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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弦所住的院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挥之不去。
裴弦靠在引枕上,脸色比新糊的窗纸还要白上几分,唇色淡得几乎透明。
明明屋内地龙烧得暖融,厚厚的锦被裹身,他却像浸在冰窖里,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着寒气,连指尖都泛着青白。
刚喝下去的药汁,似乎只在喉咙里打了个滚,就被那股无处不在的冰冷吞噬殆尽,未能激起半分暖意。
太医院院判昨日复诊时,眉头拧成了疙瘩。
只道是寒气侵体过甚,伤了根本,需得徐徐温养,开了更温和却也见效更慢的方子。
裴弦听着,心里一片沉寂。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寒毒绝非寻常风寒。
清晏阁那几日的酷寒,像是一把钥匙,彻底打开了某个尘封的魔盒。
季萧玉几乎每日都来,有时是下朝后匆匆而至,有时是夜深人静悄然翻窗。
他带来的东西堆满了桌案一角:宫里最上等的银霜炭、暖玉手炉、据说能驱寒辟邪的南海沉香……甚至还有几本难得的孤本游记,想为他解闷。
裴弦看着他眼底掩饰不住的焦灼和疲惫,心头酸涩又滚烫。
他想说“不必如此费心”,想说“殿下应以朝务为重”,可话到嘴边,看着季萧玉小心试药温和笨拙地替他掖被角的模样,终究只化作一声低哑的“多谢殿下”。
“御药房的库房快被孤翻遍了。”
季萧玉将吹温的药碗递到他唇边,声音低沉,“院判说你这身子是寒气淤积,需得温补固本。可寻常的温补方子,对你似乎……杯水车薪。”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我已派人往南疆和北地去寻访名医,也发了悬赏,重金求取祛寒固本的奇方灵药。丝竹,总会找到办法的。”
裴弦就着他的手,勉强咽下几口苦药,摇了摇头:“殿下,不必……劳师动众。生死有命……”
“闭嘴!”季萧玉低斥一声,眼底翻涌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你的命,我说了才算!”
他放下药碗,用温热的掌心包裹住裴弦冰凉的手,试图将那点微薄的暖意渡过去。“好好养着,外面的事,有我。”
裴弦闭上眼,感受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从指尖传来,却丝毫无法撼动体内盘踞的严寒。
季萧玉的承诺,此刻听来,沉重如山。
流言如沸,裴净思如毒蛇环绕,朝堂暗流汹涌,他自身难保,却还要分心为自己寻医问药……
裴宇莫的日子也不好过。
裴净思被皇帝敲打后,回府大发雷霆,府中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他如同惊弓之鸟,连走路都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尚姝也被丈夫的怒火波及,整日阴沉着脸,对裴宇莫的“不争气”更是责骂不断。
他悄悄去裴弦的院子里送了几次东西,有时是精致的点心,有时是寻来的小玩意,无一例外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连院门都很少能进。
裴弦那拒人千里的冰冷和苍白,像根针,扎在他日益不安的良心上。
他想起小时候,尚姝指着在角落里罚跪的裴弦,说他是“克死生母的灾星”、“觊觎嫡子地位的贱种”,他也曾懵懂地跟着欺负责骂裴弦……如今想来,只觉遍体生寒。
这日午后,他心烦意乱地在后花园水榭边徘徊。
荷塘里,盛夏的繁华早已凋零,只剩下枯败的残荷在寒风中瑟瑟摇曳,徒留几片残破的叶子,倔强地立在水面,透着一股萧瑟的孤寂。
看着这些残荷,裴宇莫猛地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很多年前,他还小,裴弦更小。
裴弦的生母聂皖病重,缠绵病榻。
他无意中听府里一个快出府的老花匠提过一嘴,说聂夫人畏寒入骨,寻常药石难进,后来不知从何处寻来一个偏方,以某种生于极寒之地的“血玉莲”为主药,辅以几味罕见药材,熬成药浴,才稍稍缓解了那钻心的寒痛。
那老花匠还感慨,说聂夫人最后的日子,全靠那药浴吊着一点暖意。
血玉莲……裴宇莫心头一跳。
那似乎是长在北疆极寒雪山之巅的东西,极为罕见。
聂夫人用了,那裴弦……他身上这诡异的寒毒,会不会也是……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压不下去。他知道父亲正严密监视着听竹苑,也监视着他。
直接告诉裴弦或太子?风险太大,一旦被父亲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他在水榭边踱了许久,目光最终落在荷塘边一个默默清理枯枝败叶的老仆身上。
这老仆姓周,在裴府侍弄花草几十年,沉默寡言,几乎没什么存在感。裴宇莫记得,聂夫人还在时,似乎挺喜欢他侍弄的几盆兰草。
一个念头悄然成形。
裴宇莫状似无意地走到周伯身边,看着满塘枯荷,叹了口气:“这荷,看着就冷。想起小时候听人说过,北边雪山上有种血色的莲花,生在冰窟里,倒是不怕冷,还能入药治寒症,真是奇了。”
周伯佝偻着背,动作顿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飞快地瞥了裴宇莫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清理,含糊地应了一声:“……老奴也听过些传闻。”
“哦?”裴宇莫故作好奇,“周伯还知道些什么?比如那东西……除了北疆,别处可还有?或者……当年府里有人用过类似的方子吗?”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周伯沉默了片刻,手中的枯枝发出轻微的断裂声。他慢吞吞地开口:“血玉莲……只闻其名,太过稀罕。”
“倒是……倒是听说南疆湿热瘴疠之地,深山洞穴里,偶尔能采到一种伴生的‘火纹芝’,性子极烈,若辅以得当,或许……或许能中和些阴寒。”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至于府里……老奴只是个花匠,主子们的事……不清楚。”
火纹芝!南疆!
