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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鞭痕藏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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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弦跪在正屋廊下石阶前。

三年前,母亲聂皖死去,裴弦便因年幼被接到了自己父亲的正妻抚养。

他挺着背,身体却微微发抖。青布衫下,鞭痕隐约可见。

有几道新痂裂开了口,渗着暗红的血珠,在寒风里隐隐刺痛。

他垂着眼,视线定在水渠边几支枯黑的荷梗上,像抓住唯一的浮木。

“唰!”

刺骨的冷水毫无预兆,兜头浇下!

疼痛像是被无数冰锥同时刺穿。

裴弦猛地一激灵。

刺骨寒意瞬间穿透全身。

湿透的衣衫紧贴皮肤。

他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一股腥甜冲上喉咙,被他死死咽下,只发出几声闷咳。

面前,裴宇莫扔掉空桶,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得意。

“骨头痒了?敢告我娘的状?” 他声音尖锐,“怎么?嫌我娘管教你管得不对?嫌你屋里的炭火不够旺?还是嫌你吃的穿的太好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死了娘的贱种,也配在府里挑三拣四?我娘肯费心‘教导’你,那是你的福气!你倒好,敢去爹面前告黑状?!”

裴弦嘴唇发紫,抖得说不出话。他三天前鼓起的那点微薄勇气,只是因为他实在冻得受不了了,饿得眼前发黑,才在父亲路过时,小声地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夫人…罚跪…太久了…炭…不够…好冷” 他以为父亲至少会问一句…却只得到一句冰冷的“知道了”。

他抬眼看向裴宇莫,眼神沉寂,那沉寂深处却翻滚着冰冷的恨意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这眼神彻底激怒了裴宇莫。

“哑巴了?你那点胆子,也就只够在爹面前装可怜了!”

他猛地夺过小厮手里的乌黑马鞭。

鞭子撕裂空气,狠狠抽在裴弦湿透冰冷的背上。

“啊!” 剧痛、寒冷、窒息感同时爆发。

裴弦眼前一黑,脊梁垮塌,整个人扑倒在湿冷的地上。

额头磕在青石板,发出闷响。

背上剧痛炸开。

撕心裂肺的呛咳再也压不住。

他蜷缩着咳,身体痉挛,指缝渗出血,意识迅速沉入黑暗。

……

黑暗里有了暖意。

一股奇异的暖意包裹了他。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很小的时候。

春日午后,阳光暖洋洋地照着裴府后花园,空气里浮动着青草和泥土的香气。

他追着一只翅膀斑斓的蝴蝶跑,小小的脚丫踩在鹅卵石小径上,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

膝盖磕在尖锐的石子上,瞬间破了皮,火辣辣的剧痛袭来。

他懵了一下,低头看着迅速涌出的鲜红血珠,剧烈的疼痛和惊吓让他瘪起嘴。

眼泪迅速在眼眶里聚集,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丝竹!小丝竹不哭!”

一个温柔焦急的声音响起,带着他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紧接着,一双温暖柔软的手轻轻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抱了起来。

他小小的身体陷入一个馨香柔软的怀抱,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清雅的荷花香气,瞬间驱散了疼痛带来的恐慌。

是娘亲聂皖。

她用干净的素白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膝盖上混着泥土的血渍。

动作那么轻,那么柔,生怕弄疼他一点点。

“不哭不哭,丝竹乖,娘在呢。”

聂皖的声音低柔,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滑过心尖。

她低下头,对着他还在渗血的伤口轻轻吹气,温热的气息拂过,带来一阵奇异的酥麻和清凉。

“痛痛飞走啦!我们丝竹是棒的小男子汉,对不对?”

那温暖的气息仿佛真的带走了尖锐的疼痛。

小小的裴弦依偎在娘亲馨香温暖的怀抱里,只觉得无比安全,仿佛外面所有的风雨都被隔绝了。

他伸出小手,紧紧抓住娘亲胸前的衣襟,将满是泪痕的小脸埋进去,贪婪地汲取着这份独一无二的温暖和庇护。

娘亲身上淡淡的荷花香,成了他整个幼年记忆里最安稳的底色……

“下贱胚子!装死是吧?”

尖利的声音像冰锥,扎碎了温暖。

裴弦猛地睁眼。

身下是冰冷坚硬的青石板。背上剧痛撕裂。

湿衣贴皮,刺骨寒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和尘土味。

尚姝扭曲的脸近在眼前,眼中怒火燃烧。

“醒了?骨头硬?装死?跟你那短命的娘一样贱骨头!” 她扬起手里的马鞭。

“啪!”

鞭子毫不留情再次抽下。

裴弦身体弓起。

剧咳爆发,他蜷缩在地,咳得抽搐,小小的身体剧烈起伏,像个破败的风箱,血染红了石板。

“晦气东西!”

