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神情放松,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月色明亮。
“喏,”张云岫把找到的湿巾往对方身上一拍,“把你脸擦擦吧哥,别每天整得自己像个土匪。”
黄思源回转头,用和上次说完他名字那时一样的眼神,看了张云岫一眼。
“谢谢。”语调依旧是淡的,不过相较之前总算有了些起伏。
张云岫安静看向月光下翻着浅浅粼光的河道,银色的亮影翻涌,萤火一样闪烁。
那天晚上两人并排坐着,偶尔交流几句缓解尴尬。
张云岫不去问黄思源为什么又添了新伤。
黄思源也没再追问对方为何非找到他不可。
怀疑与好奇,都在沉默中渐渐消弭殆尽。
也不知过了多久,到周围楼栋里住户的灯光都稀落,远方钟楼不再敲响,二人齐齐抬胳膊看,才惊觉已经过去了将近四个小时。
“靠,十一点多了!”张云岫噌放下袖子,“妈呀赶快走。”
“怎么了?”
“不走今天晚上等盖着西北风睡觉吧——”张云岫跑得飞快,不忘抓起黄思源的手腕,两人直接从干涸的河道跑到了河对岸。
半身多高的河道同石栏的距离,张云岫如法炮制,伸胳膊一撑翻上去。
黄思源紧跟着窜上来。
“明儿见吧兄弟,太晚了我进不去门了。”
“……你家在哪?”
“看见那个最高的楼没?四楼!”
“行。”
“对了,”张云岫忽然回过头看他。
黄思源:“?”
“这么晚了,你注意点儿自己安全啊。”张云岫深深看了黄思源一眼,扔给对方一句后,转眼就没了影。
声音散在风里,黄思源看见了那双即便在昏暗路灯下也依旧不失碎光的眼。
他开始往来路的反方向走。
路灯变幻着角度,他的影子被拉长又压扁。
他越走越快,开始在夜色中奔跑,最终隐匿进了一片城中村。
破败小巷里一片昏黑,只有月光撒下朦胧静影,让人不至于在黑暗中和自己的目的地背道而驰。
黄思源借着月色闪避开好几处散发着令人作呕气息的臭水坑,一路贴墙而过,像敏捷而机警的小鼠。
“吱嘎——”指尖轻触木门,破门长长一声叹息,又没锁。
“……爸。”黄思源放缓脚步进屋,轻轻喊了一句。
无人应答。
一不小心,脚踢上了个空啤酒瓶,瓶子倒地,涌出混浊酒液同时向前翻滚。
黄思源轻手轻脚走到墙边把灯打开,就听见卧室里平地一声呼噜炸起。
很快安静下来。
接着又是一声——
黄思源面不改色,走到卧室门口把门关上堵好。
混浊的灯光照亮整间屋子,地上散落着十几个玻璃瓶和易拉罐,有烧尽的烟头泡在所剩无几的不明液体里,在其间浮浮沉沉。
黄思源寻了个塑料袋来,把能换钱的都选出来扔进去,不能换的直接拿到外面扔掉。
接着又是一遍拖,一遍扫……
重复完和昨日毫无二致的工作内容,黄思源抖抖裤脚粘上的液渍,轻喘口气。
关掉灯,走进另间卧室里。
扭亮台灯,一同被映亮的是房间里糊了半墙的旧报纸和上面贴着的一些手工折纸。
黄思源照例先给窗台边那盆街上挖来的不知名草供水,再把窗户里层外层都擦拭一遍,垂在一边的窗帘另一端给挂好,最后扔掉书包换下衣服躺到床上,看墙皮剥落的天花板影像在视线中模模糊糊。
台灯的光也是浊黄,和城中村外大道上的路灯一样颜色,朦胧着房间里的一切。
在什么都看着模模糊糊的氛围里,却分外让他舒坦。
随意从包里抽出边角已经打卷了的政治书,黄思源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最终仰躺下去把书盖脸上,揪过床边的半条被卷到身上,整个人松懈下来。
窗外是漆黑的夜,屋中是昏黄的灯光和泛着报纸被褥潮气的空气。
黄思源一直披着被子干坐着。
久到僵冷的被子已沾上体温,变得稍有温暖柔软。
黄思源起身灭了灯,把被重新裹回身上。
月光穿透黑暗,穿过破了洞的“窗帘”。
朦胧,隐约。
黄思源侧过脸,一只眼底落了遥远的冷光。
只有这个时候,才最让他放松。
也最让他安心。
*
震天响的马桶抽水声从房间隔壁传来,黄思源猛地睁开眼时,世界已经重归于宁静。
墙上因潮气已经微微开裂的挂钟顽强地运行着,时针已经走到八还多一点儿。
噫,迟到了。
内心为自己睡过油小小震撼一把,黄思源把软成一滩的书包从地上扯起来,轻轻推开门。
那个酗酒的还没醒,搁屋里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
走出家门,黄思源把门虚掩上,踏上被错杂建筑分割得斑驳的日光,往最亮的地方行进。
迟到了,但黄思源并不急切。
初冬的阳光打上脸,他嘴角还含着抹笑意。
昨天那夜绝对是他这么多年来为数不多的一场好眠,没有突如其来的惊扰,也没有让人沉郁的噩梦。
像一场虚幻的影。
“嗯?小伙子,今天你们年级组不上课吧?你看清楚点儿,这是周日!”