裴宇莫心头狂跳。
周伯的话点到即止,但信息已经足够明确!
他不敢再多问,强自镇定地点点头:“原来如此,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他丢下一句闲聊,转身匆匆离开,心脏还在怦怦直跳。
他知道,周伯听懂了他的暗示。
这消息,必须想办法送到太子手里!可怎么送?府里眼线密布……裴宇莫的目光,再次投向听竹苑的方向,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盘旋。
东宫,太医署。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几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围着一张方子,争论得面红耳赤,空气中弥漫着药草与焦虑混合的味道。
“殿下,此方中‘火纹芝’药性猛烈霸道,犹如烈火烹油!裴公子如今脉象虚浮沉迟,气血两亏,寒毒盘踞脏腑,已是油尽灯枯之兆!贸然用此虎狼之药,恐非但不能驱寒,反而会引火烧身,耗竭最后一点元气啊!”
张院判痛心疾首,声音都带着颤。
“张院判此言差矣!”另一位资历颇深的刘太医寸步不让,“正因寒毒深重,寻常温补如隔靴搔痒,才需猛药破冰!裴公子年轻,底子……或可一搏!辅以‘冰魄草’、‘百年参髓’等物护住心脉,或有一线生机!否则,这般拖下去,寒气蚀骨,神仙难救!”
“火纹芝生于南疆瘴疠湿热之地,本就罕见,药性难测!古籍记载寥寥,如何配伍?用量几何?稍有差池,便是催命符!”
“可眼下还有别的法子吗?太医院库藏的‘九阳回春丹’也用了,效力几何?殿下心焦如焚,我等岂能坐视?”
季萧玉坐在主位,面无表情地听着,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隐现。
他案头放着一份刚收到的密报,上面赫然写着“南疆,火纹芝”几个字,后面附着周伯透露的简单描述。
消息来源极其隐晦曲折,但他几乎立刻就想到了裴宇莫那欲言又止和带着愧疚的眼神。
这线索是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更是巨大的风险旋涡。
就在争论愈演愈烈之际,太医署厚重的大门“哐当”一声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凛冽的寒气。
一个身着赤金色箭袖骑装风尘仆仆的身影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正是二皇子季岑秋。
他腰间还挂着马鞭,靴子上沾着泥点,显然刚从外面回来。
他英挺的眉宇间带着惯有的爽朗,但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显而易见的忧色。
“吵吵嚷嚷的做什么,隔着门都听见了!”
季岑秋洪亮的声音瞬间压过了太医们的争执。
他目光一扫,精准地落在主位上面沉如水的兄长身上,快步上前,语气关切:“皇兄!我刚回宫就听说嫂子的病又重了?到底怎么回事?太医院这么多人,连个法子都想不出来?” 他语速快,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冲劲和对兄长的维护。
太医们被二皇子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吓了一跳,纷纷噤声行礼,脸上更是尴尬。
季萧玉看到弟弟,紧绷的神色稍缓,但眼底的凝重未减:“朝炀,你怎么来了?外面的事办完了?”
“京畿几个庄子跑了一圈,看看冬粮储备和炭火发放,那些个狗官,不盯着点就敢克扣!”