尚姝扔掉鞭子给裴宇莫,像丢垃圾。

“看好了!跪到天黑!再有声响,仔细他的皮!”

她冷冷扫他一眼,那眼神如同看一只肮脏的、碍眼的虫子。

“告状?呵,你以为你爹会在乎?他要是真在乎你这贱种,这些年会由着我‘管教’你?!蠢东西!给我跪老实了!”

“哐当!” 沉重的关门声。

院子里只有风声呜咽,和裴宇莫冰冷的恶意目光。

裴弦伏在冰冷湿透的石板上。每一次喘息都牵扯剧痛和寒冷。

背上鞭痕火辣,湿衣紧贴伤口。风寒未愈的身体被冷水折磨,只剩虚弱冰冷。尚姝最后那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心上——“他要是真在乎你这贱种,这些年会由着我‘管教’你?!”

这句话在他嗡嗡作响的脑子里反复回荡,砸碎了他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幻想。

原来…原来是这样吗?不是尚姝太坏,而是…父亲允许她这样坏?允许她这样打他骂他冻他饿他?所以,他告状,在父亲眼里,大概就像看一只不听话的狗在乱吠吧?怪不得…怪不得父亲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一种比鞭打和冷水更刺骨的寒意,从心脏深处蔓延开来,瞬间冻僵了他所有的血液。

不是愤怒,是彻底冰冷的绝望。在这个地方,他被打被骂被践踏,是理所当然的,是被默许的。

他像路边的野草,谁都可以踩上一脚,而他的“主人”——他的父亲,只会嫌他碍眼。

逃!

这个念头不再是火花,而是被这彻骨的绝望浇灌后,疯长出的带刺荆棘,狠狠扎穿了他麻木的心。

必须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所有人都默许他可以被随意伤害的地方。

他不要再做那棵任人践踏的野草!哪怕外面是冰天雪地,是豺狼虎豹,也比留在这里,等着被这“被允许”的责骂和虐待一点点磨死要好!

背上火辣辣的疼痛,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灼他灵魂的火焰,烧掉了最后一丝对这个“家”的幻想。

冰冷的石板硌着他稚嫩的脸颊,刺骨的寒风灌进他湿透的单薄衣衫,冻得他小小的身体像筛糠一样抖。

这一切都无比清晰地告诉他:留下,没有活路。他要动起来!他要爬也要爬出这个吃人的院子!

目光在冰冷的地面上无意识地逡巡,最终又落回那条浑浊的水渠。

浑浊的水面映着灰白天光。风过,水流搅起渠底漆黑的淤泥。

浑浊之下,靠近石壁角落,有什么东西微光一闪。一枚小小的深褐色东西,半埋在乌黑淤泥里,形如枯萎风干的荷花苞。

渠水冲刷着它,却没能将它卷走,它的根似乎死死扒住了下面的石头。

是枯荷。

裴弦涣散的眼神,第一次真正聚焦在那不起眼的褐色小点上。

在这绝望的死地,它被污泥掩埋,被水流冲刷,却固执地死死地抓住了一点什么,留在了原地……一丝极其微弱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抓住点什么”的渴望,如同那淤泥下的微光,悄然在他冻僵的心底亮起。

也许…他也能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根枯荷?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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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透过窗户落在裴弦略显凌乱的桌案上。

寒气未散,他裹紧了身上厚重的棉袍,指尖无意触到冰冷的砚台,激得他微微一颤。

昨夜又咳了半宿,喉间那股熟悉的铁锈味挥之不去。

这些年,旧痂未落,新痛又覆其上,仿佛永无止境。但今日不同,今日是离开笼的第一步。

“公子,” 旁边侍立的小厮觑着他的脸色,声音压得极低,“该去前厅了,老爷…等着呢。”

裴弦抬起眼,脸上瞬间敛去所有疲惫,只余下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静,像最上等的薄瓷,完美无瑕却也冰冷易碎。

他站起身,宽大的袍摆无声地扫过地面,不留一丝痕迹。

行至镜前,镜中映出一张过分苍白的少年面孔。他凝视着镜中人,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一丝极快掠过的精光被完美的温顺取代。

离开这里,才有生机。

这个念头如同淬毒的匕首,日日夜夜在他心底反复研磨。

每一次呼吸裴府的空气,都让他感到窒息。前厅的会面,是他精心策划的逃亡序曲中,必须完美扮演的角色。

他需要裴净思的“首肯”,需要尚姝那虚伪的“恩赐”,作为他暂时远离的通行证。

任何一丝纰漏,都可能引来更严密的监视,甚至前功尽弃。

他默不作声地整了整衣领,将每一处褶皱都抚得一丝不苟,如同整理一副无形的铠甲,也如同在精心调试一张面具的每一处细节。

这才转身,向前厅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平稳,呼吸刻意放缓,掩藏住胸腔里因期待与警惕而翻涌的气息。

