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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金殿之上,与季萧玉并肩作战洗刷季岑秋冤屈扳倒陈墨文的激荡心绪还未完全平复,此刻放松下来,那被强行压下的倦意便如潮水般涌上,眼皮渐渐沉重,终是抵不过身体的疲惫,在暖意和安心中沉沉睡去。
季萧玉坐在榻边矮几旁,目光沉沉地落在裴弦安静的睡颜上,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面。
紫宸殿上陈墨文那疯狂嫉妒的嘶吼季岑秋沉冤得雪时的悲欣交集父皇最后那番关于“分寸”与“刀锋”的深沉提点……种种画面在脑海中翻腾。
然而,最让他心绪难平的,是此刻榻上之人。他的丝竹,在那样惊心动魄的朝堂漩涡中,依旧如定海神针,智勇双全,锋芒毕露。
可越是如此,季萧玉心中那份深埋的痛楚与怜惜便越是灼烫。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东宫心腹内侍张德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面色凝重,对着季萧玉无声地躬身一礼,眼神示意门外有人求见,且非同寻常。
季萧玉眉头微蹙,目光扫过沉睡的裴弦,确认他未被惊扰,这才起身,动作轻缓地走出内殿。
殿外廊下,寒风依旧呜咽。一个身影正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额头抵着地面,身躯微微颤抖,正是裴弦的兄长,裴宇莫。
他身上还带着未散的寒气,发髻微乱,官袍下摆沾着尘土,形容狼狈不堪,与金殿上那个为父称病告假的裴府大公子判若两人。
季萧玉脚步顿住,未回头,只留给裴宇莫一个在寒夜中凝固如冰雕的背影。空气死寂,唯有风声刮过廊柱,发出凄厉的呜咽,刮得人心头生疼。
“殿下……”裴宇莫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孤注一掷的绝望,“臣……有罪!万死难赎其罪!但……但求殿下听臣一言!”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是巨大的痛苦和挣扎,目光却越过季萧玉,死死望向那扇紧闭的内殿殿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扉,看到里面沉睡的人。
“…丝竹他…”裴宇莫喉头剧烈滚动,声音哽咽得不成调,“…并非生来便是这寒潭孤月。他…也曾是个会哭会笑的孩子。”
季萧玉的背影纹丝未动,但那周身散发的寒意,却仿佛让廊下的温度又骤降了几分。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裴宇莫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颤抖着,开始用尽全身力气剖开那早已腐烂发臭的陈年疮疤,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剧痛:
“生母惨死。他五岁那年…隆冬腊月…生母聂氏…被臣的生母…默许下人…活活冻死在荒院柴房…”
裴宇莫的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砖缝,渗出暗红的血,“是丝竹…是丝竹第一个发现尸身的人。他…他那么小…抱着僵硬的娘亲…在雪地里坐了一整夜…天亮才被下人发现…”
“此后…他便被视作克死生母的灾星…锁进…锁进不见天日的地窖…” 裴宇莫的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馊饭冷水是常食…冬日被泼冰水‘净晦’…染了风寒高热…烧得人事不省…也无人问津…几次…几次都险些就…”
他再也说不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臣…懦弱…眼睁睁看着…视而不见…甚至…也曾厌弃他带来麻烦…动辄…动辄殴打辱骂…”
“他被教导…生而有罪…卑贱如泥…不配享任何温情…他…从未像个人一样活过一日…”
裴宇莫的眼泪混着额上磕破流下的鲜血,泥泞而下,眼中是濒死般的绝望,“就像…就像一株生在永夜地底的枯木未见过一丝春晖未听过一滴雨露活着只是为了承受无尽的黑暗和冰冷”
极致的痛苦剖白后,裴宇莫猛地再次抬头,泪水血水糊满了脸,眼中却迸发出最后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希冀,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
“直到…他被臣父嫌弃麻烦丢去了长青书院,后来在皇家书院…遇到了您。殿下!”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般的嘶哑与恳求,几乎是匍匐着向前挪了一步:
“臣看见过…您带他看东宫初荷时…他指尖触到花瓣…那瞬间的怔忪…像从未见过光的人被灼痛了眼。那是活气!殿下,是活气啊!”
“您为他遍寻名医…彻夜守候…他虽不言…可那紧抿的唇…不再是无动于衷的死寂!他在…他在活过来!”
“殿下。” 裴宇莫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裂金石,“您是照进他无边地狱里的…唯一的火。是那枯木…此生仅遇的…一丝春风。求您…求您了!”
