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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书院,巍峨矗立于皇城西苑。
朱墙金瓦,飞檐斗拱,气象森严磅礴,与长青书院的古朴清幽判若云泥。
此地一砖一瓦皆浸染着皇权的无上威仪与煊赫,踏入其内,连呼吸的空气都仿佛沉重了千钧。
裴弦一行四人被安置在靠近宫墙的一处独立院落。
环境自是清雅考究,雕梁画栋,然而那份无处不在渗透骨髓的皇家规矩,却如同无数根无形的丝线,将每一个角落都束缚得密不透风。
每日晨昏定省,觐见讲学的翰林大儒,与皇室宗亲公卿贵胄的子弟同席听讲……每一步都需谨小慎微,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裴弦依旧沉默。
他谨守着一个“体面”世家子弟的本分,举止合度,言辞谦恭。
他坐在课堂最不起眼的角落,认真听讲,安静书写,如同在长青书院时那个沉默的影子。
然而,那身质料上乘剪裁合体却难掩病弱气息的衣衫,那张过于清俊苍白在满堂华彩中显得格格不入的面容,以及那份在喧嚣权势中沉淀出近乎透明的沉静疏离,都让他成了这锦绣堆里一个无法忽视的“异类”。
皇家书院,是英才荟萃的熔炉,亦是纨绔子弟云集的猎场。
一日课后,几个身着华服、腰佩美玉的公子哥儿聚在回廊下高谈阔论,为首一人姓赵,乃京城某勋贵家的嫡次子,素以轻浮张扬著称。
他一眼瞥见独自抱着书卷正欲低头穿过回廊返回住处的裴弦。
赵公子嘴角勾起一抹轻佻戏谑的弧度,用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人清晰听见的声调对同伴道:“喂,瞧见没?长青书院送来的那个‘宝贝疙瘩’。”
他刻意将“宝贝”二字拉得又长又腻,带着浓重的调笑与恶意,“整日里穿得比娘们儿还精细讲究,那张脸白的,啧啧,我看比醉月楼最红的头牌小倌儿还要招人怜爱几分。你们说,裴家巴巴地把这么个‘病西施’送进来,是来念圣贤书的呢,还是专程给咱们添点风月乐子?”
刺耳的哄笑声顿时炸响。
另一个公子哥儿立刻接口,声音猥琐下流:“赵兄好眼力!依小弟看呐,这小子细皮嫩肉,腰身又软得跟柳条似的,定是个极品的好‘南风’!不如……”他搓着手,涎着脸朝裴弦逼近几步,一只油腻的手竟直直伸向裴弦苍白的面颊,“让哥哥们先验验货,试试深浅如何?”
污言秽语如同淬毒的冰锥,裹挟着恶臭的泥点,劈头盖脸砸下。
那只伸向脸颊的手,带着**裸的轻侮与恶意。
裴弦的脚步顿住了。
他抱着书卷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要捏碎冰冷的书脊。
苍白的脸上没有怒色翻涌,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如同冰封的湖面。
然而,那双深潭似的眸子里,冰层之下却是汹涌的暗流,翻腾着刻骨的屈辱与冰冷的杀意,几乎要破冰而出!
忍!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中厉声嘶吼。
此时动手,正中下怀!前功尽弃!
他强迫自己侧身,试图避开那只肮脏的手。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因极致的愤怒和克制而绷紧颤抖。
他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彻底摆脱这种境地的契机,而不是无谓的会将自己拖入泥潭的冲突。
“放肆!”
一个清冷如玉石相击却又蕴含着无上威严的声音骤然响起,瞬间碾碎了所有污浊的哄笑!
众人骇然失色,循声望去。
只见回廊尽头,一人负手而立。
来人一身素净的月白云锦常服,玉冠束发,身姿挺拔如雪中青松。
面容俊朗非凡,却覆盖着一层万年不化的寒冰,尤其那双深邃的眼眸,冷冷地扫过赵公子等人,所过之处,空气都仿佛被冻结。
正是当朝太子,季萧玉。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赵公子等人,如同被无形巨掌扼住了咽喉,瞬间面无人色,冷汗涔涔而下,慌忙不迭地躬身行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参……参见太子殿下!”
季萧玉的目光甚至未曾在他们身上停留,径直越过,落在了回廊中央那个单薄的身影上。
那目光清冷依旧,如同审视一件稀世却易碎的瓷器,在他苍白隐忍的面容紧抿的薄唇以及那因极力克制而微微颤抖的指尖上,停留了微妙的一瞬。
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旋即恢复冰冷。
像碎玉,坚硬,冰冷,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随即,他转向那几个噤若寒蝉的纨绔,声音不高,却字字如裹挟着寒冰的陨石,砸落在死寂的回廊:“皇家书院,乃研习圣贤修身明理为国储才之地。尔等在此喧哗滋事,口吐秽言,举止轻薄无状,视国法宫规如无物,成何体统?”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
赵公子等人抖如筛糠,头几乎要埋进胸口:“臣等……臣等一时猪油蒙心,罪该万死!求殿下开恩!”