裴府前厅,檀香袅袅。

裴净思端坐主位,一身深紫色官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肃。

他看着走进来的裴弦,眼神如同打量一件不甚满意却又不得不安置的器物,淡漠得没有一丝温度。

“长青书院那边,已为你安排妥当。” 裴净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今日便送你过去。那里清静,利于养病读书,莫要辜负家中期许,丢了裴家颜面。”

“是,父亲。” 裴弦垂首应道,姿态恭顺无比,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期许?颜面?’裴弦心中冷笑,面上却分毫不显。‘不过是嫌我这病秧子碍眼,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打发出去罢了。清静?正合我意。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恩赐”般的放逐。

离开裴府,离开尚姝那淬毒般包裹在虚伪关怀下的眼神,离开裴宇莫那令人作呕的寻衅滋扰,这种看似体面的流放,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喘息之机,更是他谋划下一步的关键跳板。

他需要这个空间,需要远离裴府无处不在的耳目。

一旁的尚姝立刻堆起满面笑容,声音热络得近乎夸张:“弦儿啊,去了外头可不比在家,千万要保重身子!”

“该用的穿的,娘可都替你张罗得妥妥当当,万不能委屈了自己,让人小瞧了我们裴府的门楣!”

她转向管家,声调陡然拔高:“还不快些!把给二少爷准备的东西都抬上来,再细细查验一遍!”

“笔墨纸砚,要顶好的徽州松烟墨澄心堂纸!四季衣裳,用的是江宁织造新贡的云锦和杭绸!还有那些药材补品,日常用度,一样都不许马虎!”

仆役们鱼贯而入,抬进数个沉甸甸、装饰考究的大箱笼。

尚姝如数家珍般指点着,语气里满是刻意彰显的“慈爱”与“体面”:“瞧见没?这里头是宫里刚赏下的血燕窝和上品野山参,最是滋补,给你养身子用的,金贵着呢,可得收仔细了!”

裴弦安静地听着,目光低垂,温顺地落在那些华贵的箱笼上,仿佛真的在感恩戴德。然而,他的内心却在飞速盘算:

他心中明镜一般。这些“厚赐”,件件都是裴府的脸面,更是悬在他头顶的枷锁。

尚姝如此大张旗鼓,无非是做给外人看,彰显她这个正妻的“贤德大度”,顺便用这些“恩情”将他牢牢钉死在“裴家二公子”的身份上,让他时刻记得自己的“本分”。

那些宫里的赏赐,更是烫手山芋,既是炫耀,也是无形的警告。他裴弦,依旧是裴府掌控之下的棋子,哪怕放出去,也飞不远。

‘不过,这些正好。’裴弦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算计。‘这些‘恩典’,至少能堵住悠悠众口,让我的离开更‘名正言顺’。

至于东西本身…贵重与否,不过是身外之物。关键的是,它们能让我在书院暂时维持一个体面的身份,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和窥探。’他需要这层“体面”作为暂时的保护色。

他再次微微躬身,嗓音平稳无波,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顺从:“有劳小娘费心。”

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既不过分热络显得谄媚,又足够谦卑满足对方的虚荣。这是他这几年忍辱负重磨炼出的生存本能。

马车辘辘驶离裴府朱门... 裴弦抬手,将车帘掀开一线缝隙,目光投向窗外辽阔的田野与连绵的远山。

胸腔里那根紧绷了多年的弦,似乎随着远离那座深宅大院,不易察觉地松动了一丝。

他闭了闭眼,感受着车轮碾过官道的震动,那不再是束缚的枷锁,而是通往自由的鼓点。

‘书院…将是新的开始。远离裴府耳目,便是第一步胜利。

接下来,需得谨言慎行,低调蛰伏,暗中积蓄力量,观察环境,寻找任何可能的脱身契机。’ 他的思绪冷静得像冰封的河面下奔涌的暗流。

...