一路走到学校,黄思源还在搓着冻得微僵的指尖,听门卫大叔一顿输出。
轮到他也懵了:“……啊??”
屋子里坐着的另个门卫大叔一指墙上的电子钟:“仔不是邹日啊!(这不是周日吗)”
黄思源盯了那个表几秒钟,终于扶额退出校门,终结这场闹剧。
意识到自己绝对走错后,黄思源不多逗留,抄着包就往家返。
于他而言,学校周边其实是最不安全的地方。
那些个要债的随时会找到自己头上。
哪怕那些和自己毫无瓜葛。
早晨天气晴好,一路往家返,迎面撞上沿湖慢跑的张云岫。
张云岫上下看看他:“……你这是……上学来了?”
黄思源缓缓点头。
“那……”张云岫不确定地再看一眼,抽手又看眼手机,“……祝你……快乐?”
黄思源笑了。
这人总是秉持包容态度,发现错了不说,认为不对也不说。
两人碰了一面,就此别过。
张云岫没想到自己早晨还看着好端端的人,傍晚就瘫在了公寓铁栅栏门边。
晚间他出去扔垃圾时候人都惊了:“你这是……”
黄思源有气无力抬脑袋瞥了他一眼。
“咳咳咳……好看不……朕多少年打下的江山呢……”
说来也点儿背,家里那货下午醉醺醺回来倒头就睡,倒也没什么,只可惜一帮人在那货回来后不久火速上门,拖走了一无所知的他。
“知道你爹在我们这儿赖了多少了不?”
旁边的小弟不等他反应,直接照肚子给了一脚。
黄思源根本还不了手。
自上次奋起一击却遭受更大打击后,黄思源基本上放弃了。
为首那人哼笑着,走上前拍拍他的脸:“多好的小孩儿,被他爹误事儿呢。”
后面的小弟面色不善。这货色什么运气,居然也配得上大哥一句赞美了。
“啊……哈……”大哥懒懒地伸个腰,随意摆摆手,“老地儿吧,偿不起钱,就只能让我们泄泄被骗的愤咯。”
黄思源紧咬牙,不发一语。
他并非没想过要找些短工做,只是那些招他的人凡见了大哥这坨人,就都摆手不招了。
而他,也永远不想再回忆起干第一份工作时的经历。
岁月里的污泥终究让人难以逃避,青葱的年月就此被打下晦暗的影。
黄思源最终把自己包裹成了云淡风轻。
可他从来都不是云淡风轻,他也终究不能成为这个他所向往着的,虚伪的假象。
*
张云岫看一圈周围,蹲下来再瞅瞅黄思源,简评:“他们真的挺会挑地儿。”
黄思源:“……”
“就说每天夜里面走都觉得背上毛毛的,”张云岫指尖夹着不知从哪变出的纸,边给人简单打理边转移对方注意力,“这是违法犯罪团伙啊——你还能走不?”
黄思源动了动肩,头一次在别人面前感到了一丝不自在。
“咳咳,还成……吧……”
刚勉强撑起身体,脚踝的剧痛让他不由自主弓下腰。
眼前一黑,差点就此仰倒。
“!”
张云岫紧给人扶住,却看见对方嘴里还嗫嚅着什么。
他把耳朵凑过去听。
声音很虚弱,但他还是听到了。
“别……去医院……钱……”
“……”
天色渐暗,黄昏的天空开始显现渐变的色彩,从浅蓝淡粉到明黄赤红。
今天很适合观赏晚霞,张云岫没法,给人放回了自己租住的公寓里简单捯饬一番,才一个人出去漫游。
家里多了个麻烦,也联系不着家长,但意外的,不让他觉得是件多么难以对付的事。
再次聚焦天边被夕阳染成渥赭的流云,张云岫的心情是一片悠然自在的轻松。
黄思源僵直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身上半盖着那人的被褥,他忍不住蜷缩了一下指尖。
清浅的洗衣粉香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的余温。
索性站不起来,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耗着时间,脚踝上的红花油味道散了一屋,晚天把斜阳的光亮扬进屋中,一室温黄。
对面的租户似乎在做饭,窸窸窣窣的声音伴随着愈加浓烈的菜香,从厨房开着的窗户外窜进来。
一切都平常又不同。
黄思源又睡着了,梦里,有片他不曾见到过的花海。
张云岫回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晚霞余晖,昏暗的房间,平缓的呼吸声,厕所坏掉的水龙头漏着水,有节奏地发出细小的伴奏,一张无形的网将站在门口的人笼住,里面满是不可言明的平和与安闲。
“……”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觉得自己与这氛围有点儿格格不入。
换鞋挂钥匙,开廊灯挂衣服,一连串响动过后,睡着的人竟是没被吵醒。
”
为什么不还手呢?
黄思源沉睡的脸藏了一半在凌乱的发下,苍白的脸孔从中透出的浓浓疲惫几乎有如实质笼罩。
张云岫悄悄走过去观察那张倦容,心中冒出个不合时宜的问题。
但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打不过啊。
“唉……你可遭老罪喽……”张云岫叹口气搓搓手,准备晚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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