时黑屏了。
“陈青,陈青。”陈意真爬上床,从她跟墙壁的空隙挤进去。她整个人闷在被子里,陈意真把被子往下扯,“你睡了吗?”
陈青迷迷蒙蒙地应和,眼睛将睁未睁。
“我等会就走了。”陈意真挨着她,她的头发散在枕头上,细软细软的,陈意真用脸颊蹭几下,钻进被窝,像八爪鱼,手脚并用把人夹住,“我真的要走哦,过年才能回来。”
“…噢,拜拜。”陈青象征性地挣扎一下,很快转过身背对她,呼吸轻柔又平缓。
“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嘛?”陈意真用手指戳她的背,反应很微弱,她坚持不懈,“等你病好了,真的就见不到我了,你要不要说一句?”
大概过了有三分钟。
久到陈意真以为她睡了,准备离开。
“……要。”
很纤细一嗓子,但陈意真还是听到了,迅速凑到她耳朵边,紧贴着。
陈青强撑眼皮,从她怀里艰难翻身,燥热的呼吸打在她脸上,“衣柜里,你的。”
“衣柜?”
陈意真爬下去看,拉开衣柜门,翻箱倒柜地把东西拿出来,终于看到一个很新的盒子。
是一个鞋盒,里面有一双白粉相间的板鞋,她掀起鞋舌底部,是她的尺寸,又踩进去试一下,来回走两步,刚刚好。
陈意真脱鞋,又爬上楼梯,但陈青这会儿真睡着了,怎么喊都不应。她安安静静地跟陈青一起躺着,思绪纷乱。
知道她被骗了两百块后,陈意真第一反应是痛心,随即是自责。
陈青真心想给她准备礼物,但她不信。周将泽认为如果不是他跟陈青说按摩仪的事,她也不会被骗,但陈意真知道不是他的错。
陈青以前也因为其他原因被骗过钱,就算没有按摩仪,她也会随着病症逐渐进入抑郁状态。
她不是坏孩子,只是病了。所以游戏机的事陈意真没跟陈惜君说,没必要。
但关键是,她让陈青伤心了。
明明她们是最亲近、也最了解彼此的人。
或许就是因为她刺激到了陈青,激得陈青想证明自己没病,结果被骗后陷入绝望,才会在一周内就经历躁郁期。
电扇风把几根头发吹进眼睛里,陈意真扒拉掉,风又吹过来,她再没动作,直到眼睛因刺痛而想流泪。
“要走了。”
门外,陈惜君打开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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