恰在此时,隔壁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身着粗布长衫的少年走了出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

裴弦习惯性地微一颔首,唇边牵起一丝世家子弟惯有礼貌而疏离的浅笑。这是他面对陌生环境时,下意识启动的防御姿态。

那布衣少年——陈墨文,目光如电... 眉头下意识地蹙紧。

那眼神里,是寒门学子对膏粱子弟天然的疏远与审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与排斥。

他本欲如往常般,视若无睹地径直走开。

骤然间,裴弦猛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

他咳得弯下腰去,几乎站立不稳,苍白的面颊因剧烈的呛咳涌上病态的红潮,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剧痛来得猝不及防,几乎抽空了他的力气。但在那铺天盖地的痛苦间隙,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陈墨文脚步的停顿和脸上神情的细微变化。

陈墨文的脚步猛地顿住了。那抹血色,像一根无形的针,猝然刺破了陈墨文心中预设的隔阂与偏见。

裴弦好不容易才勉强压下那阵几乎令他窒息的咳喘。当他抬起眼睫,迎向陈墨文的目光时,他以为会看到更深的鄙夷——为自己这副病骨支离失态狼狈的模样。

然而,他并未看到预想中的冰冷疏离。

他看到的,是陈墨文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惊讶与一丝探究,甚至…在那锐利的审视之下,似乎还藏着一点笨拙的对“痛苦”本身的理解。

就在裴弦以为他会像最初打算的那样,漠然转身离去时,陈墨文开口了:

“你…需要帮忙吗?”

裴弦微微一怔。

喉间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心底却因这句全然出乎意料的问话,泛起一丝极其微妙的涟漪。

‘不是怜悯…是理解?’这个认知让裴弦心头微动。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一个寒门学子的理解,或许比任何虚情假意的关怀都更值得留意。

此人眼神锐利,心思敏锐,能透过表象看到真实痛苦,非寻常之辈。虽出身寒微,但那份骨子里的韧劲和锋芒,或许…

一丝极其隐晦的念头在裴弦心中升起。在逃离裴府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他需要力量,需要盟友,需要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

眼前这个布衣少年,或许…有成为某种潜在助力的可能?至少,值得观察。

他望向这个布衣少年。对方的目光依旧锐利如初,然而先前那层厚重坚硬拒人千里的冰壳,确乎是裂开了一道缝隙。

裴弦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不适,对着陈墨文,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再是面具般的客套笑容,而是一个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多了一点点真实痕迹的表情。

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因方才的咳喘而带着几分低哑,却清晰地回应道:

“…谢谢关心,我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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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光阴,如流水般滑过长青书院的青砖黑瓦。庭前翠竹绿了又黄,裴弦在这里,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生存。

表面的平静之下,是日复一日的谨慎蛰伏。当初陈墨文那点意外的眼神,早已被时间抹平,不留痕迹。

陈墨文果然没来找麻烦,也从未主动攀谈。两人同在书院,却如同走在泾渭分明的两条路上,互不相交。

裴弦住小院东厢,陈墨文住西厢,中间隔着小小庭院,几竿修竹是唯一的屏障。

裴弦早已习惯陈墨文视他如无物,也习惯了在陈墨文与那些同样布衣寒酸却才思敏捷的同窗激烈争论时事针砭朝政时,自己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沉默如石。

那些争论常在饭堂角落或傍晚的回廊下爆发,声浪时高时低,裹挟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与忧愤。

裴弦端着自己那份明显精致许多的食盒,习惯性地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慢条斯理地进食。

食盒里的菜肴,有时是尚姝“关怀”的证明。他身上依旧穿着裴府送来的上好料子裁制的衣衫,用着价值不菲的笔墨纸砚。

这些象征裴府“体面”的物件,在书院这个相对清简的环境里,成了最醒目的标签,无声地将他与其他布衣学子隔开一道无形的鸿沟。

偶尔,他能捕捉到那些或探究或疏离或隐含不屑的目光。他学会了视而不见,将全部心神都沉入书卷之中。

书院的作息刻板而规律:卯时起身,冷水洗漱;辰时早饭;上午讲经释义,下午习射或策论,晚上是漫长的自修时光。

裴弦一丝不苟地遵循着。只是,那恼人的咳嗽是他甩不掉的常客,尤其在寒气侵人的清晨与万籁俱寂的深夜。

喉间那股铁锈般的血腥味,更是如影随形。他随身带着一个小巧的青瓷瓶,里面装着尚姝“精心”为他准备的“补药”。

咳得撕心裂肺时,他便默默倒出一粒,含服下去。药丸极苦,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入口后确能强行压下那噬人的咳意,但紧随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股仿佛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

无数个深夜,他总被剧烈的呛咳惊醒,只能坐起身,就着窗外惨淡的月光摸索到水杯,灌下几口凉水,将那翻涌的血气强行咽下。

日子,便在这样表面的风平浪静与暗地里的蚀骨孤独中,无声流逝。

书院后方,有一片草木的小山坡。

裴弦有时胸中郁结难纾,或是咳得连小小的厢房都容不下那痛苦,便会踱步至此。

寻一块僻静的石头坐下,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试图汲取一丝自由的气息,透一口气。

他曾数次远远瞥见陈墨文的身影。那个布衣少年背着个磨得发白的旧布袋,在山坡上弯腰弓背,专注地在草丛灌木间寻觅着什么,摘取一些草叶,小心翼翼地塞入袋中。

两人远远看见,皆默契地移开视线,如同陌路,各自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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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重要的骑射考核如期而至。

裴弦骑术尚可,幼时也曾受过指点,但这副破败的身体却成了最大的拖累。

几圈策马疾驰下来,他已是强弩之末,脸色惨白如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强撑着下了马,脚步虚浮地走到角落的树荫下,背靠粗糙的树干,试图平复翻江倒海的胸腔。

然而,一股剧烈的痒痛便从喉管深处汹涌而上,化为无法遏制的呛咳!

