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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
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紫禁城巍峨的殿宇之上,也沉沉地压在清晏阁高耸的院墙之上。
寒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细碎的雪沫,如同冰冷的刀片,刮过每一寸裸露的皮肤。
那堵隔绝了天日的朱漆斑驳高墙,在深沉的黑暗里投下巨大而狰狞的阴影,宛如一头蛰伏着择人而噬的凶兽,将墙内那点微弱的生命气息死死地困锁在腹中。
墙外,两名奉命看守的禁军裹在厚实的皮袄里,抱着冰冷的长枪,身体尽可能地缩在墙根避风的凹陷处。
靴子不停地跺着冻得发麻的脚,低声的抱怨在呼啸的寒风中破碎不堪:“这鬼天气……冻死个人!”
“妈的,摊上这么个鸟不拉屎的鬼差事,晦气!”
他们麻木的目光偶尔扫过紧闭的院门和死寂的高墙,除了抱怨,再无其他情绪。
一个注定要“病故”的囚徒,不值得他们投入丝毫多余的注意。
就在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在守卫们视野的盲区,一道颀长矫健的黑影,如同真正融入了夜色的狸猫,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墙根,无声无息地移动着。
黑影对这里的地形似乎极为熟悉,每一次停顿和每一次转向都精准地避开守卫视线扫过的角度,巧妙地利用着庭院深处假山石堆砌出的嶙峋怪影和几株枯死老树虬结的枝桠投下的破碎阴影作为掩护。
目标明确——清晏阁西侧,那扇几乎被岁月和荒草彻底湮没的角门。
角门上的黄铜大锁,早已被经年的雨水和湿气锈蚀得面目全非,锁孔里塞满了污垢。
黑影在门前停下,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只有风声刮着。
他这才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极其小心地摸出一小截打磨得异常光滑顶端带着微妙弧度的精铁细条。
冰冷的铁条探入那布满绿锈的锁孔,屏住呼吸,指尖稳定而细致地拨弄试探。
黑暗中,只有铁条与锁芯内部锈蚀的机括摩擦发出细微“咔哒”声。
时间在极致的专注和冰冷的恐惧中缓慢流淌。
黑影的额角,因高度的精神集中和持续用力的细微动作,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然而瞬间就被刺骨的寒风吹透,化作一片冰凉贴在皮肤上。
每一秒都漫长得像一个时辰。
终于,锁芯深处传来一声解开的咔哒声。
成了!
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黑影极轻地吁出一口白气,迅速在眼前消散。
他小心翼翼地以最轻微的力道,推动沉重的木门。
门轴因年久失修,发出干涩的呻吟。
他立刻停下,再次凝神倾听。
门外守卫的跺脚和低语依旧,未被惊动。
他这才将门推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如同幽灵般滑了进去,反手又将门无声地掩上。
清晏阁内,死寂如同凝固的冰河。
积雪覆盖着庭院里枯败的杂草和破碎的青砖,反射着微弱的不知来自何方的天光,一片惨白。
唯一的生气,是正房那扇蒙着厚厚灰尘的破败窗户后,透出的一豆极其微弱昏黄摇曳的烛光。
像风中残喘的月光,映着窗纸上一个正在伏案单薄得令人心碎的模糊侧影。
那是裴弦,他影子微微佝偻着,肩膀不时传来一阵压抑的轻颤,伴随着低微得几乎听不见的闷咳。
影子,是季萧玉的心脏,在看到那剪影的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窒息。
他的丝竹,竟被磋磨至此!胸中翻涌起滔天的愤怒与噬骨的痛楚,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让他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砸开那扇门!
