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来这也藏了那么一丁点的私心,就是如果……如果黄思源逃课了或是怎样,这里会不会是他的“首选地带”呢……
暮色无声。
同学们都在食堂小卖部或校园外游荡,有个别的留在教室里疯狂内卷,环河栈道上和沿河小树林里,一片寂静。
张云岫从教学楼跟前的栈道开始走,已经走到中程,也不见除他之外的任何一个人。
得了,不了他也是来吹晚风散闲步的,遇到是缘,遇不到才更正常好吗!
张云岫思考间已走出很长一段路。
灯火阑珊,游廊不远处挨近河道石栏的一团暗影把张云岫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他近视得蛮厉害,凡十多米开外,不论你是人是狗,通通处理成“一团”看待。
眼前这个也不例外。
但很快,一点星火从一团暗影身边掠过,很快散在风中。
火星子?
张云岫一惊,这丫的不会着火吗?!
这么危险的事儿,也只有一个人能干得出……
张云岫悄无声息迈过游廊的长条椅,扒拉开枯枝败叶往那团黑影靠过去。
近了。
黑影的模样逐渐清晰。
“噫,小娃子,这个点儿了你来这儿干啥嘞?”粗犷中带着沧桑的声音响起,是黑影发出来的。
“额……”张云岫满头黑线,孙大叔,你怎么在这儿啊。
门卫大叔也终于借着道旁昏暗灯光看清了年轻学生的模样。
“泥……小岫啊,大晚上嘞你不吃饭,来这儿转悠啥嘛。”
“班里闷得慌,闲的待不住,”张云岫笑答,“叔您这不也来这儿吹风嘛。”
“那你不吃晚饭啦?”
“不吃了今天,吃不下,就当攒钱了。”
张云岫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对了叔……您瞅见个人了不,跟我差不多高,但特别瘦,脸上很多疤……”张云岫磕磕绊绊冲人描述,但总觉得不得要领。
再仔细想想……
“对了,他穿了个特辣眼的亮橘色鞋,冬季校服里子跟焊在身上似的……”
孙叔砸吧下嘴里的烟,目光飘忽,思绪循着飘渺的烟气回忆了一下:“哎呀,好像见了……”
“什么时候,在哪儿?”
孙叔遥遥一指:“那呢。”
张云岫定睛,却见对方指的是石栏外头的河道。
“……啊?”
孙叔却没疑问了,大咧咧笑:“那儿不是么,卧倒在下头呢。”
张云岫凑近跟他一块儿看,卧槽,可不是么,已经进入枯水期的河道,边沿已经被冻得邦硬的泥地上躺着个影,不眯眼睛仔细看,跟个大垃圾袋似的。
“我去……”内心的无语和叹服已成正比,张云岫只想知道这货咋下去的。
孙叔却像读懂了他的想法似的:“这栏杆儿么封严实,中间有个缺口,叫人给下去了……”
张云岫这才发现,孙叔一直是挡着这道缝隙抽烟的。
“您开始就知道他在这儿啊?”
“知道,知道。”孙叔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在这儿见到黄思源,对方也许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成了这儿的常客了。
“窝一会儿了把他叫上来——他蛮难闹……”孙叔盯了人这么久,一根烟抽完,手都被风吹得发僵,早想回了。
“您之前叫过吗?”
“么用。”
张云岫又笑:“我来吧。”
虽然成功几率也趋近于零就是了。
孙叔把缝让出来了,但也没走,就在栏杆边,摁灭烟后薅了根草茎砸吧着安静地看。
暮色浓深,张云岫钻过缝隙,撑着石栏轻松一翻,借着巧劲从石栏同河道间高高的墙上跃下,踩上一片厚厚的枯枝败叶。
黄思源偏头。
有人来了。
但他也不打算走,倒是想看看谁这么自讨没趣。
“换个地儿多好。”那人走近了,语气稀松寻常。
“……?”这下换黄思源迷惑了,劝降?凑热闹?好像都不像。
“河道这儿风多硬,你哪怕换杂物库那边儿的林子里待着,我都不来说的。”
黄思源从地上翻起身,把头埋进支楞起的校服领子里,说话声音发着闷:“我在这儿挺好,那门卫让你来的?你俩都回吧,我……”
“这儿好个屁,”张云岫在人身边蹲下,小声反驳,“这丫的夏天还是个臭沟,你往臭泥板子上躺,也不怕味儿洗不干净……老师让我来的,你要我自个儿回去,想让我挨剋啊。”
张云岫撒谎了。
其间带着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那你挨剋去吧。”黄思源一偏头,态度很是冷漠,“少多管闲事。”
后半句话他是放小了声音说的,但张云岫还是听了个正着:“……”
“……首先你得明白最重要一点,老师不可能耗人来找我。”
安静半晌后,黄思源不情不愿补充。
“说吧,你费这么大心思找到我,想看笑话么?我可以给你表演一个。”黄思源又躺了回去,慢腾腾把自己翻面,背朝张云岫。
张云岫既没回答黄思源的话,也再没主动说别的,他看着地上这个油盐不进的家伙半晌,起身走了。
他顺来时的路走回到墙根处,把手圈在嘴边冲孙叔嚎:“叔!!”