“咳咳…咳咳咳!”

他猛地弯下腰,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颤抖着探入怀中摸索那个青瓷瓶。

剧烈的震动让他手指不听使唤,小瓷瓶竟“啪”的一声脱手坠地,盖子摔开,几颗深褐色的药丸滚落出来,散入枯黄的草丛里。

他心中一惊,顾不得咳得天昏地暗,急忙弯腰去寻。

视线模糊,气息紊乱,每一次俯身都牵扯着背上未愈的鞭痕,钻心的疼痛与窒息般的咳嗽交织,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指缝间再次渗出暗红的血丝。

他不得不撑住树干,大口喘息,狼狈不堪,仿佛随时会倒下。

就在这时,一只沾着尘土的手伸了过来,捡起了滚到他脚边的那颗药丸。

裴弦喘息着抬眼。

是陈墨文。他显然刚考完,额上还带着薄汗,呼吸也有些急促。

他没有看裴弦,只是沉默地将那颗药丸放在旁边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头上,接着又弯下腰,动作利落地将空瓶子和另外两颗滚得较近的药丸也一一拾起,轻轻放在石头边。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随意拍了拍手上的草屑灰尘,转身便要离开。

“等等!”

裴弦用尽力气叫住他,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破旧的风箱。

他指了指那瓶子和药丸,喘息着,眼神里带着一种试探与求助:“这药……不对。吃了,咳是压住了,人却更冷更困,像被抽空了力气……比咳着还难受。”

‘机会!’ 裴弦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他并非全然信任陈墨文,但此情此景下,对方的举动已显露出难得的善意。

更重要的是,他敏锐地察觉到陈墨文对草药似乎有所了解。‘与其守着这瓶明知有毒的‘补药’,不如赌一把。

赌这个寒门学子对药理的认知,赌他眼中那份对‘痛苦’的真实理解。’ 说出药效的弊端,既是实情,也是抛出的诱饵,他想看看陈墨文会如何反应。

陈墨文的脚步顿住了。他缓缓转过身,先是扫过裴弦捂着嘴指缝渗血的手,最终定格在那个小小的青瓷瓶上。

他走回来,拿起瓶子,拔开木塞,凑近瓶口,深深嗅了一下。

瞬间,他的眉头紧紧锁死,仿佛被什么极其厌恶的气味狠狠刺中,眼神也变得异常凝重。

“这药,”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问感,“谁给你的?”

“家里。”裴弦答得简短,用手背飞快抹掉嘴角的血迹,强撑着站直身体,尽量维持住最后一丝体面,目光却紧紧锁住陈墨文的表情变化。

陈墨文沉默了。

那短暂的几息间,裴弦能感觉到对方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震惊了然,或许还有一丝愤怒?他无法完全解读,但这沉默本身,就印证了他长久以来的怀疑。

陈墨文没再看裴弦,而是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用旧油纸仔细包着的小包。

他动作麻利地打开,里面是几片边缘微微卷曲的深绿色干叶子,散发着一股淡淡清冽的苦香。

“嚼这个。”他不由分说地将那几片叶子塞进裴弦手里,动作带着寒门子弟特有的利落和一丝生硬,“后山摘的,晒干的枇杷叶。比你那瓶子里装的东西,强百倍。”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那玩意儿,是毒药。”

说完,他不再给裴弦任何询问或犹豫的时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背影很快消失在通往斋舍的林荫小径上。

裴弦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几片其貌不扬的干叶子。

指尖能感受到叶子干燥的触感和微凉的质地。他捻起一片,犹豫只是一瞬,随即毅然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起来。

叶子很干韧,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凉苦涩,在口腔中弥漫开来,顺着喉咙滑下。

奇异的是,那股仿佛要将喉咙烧穿的灼热痒痛感,竟真的被这股清凉苦涩缓缓压制下去,呼吸也随之顺畅了些许。

他靠着粗糙的树干,感受着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的力量渐渐平息,呼吸不再那么急促艰难。