然而,仅存属于储君的理智死死地压住了这疯狂。
他不能。一旦暴露,非但救不了丝竹,只会给他招致更严酷的囚禁,甚至立刻引来杀身之祸。
父皇……那双洞悉一切却冰冷无情的眼睛,仿佛就在这黑暗的虚空中冷冷地注视着他。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着那尖锐的刺痛维持着清醒。
季萧玉强迫自己移开几乎要黏在窗影上的目光。
他没有走向那点亮光,反而蹲下身,目标明确地移动到西墙根一处背风的角落。
这里的积雪被高墙和旁边一块凸起的石头挡去了大半,露出底下被冻得坚硬如铁的青黑色冻土。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特制的仅巴掌长的精钢短柄花锄,锄刃在雪光下闪过一道寒芒。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然后,开始用尽全力挖掘。
花锄的尖端凿在坚硬的冻土上,发出沉闷而短促的“笃!笃!”声,每一次撞击都震得他虎口发麻。
这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异常清晰,如同擂鼓般敲在他的心上。
他挖得异常艰难,异常缓慢。
每一下都用尽全力,却只能撬起一小块冻得如同石块的泥土。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里层的衣衫,又被外层的寒气冻透,冰火交织。
额上的汗珠滚落,滴在冻土上,瞬间凝结成冰珠。
他不得不时时停下来,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警惕的目光扫过正房的窗户和那扇紧闭的如同鬼门关般的主院门。
每一次裴弦压抑的咳嗽声传来,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来回切割,让他握着花锄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手掌早已被粗糙的锄柄磨破,鲜血混着泥土黏在掌心,又被冻得麻木。
终于,一个浅浅的土坑成型了。
季萧玉停下动作,剧烈地喘息着,白色的雾气在唇边急促吞吐。
他极其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安全无患,这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紧贴心口的位置,取出一个严实小包。
解开缠绕的细绳,剥开一层层油纸,十几粒莲子静静躺在掌心。
他像对待珍宝般,一粒一粒,极其轻柔地将莲子放入那冰冷的浅坑中。
指尖触碰到冻土,寒意刺骨。
他仿佛看到了未来某个渺茫的夏日,也许……也许会有那么一天,丝竹能在这死寂的囚笼里,看到一茎新荷破水而出,亭亭而立。
那是他无法亲口诉说的思念,无法光明正大给予的陪伴,是他在这绝望之地,为他偷偷埋下的一线微弱的生机与念想。
用冻土仔细地将莲子掩埋压实,再小心翼翼地将周围的积雪拨弄过来,覆盖其上,尽力抹平一切痕迹。
做完这一切,季萧玉浑身脱力般靠坐在冰冷的墙根,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滚烫的脸上。
他再次望向那扇透出昏黄光晕的窗户。
窗纸上,裴弦的身影依旧伏在案前,单薄的脊背随着压抑的咳嗽剧烈地起伏着,那剪影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碎裂、消散。
季萧玉的心被那景象狠狠撕裂,痛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想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将他紧紧拥入怀中,用自己滚烫的体温驱散他周身的寒意,告诉他:我在!丝竹,别怕!
可是,他不能。
储君的身份是荣耀,更是枷锁。
他的一举一动,都牵系着无数人的性命,更牵系着此刻囚笼中裴弦的生死。
父皇那道冰冷的旨意,如同无形的天堑,横亘在他们之间。他只能像个真正的窃贼,在深沉的夜色里,在他被囚禁的牢笼角落,偷偷种下这不会说话的信物。
黑暗中,季萧玉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灼烧着他的眼眶。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所有的愧疚、挣扎、刻骨的相思和滔天的无力感,最终都化作窗下那道无声凝望几乎要将窗纸烧穿的目光。
那目光里,是深不见底的心痛,是无法宣之于口的千言万语,是比这寒夜更沉重的绝望。
他默默贪婪地看了许久,仿佛要将那单薄的剪影永远刻入灵魂深处。
他好久没看见丝竹了,好久好久没看见那个眼中包含着温柔似水的眼眸的主人了……
直到一阵更猛烈的寒风卷过,吹得枯枝呜呜作响,如同鬼哭。
季萧玉猛地惊醒,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扇窗,眼中所有的激烈情感瞬间收敛,重新覆上属于东宫储君的冰封般的隐忍。
他迅速起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回到角门边,侧身闪出。
厚重的木门被轻轻合拢,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被重新虚虚挂上,仿佛从未有人动过。
只有墙角积雪下那片被翻动过的冻土,和深埋其间的十几粒莲子,是这死寂寒夜里,唯一存在过的滚烫的秘密。
寒风依旧呼啸着,卷过空旷死寂的庭院,迅速抹平了雪地上所有细微的痕迹。
清晏阁,再次沉入它永恒的、冰冷的孤寂之中。
正房的窗纸上,映着裴弦咳得弯下腰去的剧烈颤抖的侧影。
他并不知道,就在一墙之隔的黑暗里,他以为远在天边的人,刚刚带着一身风霜和满腔无法言说的痛楚,为他埋下了一线渺茫的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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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萧玉和裴弦二人其实都有自我压抑的倾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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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渺茫的“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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