寒风吹过,未掉的枯叶扑簌簌落下。
孙叔揉揉自己的耳朵:“么聋!(没聋)”
“叔,打个商量,他状态不好,等我整好了我直接拉他请假去,您不抵先回吧!这么冷的天儿,难为您搁这儿杵这么久……久……”
尾音卷在风里,久久不散。
孙叔听罢,略一点头,离开了。
那背影,看着要多轻松多轻松,要多休闲多休闲。
黄思源蹲不住了,改坐在地面上,视线飘到黏连着城市成片灯火的黛色远山剪影上,再到西面更远处颜色渐变的晚天。
那人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自己这……算是拒绝了吧,而且是非常义正辞严的那种。
“唉……”晚风里飘来幽幽一声叹息。
黄思源被吓得眼神都发直了一瞬,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怒道:“你离我远点儿!”
张云岫波澜不惊看他一眼,走过来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了。
“地上脏。”黄思源硬邦邦。
“你不也坐着。”
“对你而言脏。”
“……不嫌了。”
黄思源挺费解,到底是什么会让这个人在走了一个来回路之后就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我不喜欢你离我太近。”
“坐着吧。”
于是谁也没动。
远处未结冰的那段河道反射出粼粼灯火,天光愈发昏暗下去。
远方学校的钟楼敲响,仿古的空灵音色穿过重叠楼宇,也回荡在两人的耳边。
张云岫知道,七点半了。
照这样,夜自习翘掉是迟早的事。
啧,翘就翘吧,桌上那堆东西天天眼前晃来晃去,背得让人头大。
很多年以后,张云岫回忆起两人并肩而坐的那个夜晚,在那片被禁锢在围墙之外的自由之地,依旧是印象清晰的。
长久的时间里,两人在风中沉默着,黑暗成了情绪最好的保护色,他们不发一语,只是安静坐在一起,没来由让人心安。
七点半钟声再次响起,张云岫身边有了响动。
是黄思源。
他声音变得平静,很轻,很轻从身旁传来。
“为什么来找我。”
张云岫被冷风吹得眼睛直冒眼泪,还是倔强看着天上月亮,他忽然觉得俩人搁这儿一直坐着,真有点儿神经病的色彩。
“听实话?”
“你要是觉得骗人好玩,也可以继续。”
“就单纯想来找找。”
“……”
对面没声儿了。
“我不理解。”
“我也不理解,”张云岫不知怎地就来了劲,“当时就特想找到你,因为大家都在说你,又不想吃饭不想待着,就出来找找。”
“看样子我又‘被闯祸’了。”
“你业务很熟练啊——就是。”
“常事了,不说这些的,该进病院了。”
“噗。”
“你知道吗……你那会儿那样儿让我想起个人,特像。”
“什么人。”
“可多年前一个冬天,半夜街上没什么人,就他一个在道牙子那儿慢悠悠地晃荡,鞋都没穿,虽说有人给了件儿衣服让他披,还是没走几步就蹲那儿走不了了,远远看过去跟个大垃圾袋似的……”
“……”
“当然我只说神似,不是形似啊。”
“……”
那这比喻也很灵性了。
“后来呢。”
“……啊?” 这问题来得猝不及防,张云岫愣了一下。
“后来呢,那个人。”
“后来?”张云岫回忆着,“他找了一没锁门的单元楼,里面虽说也冷,但总好过外面那冻天冻地的,至少能安心睡个觉……”
惊觉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张云岫登时收声。
“你知道得倒是挺详细。”黄思源不咸不淡。
张云岫打了个哈哈:“这也是别人给我讲的,今天看见你又想起来,当个故事听就好。”
黄思源不说话了。
有时候张云岫觉得这人挺怪的,忽然向你开启一段话题,又在中段抓住无关紧要的部分穷追猛打,最后靠轻轻巧巧一句戛然而止。
只能说聊得很有水准,很有深度。
像是想到了什么,张云岫低头在兜里翻找片刻,转向黄思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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