他望着陈墨文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复杂。

低头看了看掌中剩下的叶子,小心翼翼地用油纸重新包好,珍重地收进了贴身袖袋里。至于地上那瓶“补药”,他连看都没再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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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日子,裴弦咳得厉害时,彻底摒弃了那个青瓷瓶。

他嚼陈墨文给的干枇杷叶。清晨在院中洗漱时突如其来的呛咳,深夜灯下苦读时的阵阵闷咳……叶子成了他新的依仗。

叶子消耗得很快。当最后一叶入口,裴弦心中盘算着:是冒险去后山自己寻找,还是就此作罢?‘若去后山,被有心人看见,恐生事端。若就此停下,咳疾复发,更引人注目……’他决定再等等,看那个沉默的西厢会如何反应。这本身也是一种试探。

第二天清晨,当裴弦推开房门,果然在门槛外的青石板上,发现了一个新的叠得方方正正的小纸包。

他拾起打开,依旧是那种干枇杷叶,分量比上次多了不少。

他没看见是谁放的。但眼角余光瞥见,西厢的房门,在他开门前刚刚轻轻合拢。

裴弦开始规律地服用这些草药。

效果是显著的:喉咙里那股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日渐淡薄,咳嗽发作的频率和强度也似乎有所减轻。

最让他感到惊异的是,咳完之后,身体不再像服用“补药”后那样如坠冰窟困倦得睁不开眼。虽然病弱的底子仍在,疲惫感依旧如影随形,但精神却清明了许多,仿佛蒙在眼前的一层薄雾被悄然拂去。

他果断将那个青瓷瓶彻底封存,塞进了箱笼的最底层,如同埋葬一段不堪的过往。

书院的日子依旧按部就班。

清晨的诵经声,饭堂里碗筷的碰撞声,下午箭矢钉入靶心的沉闷声响,夜晚油灯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构成一成不变的背景音。

一次午后,阳光正好。

裴弦坐在自己厢房的窗下看书。

温暖的日光斜斜照进来,晒得人筋骨酥软。陈墨文抱着一摞厚重的典籍,从外面匆匆归来,穿过庭院,目不斜视地径直向西厢走去。步履一如既往的迅捷。

“陈墨文。”

裴弦放下书卷,清晰地叫了一声。

陈墨文的脚步像被钉住般,骤然停在院中。他没有回头,但肩膀线条明显绷紧了。

“谢谢你的草药。”裴弦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太多情绪,但目光却紧紧锁住陈墨文的背影。

陈墨文沉默了两三息,才低低含糊地“嗯”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头,抬脚继续走向西厢房门。

走到门口,手已搭上冰凉的门闩,却又顿住了。他背对着裴弦,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僵硬,声音不高,带着他惯有的生硬腔调,却抛出了完全意料之外的话语:

“你那篇论赋税的策论,”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想法不错。但第三点,‘以商税补田赋之不足,重课行商’,行不通。”

他的语气变得笃定,“前朝永隆年间,曾在灵州试过类似法子,不到两年,商旅断绝,市井萧条,民怨沸腾,最后激起民变,死了个州官才平息。”

说完,他不再停留,果断推门而入,“吱呀”一声,房门隔绝了内外。

裴弦坐在窗下,手里还捏着书卷,一时竟有些怔忡。

他没想到陈墨文会主动点评他的文章,更没想到会指出如此具体而致命的史实错误。

他立刻放下书,起身走到书桌前,迅速翻找出那份策论的草稿。

密密麻麻的字迹间,他找到了第三点主张。盯着那几行自己曾颇为自得的文字,他眉头紧锁。

前朝灵州民变……他似乎在什么稗官野史里扫到过零星记载,当时只当是逸闻,未曾深究。

‘他竟连这等冷僻史实都知晓?’裴弦心中震动,对陈墨文的学识和见识有了更深的认识。

同时,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和更深的警惕交织而生。‘此人不仅懂药,更通史实,见解犀利。若能为友,是臂助;若为敌,则大患。’他提笔,蘸饱浓墨,在那整段“重课行商”的主张旁,用力划下了一道粗重的墨线,如同斩断一个谬误。

又在旁边的空白处,重重写下两个字:“慎之!”