他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令人心悸:
“臣罪孽滔天,万死难赎。只求殿下…念他一生凄苦至此…从未被这世间温柔以待…唯有在您身边…才得片刻喘息…求您…永不弃他。纵使…纵使天地不容,纵使千夫所指,求您…护住他这一线生机,臣…愿以命相抵。”
廊下只剩下裴宇莫压抑不住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粗重喘息和呜咽。
季萧玉缓缓转过身。
宫灯昏黄的光落在他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暴怒,没有雷霆万钧的斥责,只有一片深海般的死寂。
那双曾为裴弦燃着炽热爱火与痛楚的眼眸,此刻幽暗无波,仿佛已将翻腾的岩浆和滔天的怒海,尽数封冻在万丈冰原之下。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在地狼狈不堪如同烂泥的裴宇莫,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却带着千钧之重,一字一句砸在死寂的寒夜里:
“孤,知道了。”
“你的罪,” 季萧玉的目光冰冷如实质的刀锋,落在裴宇莫身上,“孤记下了。”
他的目光随即移向那扇紧闭的内殿殿门,那里躺着他心魂所系在朝堂上为他绽放出惊世锋芒却又背负着如此沉重黑暗过往的爱人。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近乎神祇般的决绝与守护意志:
“裴弦,是孤的命。”
“只要孤活着一日,” 每一个字都重若泰山,清晰地烙印在寒夜之中,“便是他的天,他的地,他的春与秋。”
“无人可伤,无物可摧。”
“孤许他的‘春天’,” 季萧玉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殿门,落在了那沉睡的人身上,带着无尽的温柔与坚定,“不是一丝,是永远。”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烂泥般的裴宇莫一眼,拂袖转身,动作决绝而冰冷,径直走入内殿。
那平静无波的背影,却比任何怒吼咆哮都更令人心悸。
厚重的殿门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寒风、呜咽与罪人的哀泣。
地龙的热意包裹上来,暖融依旧,却驱不散季萧玉心头的剧痛。
他一步步走向龙榻,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榻上,裴弦裹在柔软的银狐裘里。
殿内只余一盏如豆孤灯,跳跃的微弱光芒映照着季萧玉终于卸下伪装的面具。
他在榻边缓缓坐下,动作轻如怕惊碎一场易逝的梦。
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拂开裴弦额前被睡梦中细微汗意濡湿的几缕墨发,露出那张即使在昏睡中也紧蹙着眉仿佛在梦中依旧与无边黑暗和冰冷抗争的脸庞。
那眉宇间,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金殿智斗强敌的锐气,却又被刻入骨髓的隐痛与不安笼罩。
时间在死寂中无声流淌,唯有烛芯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突然。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在裴弦冰凉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如同断了线的珠玉,无声地坠落。
季萧玉死死咬着下唇,齿痕深陷,一丝殷红的鲜血缓缓渗出,却压抑不住喉咙深处那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哽咽。
他猛地俯下身,额头紧紧抵着裴弦那只手,宽阔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丝竹…”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一种剜心剔骨的剧痛:
“如果…如果我…能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在你被关进那暗无天日的地窖之前…在你母亲冻毙于风雪你抱着她在雪地里坐到天明的那个夜晚…在你…还是那个会哭会笑会怕冷怕黑的孩子的时候…”
他的手指痉挛般收紧,死死攥着裴弦的衣袖,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仿佛要拼尽全力抓住那永远错过的充满苦难的时光:
“我一定…一定把你抢出来…捂在怀里…用最暖的裘,点最旺的火…”
“把世间所有的糖和光都捧给你…谁敢泼你一滴冰水…” 季萧玉的声音陡然变得森寒彻骨,带着滔天的杀意,“我便剜他一块肉!谁敢骂你一句灾星…” 那杀意几乎凝成实质,“我便拔了他的舌!碎了他的骨!”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裴弦的袖口,留下深色的印记。
这位在朝堂上运筹帷幄在冬狩时以身护驾都未曾变色的储君,这位刚刚在金殿之上以雷霆手段诛杀国贼护住手足的太子,此刻像一个痛失至宝却无力回天的孩子,在无人窥见的角落,对着爱人,泣不成声:
“为什么…为什么没能早点…”
“让你少受哪怕一天的苦…少挨一刻的冻…少听一句辱骂…”
“为什么你的‘春天’…来得这样迟…这样痛…沾满了血和冰…”
低哑的泣语,混杂着无法言说的悔恨与滔天的愤怒,在空旷温暖的寝殿内回荡,最终只剩下哀恸。
烛火跳跃,将他孤独而悲伤的巨大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储君迟来的痛彻心扉的爱与守护。
殿外,寒风依旧呜咽。
而殿内,那沉睡的人,在泪水的浸润和无言的守护中,似乎于梦中感受到了什么,紧蹙的眉尖,极其细微地,轻轻动了一下。
季萧玉猛地僵住,所有声音戛然而止。他像被定住,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有身体残留着未散的颤抖。
他慢慢抬起头,额头上还带着压出的红痕和未干的湿痕。他看向裴弦的脸。
裴弦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掀开。
那双清亮的眼睛带着初醒的茫然,映着榻边孤灯跳动的光点,看向季萧玉。
他看到了季萧玉通红的眼眶,脸上未及擦拭的湿痕,还有那极力压制却依然狼狈的神情。
裴弦的眉头习惯性地蹙起,不是因为身体的痛楚,而是困惑。“殿下?”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怎么了?” 他的目光落在季萧玉脸上,又移向自己被泪水打湿的袖口。
季萧玉像被那目光烫到,几乎是瞬间偏开了脸。他迅速抬手,用袖子狠狠擦过自己的眼睛和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被撞破的仓促和强硬抹去痕迹的意味。
他深吸一口气,再转回头时,脸上已尽力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有眼底的红和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痕迹。
“没什么。”季萧玉的声音有些哑,他避开裴弦探究的目光,伸手去碰裴弦的额头,动作比平时更轻,像是在确认什么,“吵醒你了?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难受?” 他一连串地问,试图转移话题。
裴弦没回答他的问题。
他看着季萧玉刻意避开的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湿冷的袖口,沉默了几息。
他能感觉到殿内残留的沉重,以及眼前这个人极力想掩盖的某种汹涌情绪。
这不是寻常的样子。
“外面……”裴弦的声音很低,带着不确定,“是不是出事了?陈墨文那边有变?” 他本能地想到朝堂,想到可能存在的危机。
季萧玉立刻摇头:“没有。陈墨文已下天牢,证据确凿,翻不了身。裴净思也押入刑部大牢。岑秋没事了,官复原职。” 他语速很快,像在汇报一件已经处理好的公务。
裴弦听着,眉头却没有松开。
如果危机解除,季萧玉绝不会是这副模样。他太了解这个人了。
季萧玉的失控,必然与更深处的东西有关。
“那你……”裴弦的目光再次落在季萧玉泛红的眼角,语气带着不容回避的直白,“哭什么?”