“滚。”季萧玉只吐出一个字,冰冷得不带一丝情绪,却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胆寒。
季萧玉身旁的季岑秋眼神冰冷如刀锋,无声地扫视着这群纨绔,仿佛在审视待宰的羔羊。
那几个纨绔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逃离了回廊,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已丧失。
喧嚣骤散,回廊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唯有风吹过檐角铜铃,发出空灵而冰冷的微响。
季萧玉的目光再次落回裴弦身上。
他并未走近,依旧隔着一段疏离的距离,那份清冷孤绝的气质未曾因方才的干预而减弱分毫。
他只是看着。
看着裴弦依旧苍白却竭力维持着最后一丝平静的面容,看着他紧抱书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的手,看着他微微起伏显然在强行压抑着剧烈情绪的胸膛。
片刻,季萧玉薄唇微启,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冽,如同山涧冷泉,却似乎少了几分之前的彻骨冰寒,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告诫?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的话语简洁至极,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没有半分多余的宽慰或怜悯,“身外喧嚣,不必入心。”
说完,他并未等待裴弦的回应,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月白的袍角在回廊斑驳的光影中划过一个清冷绝尘的弧度,他转身,步履从容而稳定,径自离去。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片沾染了尘埃的落叶,不值一提。
裴弦站在原地,如同被钉住。
他凝视着那清冷孤高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仿佛要将那抹月白烙印在眼底。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这八个字,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狠狠烫在他的心尖。
方才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滔天屈辱和冰冷刺骨的恨意,似乎被这八个字奇异地强行压回了心底深处。
不是温暖的抚慰,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俯视意味的“不必在意”。
一种属于上位者对蝼蚁挣扎的漠然与……恩赐?
‘不必入心?’裴弦心中冷笑,冰封的眼底却燃起一丝近乎疯狂的火苗。不!这屈辱,这恶意,我记住了!但我更需要记住的,是这‘不必入心’的权力!是这能碾碎一切污秽的声音!
季萧玉的出现,不是偶然的救星,而是他裴弦在绝境中窥见的一线天光!
那清冷的眼神停留的瞬间,那看似随意的解围,在裴弦眼中,就是一根从天而降滚烫的救命稻草!
他必须抓住,不惜一切代价。
一个近乎疯狂的计划雏形,在他因愤怒和病痛而灼烧的脑海中,瞬间成型。
他要离开裴府,更要活下去,活得有力量。而眼前这位高踞九天的太子,就是他唯一的希望。
他极其艰难地松开紧握的手指,指节处留下泛白的印痕。
喉间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剧烈痒意再也压抑不住,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咳咳……咳咳咳——!”
这一次,咳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猛惨烈。仿佛要将整个肺腑都撕裂咳出。身体因无法承受这剧烈的震动而痛苦地佝偻下去,苍白的脸颊瞬间涌上病态不正常的潮红。
他狼狈地弯着腰,剧烈的咳嗽让他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不够!还不够!’在咳得撕心裂肺的间隙,裴弦的意识却异常清醒。‘光是病弱不够,光是隐忍不够,我要他看到,看到我的不堪,我的脆弱,更要看到我在这不堪脆弱之下,向他伸出的、孤注一掷的手!
他刻意没有立刻服药,任由那汹涌的咳意和翻腾的血气将他推向更狼狈的境地。
他需要一场“表演”,一场足以惊动那位清冷太子的血淋淋的“投名状”!
就在这时,另一条通往藏书楼方向的僻静小径上,陈墨文的身影恰好出现。
他显然目睹了回廊上发生的一切:太子的天神降临般的解围,纨绔们如丧家之犬的逃离,以及此刻裴弦咳得撕心裂肺咳血不止几乎要瘫倒在地的极致狼狈。
陈墨文猛地停下了脚步,僵立在阴影里,远远地盯着那个痛苦蜷缩的身影。
他的眉头紧紧锁死,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裴弦从里到外剖开审视。
他看到了裴弦无法伪装的虚弱,看到了那触目惊心的病态潮红,更看到了指缝间刺目的暗红血迹。
然而,当他的目光掠过裴弦身上那即使在如此狼狈境地也依旧无法掩盖其华贵的衣料,再联想到方才太子那绝非寻常的近乎维护的姿态……一股冰冷而复杂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之前因草药和思想交锋而建立起的极其脆弱的理解桥梁。
是同情?是鄙夷?还是更深沉的被欺骗利用的愤怒与其他的?
一丝冰冷的嘲讽和浓重的失望,如同剧毒的藤蔓,瞬间缠绕上陈墨文的心头,将那点微弱的善意绞杀殆尽。
‘呵……原来如此。’陈墨文心中一片冰凉。‘好一出苦肉计。好一个攀附权贵的病西施!’ 他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那些无声递送的草药,那些思想碰撞的纸条,此刻都成了莫大的讽刺。
原来裴弦的接近,无论是病弱还是才学,最终的目标都指向了那至高无上的储君。
自己不过是对方在蛰伏期,一个聊胜于无的消遣或垫脚石?
那眼神深处,最后一丝温度也彻底熄灭,只剩下晦暗不明的沉凝与疏离的寒霜。
裴弦在剧烈的咳嗽和眩晕中,模糊地感受到了那道来自阴影的冰冷刺骨的目光。他心中猛地一沉。
‘陈墨文……’一丝苦涩和遗憾划过心间,但随即被更强烈的决绝取代。‘抱歉……但我别无选择。活下去,才有资格谈其他。’
他咬紧牙关,将喉间翻涌的血腥气狠狠咽下。抓住太子的稻草,是他唯一的生路,为此,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承受任何误解!
他颤抖的手指终于摸到了药瓶,倒出枇杷叶,艰难地塞入口中咀嚼。
清凉苦涩的味道压下咳意,也压下了心中翻腾的杂念。
他的目光,越过陈墨文冰冷的注视,投向太子消失的方向,那里,是他必须抓住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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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心]谢谢支持,改了一下 陈墨文是生气的,此时他不明白生气的点,第一层在文章中写到了,第二点是他无缘无故的喜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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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谣言的起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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