几天后,裴弦在整理自己誊抄的读书笔记时,忽然忆起前几日陈墨文与同窗争论时,曾随口提及一个极其冷僻的典故——“鹿台泣金”。

他只记得大概,却不知具体出处和上下文深意。他沉吟片刻,撕下一条窄窄的素笺,用蝇头小楷工整写道:

“‘鹿台泣金’典出何书?具体所指为何?望指教。裴弦”

他仔细折好纸条。傍晚时分,觑见陈墨文独自出门去饭堂,他迅速起身,走到西厢窗下,将纸条小心地压在那块陈墨文常坐着读书被磨得光滑温润的石头上。

第二天清晨,推开房门,门槛外意料之中地放着一个装着新鲜枇杷叶的小布袋。

而意料之外的是,布袋旁边,还放着一本纸张泛黄封面磨损的旧书。

裴弦拿起书翻开。里面夹着一片干透的竹叶作为书签,正好停在某一页。

那一页的上端,用墨笔清晰地勾勒出两行文字,正是关于“鹿台泣金”的详尽记载与精要批注。

在书页的天头空白处,还有一行笔锋锐利如刻的字迹:“《逸周书·史记解》。旁批乃前朝王晦之学士见解,可参详。”

书下,压着他昨日递出的那张纸条。

裴弦捧着书,站在清冷的晨光里,久久凝视着那一页。指尖拂过那锐利的字迹,心中波澜起伏。‘他竟肯借书!’这举动所传递的信任和回应,远超过几包草药。‘《逸周书》…王晦之…此等冷门典籍和批注他都涉猎?’

陈墨文的学识深度再次让他感到惊异,同时,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感悄然滋生。他默默将书收好,心中对陈墨文的评估又上了一个台阶。

又过了些时日,裴府托人捎来了几卷京城最新刊印的时文集子,装帧精美,墨香犹存。

裴弦仔细翻阅后,从中挑出了一卷。

这卷集子里收录了一篇论“选官之弊”的文章,观点犀利,言辞大胆,直指世家荫蔽之害。

裴弦断定,此文必能引起陈墨文这个寒门才子的强烈共鸣或反驳**。

他不动声色地将这卷书,放在了东厢窗台上最显眼的位置。如同猎人布下诱饵。

第二天清晨,那卷书果然不见了踪影。

过了三日,书被悄然放回原处。

裴弦拿起翻开,书页间多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笺。

他展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正是针对集子里那篇“选官论”的逐条批驳与不同见解!条理之清晰,引据之经典,剖析之深刻,针锋相对,毫不留情。

没有署名,但那锐利如刀锋的字迹,已是最好的署名。

裴弦逐字逐句读完,嘴角勾起一丝了然的弧度。

他提笔,蘸墨,在纸条下方尚存的空白处,也写下了几行字。

并非简单的赞同或反对,而是提出了更深层次的质疑和补充,直指批驳者可能忽略的更根本的制度性顽疾。

写完后,他将纸条重新夹回那卷书里,依旧稳稳地放在窗台之上。

隔天,书再次消失。

再还回时,纸条上已无空白,原有的批注旁,又多了一种笔迹更深入更激烈的回应与论证,字里行间充满了思想的碰撞与火花。

如此往复,这卷华美的时文集,竟成了他们传递思想的隐秘媒介。

纸条上的字越写越密,空白处被墨迹填满,思想的交锋无声却激烈。

两人在明面上,依旧很少说话。

在喧闹的饭堂,陈墨文仍和他的布衣同窗围坐一桌,高谈阔论着裴弦甚少插言的天下大势。

裴弦也依旧独坐窗边,安静地咀嚼着属于自己的食物。

在肃静的课堂,他们各自回答夫子的提问,见解时有碰撞,目光却很少在空中交汇,仿佛那些思想的火花只是偶然擦亮。

只是,裴弦窗下的石桌上,隔三差五便会悄然多出一包带着山野气息的新鲜枇杷叶。

陈墨文晾晒草药的旧竹匾,偶尔也会出现在东西两厢房檐下共享的那片温暖阳光里。

裴弦那令人揪心的咳嗽声,在寂静的深夜里,似乎真的稀疏轻微了许多。

他袖袋里那个装着干枇杷叶的小纸包,成了比裴府“补药”更让他心安的存在。

日子,就在这种无声的默契与思想的暗中角力中,悄然滑过。

---

书院大考的日子日益迫近,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弥漫着无声的硝烟。

考核开始,气氛凝重得如同压城的黑云。策论、经义、诗赋、骑射……每一项都考校得极其严苛。夫子们绷紧了脸,目光如炬,在那些有望脱颖而出的学子身上来回逡巡。

裴弦端坐考桌前,面色依旧苍白,但握笔的手却稳如磐石。

笔尖饱蘸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流畅移动,将胸中酝酿已久的文章鞭辟入里的策论一一倾泻而出。

他没有刻意张扬,但经年累月的苦读积淀在裴府磨砺出的冷静心性,以及那些在纸条上与陈墨文无声交锋中不断磨砺修正深化的见解,如同沉淀的精华,自然而然地流淌于笔端,使得他的答卷在众多学子中显得格外沉稳深刻卓尔不群。