季萧玉的身体明显一僵。
他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发白。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那句在心底翻滚了千百遍的“如果我能早点遇见你”几乎要冲口而出。
他看着裴弦苍白却平静的脸,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只有纯粹的疑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那滔天的悔恨愤怒和迟来的痛惜,在裴弦平静的注视下,忽然变得无比沉重,沉重到无法宣之于口。
告诉他自己知道了那些不堪的过往?告诉他自己的心有多痛多悔?那无异于将裴弦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再次血淋淋地撕开,只是为了宣泄自己的情绪。
他不能。
季萧玉猛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硬块,强迫自己开口,声音是刻意压平的沙哑:“……做了个噩梦。”他垂下眼,不敢再看裴弦的眼睛,目光落在裴弦盖着的银狐裘上,“梦见……梦见你不好了。吓醒了。”
这个借口拙劣而突兀。
裴弦静静地看着他。
殿内很安静,只有地龙热气流动的微响。
他能清晰地看到季萧玉紧绷的侧脸线条,感受到他周身极力压抑却依旧弥漫开的悲伤和某种……无措。
裴弦没再追问。
他知道季萧玉不想说,或者不能说。
他动了动手指,费力地从厚重的裘被里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季萧玉放在榻边紧握成拳的手背。指尖冰凉。
季萧玉的手猛地一颤,像被那微弱的凉意惊醒。他下意识地反手,紧紧抓住了裴弦伸过来的那只手。
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薄茧,将裴弦冰凉的手完全包裹住,握得很紧,仿佛抓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我没事了。”裴弦的声音很轻,带着安抚的意味,“火纹芝很有效。只是还有点累。”
季萧玉低着头,看着自己紧握住的手,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他用另一只手,极其小心地替裴弦掖好滑落的被角,动作专注得近乎虔诚。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平稳了些:“裴宇莫……在外面。”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他刚走。他来请罪……说了些话。”
裴弦的目光瞬间凝固。他明白了。明白了季萧玉失控的原因,明白了那沉重的悲伤和悔恨从何而来。
他脸上的平静出现了一丝裂痕,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又迅速被一片更深的沉寂覆盖。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季萧玉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他……”裴弦的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说了什么?”
季萧玉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声音低沉:“说你母亲……说地窖……说那些年……和他自己的懦弱。”他避开了具体残酷的细节,只点出了核心。
裴弦闭上眼,又缓缓睁开。他看着帐顶繁复的暗纹,眼神空洞了一瞬,随即恢复了之前的清冷,仿佛刚才那一瞬的波动只是错觉。
“是吗。”他淡淡地说,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
季萧玉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头那阵剜心的痛楚又翻涌上来。
他宁愿裴弦哭,或者怒,而不是这样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季萧玉艰难地开口,想传达裴宇莫最后那泣血的恳求。
“殿下,”裴弦打断了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疏离,“让他走。”他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别脏了东宫的地。”
季萧玉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看着裴弦闭上眼,侧过脸,似乎想再次入睡,只是那只被他紧握着的手,指尖冰凉依旧,没有一丝回握的力气。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季萧玉一动不动地坐在榻边,紧紧握着裴弦的手,仿佛那是维系着什么的重要之物。
他看着裴弦紧闭的眼睫,那微微蹙起的眉心,感受着手心传来的微弱凉意。
他知道,有些伤疤,一旦揭开,流淌出的不只是血,还有凝固了太久的无法言说的寒冰。
而他所能做的,或许就是用自己掌心的温度,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去融化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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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开始写以前的痛苦了,够了。。。丝竹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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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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