季岑秋说起这个就有些愤愤,随即又立刻将话题拉回,“这些先不提!皇兄,嫂子的病要紧!我这一路回来,心里都惦记着。”
他看向案上那份关于火纹芝的密报,浓眉紧锁,“南疆火纹芝?我好像……在哪儿听说过?”他努力回想了一下,猛地一拍大腿,“对了!前些日子在京兆尹衙门听几个南边来的行商提过一嘴!说他们老家那边深山里,有采药人专找这种极热极毒的玩意儿,卖给一些……咳,炼毒的人。”
他这话一出,太医们的脸色更难看了。炼毒?这更坐实了此药的凶险!
季岑秋也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妥,连忙补救:“不过他们也说了,这东西要是用得对,也是救命的神药!大哥,你别太担心,嫂子吉人自有天相!”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对了大哥,你看这个!我在城西义诊棚子帮忙时,一个老猎户给的偏方!说是他家祖传治寒症的,虽然药材普通,但据说效果不错!”
“我特意抄了一份,要不让太医们也看看,有没有能借鉴的地方?”他献宝似的将那张纸递给季萧玉,眼神热切真诚。
季萧玉接过那张字迹工整带着汗渍的纸,上面写着几味寻常的驱寒药材。
这方子对裴弦的寒毒恐怕是杯水车薪,但看着弟弟满眼关切的模样,一股暖流悄然划过季萧玉冰冷的心间。
他这弟弟,心思赤诚,体恤百姓是真,关心兄长也是真。
“有心了,朝炀。”季萧玉的声音温和了些许,将那张纸递给张院判,“院判看看,有无可用之处。”
张院判忙接过,仔细看了看,苦笑着摇摇头:“二殿下仁心,此方……对寻常风寒入体或许有效,但裴公子之症……”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季岑秋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但很快又打起精神,压低声音对季萧玉道:“大哥,嫂子的事,我能帮上什么忙?要不……我亲自带人去趟南疆?我脚程快!或者,我帮你盯着点裴净思那个老狐狸?我看他最近鬼鬼祟祟的,肯定没憋好屁!还有那些传谣言的王八羔子,让我查出来是谁,非打断他们的腿不可!”
他摩拳擦掌,一副立刻就要为兄长分忧拔刀相助的架势。
季萧玉看着弟弟义愤填膺又跃跃欲试的样子,心中那份沉重仿佛被撬开了一道缝隙。
他抬手,用力拍了拍季岑秋结实的手臂:“你的心意,兄长明白。南疆凶险,你不便轻动。至于裴净思和流言……”他眼中寒光一闪,“我自有计较。你若真想帮忙,替我多留意京中动向,尤其是工部和户部那些陈年旧账相关的人和事,若有异常,速速报我。”
“皇兄放心,包在我身上!”季岑秋拍着胸脯保证,眼神晶亮,“我这就去安排!皇兄你也别太熬着自己,嫂子还指着你呢!”
他匆匆行了一礼,又像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留下太医署内凝重的气氛似乎也被他冲淡了些许。
季萧玉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案头的密报和争论不休的太医们,心头的决断已然落下。
“够了。”
季萧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让整个太医署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他目光如电,扫过众太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孤只要结果。火纹芝,立刻派人去南疆,不惜一切代价,给孤寻来!同时,给孤找出最稳妥的能最大限度发挥其药力并压制其烈性的配伍之法!参髓、冰魄草……无论需要什么珍奇药材,孤给你们弄来!但人,”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重若千钧,“孤要你们务必保住!若裴弦有事……你们知道后果。”
太医们噤若寒蝉,冷汗涔涔而下,再无人敢有异议。
季萧玉起身,不再看他们,大步走出太医署。
寒风扑面,他胸中却像有一团火在烧。
裴宇莫的线索,季岑秋的关切,都是支撑他的力量。
但裴净思的耳目……季萧玉眼神一寒,对暗处低声道:“加派人手,盯紧裴府那个老花匠,还有……裴宇莫。务必确保消息来源的尾巴扫干净。若有人敢动他们……”未尽之语,杀意凛然。
他抬头望向裴府的方向,目光仿佛穿透重重屋宇,落在那个被寒毒折磨的人身上。丝竹,撑住!药,我一定为你寻来!这蚀骨的寒毒,我替你驱!
而此刻的听竹苑内,裴弦在又一阵剧烈的寒颤中蜷缩起来,牙关紧咬,冷汗浸透了寝衣。
意识模糊间,他似乎又看到了清晏阁窗外那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冷月寒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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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几章可能有点虐,喜欢看的小宝点个收藏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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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荷影问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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