写到赋税一篇时,他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陈墨文那日在院中的话语。

笔锋流转,他极其自然地避开了那个曾被对方一针见血指出的“第三点”,论述更加周全有力。

陈墨文的表现同样耀眼夺目。他的文章依旧充满力量,带着寒门学子特有的刺破虚妄的锐气,直指时弊,锋芒毕露。

然而,细品之下,那字里行间似乎也少了几分过往那种全然不顾一切的尖锐,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和基于史实的厚重感。

两人在考场上没有任何交流,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吝于给予。

但这场无声的较量里,他们各自都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自己的才华与积淀。

更耐人寻味的是,在彼此的答卷深处,似乎都隐隐带着一丝对方无意中施加的影响所留下的影子——裴弦的论述因借鉴史实而更显老辣,陈墨文的锋芒因多角度思辨而更具穿透力。

考核结束。

等待放榜的日子,成了另一种煎熬。书院里弥漫着焦灼不安的气息,学子们或坐立不安,或埋头苦读掩饰紧张。

裴弦坐在院中冰冷的石凳上,目光落在眼前那几竿青竹上,看似平静,心中却在飞速盘算着各种可能的结果及其带来的影响。‘若入选,意味着踏入权力更近的核心,但也意味着裴府和尚姝的‘关怀’会更紧密如影随形,需更加谨慎。若落选…’他微微蹙眉,落选虽可暂时远离漩涡,但也会失去一个重要的上升阶梯和脱离掌控的跳板。

陈墨文在对面廊下,看似随意地翻着一本旧书,但紧绷的下颌线和偶尔抬起望向正堂方向的视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两人隔着小小的庭院,竹影婆娑,谁也没有看向对方。

一阵山风吹过,竹叶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响。

裴弦忽然觉得,这曾经让他感到孤寂冷清的声音,此刻听来,竟少了几分寒意。

结果公布之日终于到来。

所有学子齐聚书院正堂前的空地上,屏息凝神。主考夫子展开黄榜,声音沉稳洪亮,逐一念出获得荐书得以进入皇家书院深造的名单。

第一个名字念出,人群中响起压抑的骚动和惊叹。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裴弦的名字赫然在列!

一同入选的,还有陈墨文和另外两名学业同样拔尖的学子。

人群里瞬间炸开了锅。低低的议论声羡慕的叹息声夹杂着几声真诚或客套的祝贺,嗡嗡作响。

陈墨文站在人群外围,背靠着一根朱漆斑驳的廊柱。

当听到自己名字被清晰地念出时,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脸上瞬间迸发出难以抑制的激动神采,那是一种寒窗苦读终得认可的狂喜。

然而,这份纯粹的喜悦尚未褪去,他的目光却下意识地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到了不远处的裴弦身上。

裴弦穿着裴府送来的上好衣料制成的衣衫,站在同样兴奋的人群中,脸色依旧是病态的苍白,但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棵在风雪中依旧不肯折腰的青竹。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狂喜,只有一种仿佛早已预料到的笃定。

陈墨文看着他,眼中翻涌的激动浪潮渐渐平息下来,沉淀为一种更为复杂的平静。

那目光中,有认可,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棋逢对手的尊重。

裴弦敏锐地感觉到了这道目光的注视。

他抬起头,目光穿越喧闹的人群,平静地迎向陈墨文。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

没有审视,没有疑虑,没有刻意的亲近,也没有丝毫的敌意。

如同两泓深潭,平静地交汇了一瞬。

裴弦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

陈墨文也几乎在同时,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嘴角似乎极其短暂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冷硬线条。裴弦平静地垂下眼帘。

入选皇家书院,是机遇,是跳板,但也意味着踏入一个更复杂更喧嚣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的权力场。

前路必然荆棘密布。

他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了按胸口的位置。那里,熟悉的闷痛感依旧存在,如同烙印。

但奇怪的是,那痛楚似乎……真的减轻了些许?

仿佛有一股清凉温和的气息一直萦绕在那里,抚慰着经年的创伤。

那是来自后山坡上的枇杷叶带来的生机。

他想起那些无声出现在门槛外的药包,想起窗台上那卷写满了思想交锋批注的时文集。

这种感觉,与当初独自离开裴府时,那种孤悬于深渊之上令人心悸的“轻松”,截然不同。

它更踏实,更沉静。像脚下终于踩着了什么,虽然还很薄,不够坚实,但确确实实是存在的,是可以借力的。

山风再次拂过庭院,竹叶沙沙作响,如同低语。裴弦抬起头,目光扫过西厢那扇紧闭的门扉。

他知道,新的征程就在眼前。而这一次,或许不必再独自一人,在彻骨的寒冷中独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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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受还没遇到1前的故事[抱拳]比较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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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相遇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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