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刀之主的宿命,是两百年不老不死,为祸世间。”
谢珣起了个话头。
瞥见桌上字迹,又走到近旁看。
右手点在桌台上。手指微屈,指尖用力,显出清瘦骨节。
“……怎么?”纪川一惊。
“无事。瞧你写了这么多字,我来看看。”谢珣低头端详,“你写你的。不打紧。”
纪川捏了捏笔杆,却不动了。
他觉得有些心悸。
这心悸来得古怪。想来也算是害怕,可却与方才那种面对灭门仇人时,极恨又极怕的感觉迥然不同。
其实若纪川上过开蒙学堂便会明白,学生面对夫子检查时都发怵,这很正常。
谢珣看得很慢,很仔细。
纪川忍不住问:“有什么问题?”
“没有,写得很好。十六字一处未错,聪明。只是你发现了吗?你写笔画繁多的字,反倒乍一看更端严些。这是因为,字越简单,书写之时,便越容易暴露出结构营造上的问题来——”谢珣抬手,点在那个“天”字上,“有些往右斜。是不是?”
纪川看看字帖,再看自己的字,明白谢珣的确一语中的。
就连他夸自己写得好的字,也只是因为笔画多,看上去很像样子,实际上也错漏百出。
好胜心上来,纪川闷着没说话,提起笔,又一口气写了三遍“天”字。心里急,反倒越写越乱。
“我可能需要握着你的手,带你写一次。”谢珣端详着纸上墨痕,认真道,“此为书法练习之必要。若你介意便算了。”
纪川把手一伸,抱出取死的决心,破釜沉舟道:“全听你的!”
那只手和他一起握住了笔杆。
修长而微微发凉,生有薄茧。
“按笔。中锋用笔,微微上行。好,轻轻提笔——但是笔不能离开纸面。回锋,收势。”
谢珣将每一笔细细讲了,带他写出一个“天”来。
清严峻丽,法度森严。
“若论写字,永字八法,侧、勒、弩、趯、策、掠、啄、磔,每样皆有定规定法。组合到一起,形成构造,就是字。所以书法也如剑法。先学挥剑,再学招式。”谢珣将笔交还纪川手中,“明日可以练剑谱了。”
纪川却搁了笔,蜷了蜷手指,低低地道:“很多时候我在想,你为什么要教我。”
而且,是真心教他。
谢珣道:“若你前去仙盟,练书学剑,都是本该有的。我只不过是将你应得的补给你。”
“哦,”纪川应了声,“那我……”
“不拜师、不唤师尊,算不得认贼作父。”谢珣竟能看出纪川在想什么,“只是教你,没别的。”
纪川又“嗯”一下,不知该说什么。看着眼前:干净整齐的书桌、先人的字帖、为他示范的一个“天”字。灯色纁黄,纸如水,墨如波光。
一切平和得甚至透出温馨意味,这样的温馨居然出现在仇敌之间,还是在这样的日子,实在太荒唐。
“也一年了。”
谢珣忽地道。
纪川没想过他会直接把话挑明,一瞬悚然。又听那人道:“若你想祭拜,便取犀角、水镜、吴人眼、越人牙。摆开散灵之阵,可避免惊扰宫中鬼魂影子。拜完了,自己收拾好,别让我看到。”
纪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觉喉头淤堵。又想起一年前。
一年前,他被灭了满门。
那是夜晚。火在烧。父亲口中塞着吊命的仙草而被慢慢切开,最终咽气的那一瞬间火焰席卷而来吞没了整片屋宅。他藏在五斗柜中,见那人坐在廊下,端坐着,背后不到三寸就是狂舞的火焰却只是静静将手搭在膝头,仰起脸来。
似在看一场不存在的、廊檐下的雨。
有一瞬间纪川甚至恍惚得忘了害怕,但很快他便记起父亲的教诲,匕首还绑在怀中,他抽出短刀,不管不顾冲杀出去,将匕首捅进仇人的咽喉!
要复仇!
刺中了。正中。
那柄镶金嵌玉的短刀直接扎穿了谢珣的喉咙,然而下一秒,迅速苏生自愈的血肉竟将匕首直接顶了出去!
冷铁落在地上,发出闷响。
那人看见了他。
纪川看着那人微微仰起的头,一点点放低,直至平视前方。
因杀戮而起的、兴奋的痉挛,和一种奇异的哀愁,同时从他眼中闪过,但很快又归于沉寂。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像是深深的沼泽,吞没一切之后,只剩下空无。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纪川。
苍白的脸,漆黑的瞳。
一身衰麻被血染红半幅,皮囊映在漫天血火中,显出令人胆寒的艳色,宛如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纪川感到晕眩。
仿佛从那一日直至今天,三百六十日,他一直在晃动的船舱中栖身。掌船人的模样,分明觉得如同血中艳鬼,可定睛看去,却是素衣宽袖,眉目平和,又似千山万水。
两相面孔,分不清哪个是真。
晕眩中他听见自己问:“一年前,你灭我满门……为什么?”
谢珣道:“江湖恩怨。”
“不能不报?”
“不能不报。”
所以,是旧仇一毕,又生新仇。纪川无端颤抖,从中感到一种宿命的回环。
“那么,我的仇,也是不能不报。”
纪川道。
可是怎么报?
鬼刀之主是不死之身。
“你要报仇,的确很难。鬼刀之主造下杀孽无数,却要在两百年后才被业火焚尽。这是鬼刀之主的命数。但是——”
“命数这种东西,本来就该是被人打破的。”
谢珣道:“这世上唯一能杀死鬼刀之主的,是一柄叫做空明的剑。空明剑法在我的手上,我会教你。一旦你结成金丹,便前往问剑池求剑。若求得空明,此事便成。”
“你要帮我……杀了你自己?”
纪川大骇。
“不算帮你。因为仇人不死而无法复仇,未免太不公平。我不相信所谓鬼刀之主的宿命。我应当死在你手里,才算死得其所,成全道义。”
“……我知道了。”纪川沉默了极长的时间,“你能再带着我写几个字么?我要挂起来,记住,时刻提醒自己,我的对手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只有练剑不怠,才能恩仇得报。”
“可以。”谢珣铺了新纸,“手给我。”
这次他没再提点什么,只是写字,所以写得很快。
纪川定睛一看,是四个字:
“西出阳关”。
运笔不如方才教人那般周密、端庄,反而峭拔瘦劲,骨意凛然,观之竟似有金铁铮铮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好了。”谢珣说。
纪川看着那字,咬咬牙,竟湿了半边眼眶:“我一辈子都恨你。”
*
谢珣转回视线。
灯笼光晕止于五步之远,随着庭院黑透,东北角厨房院中水井的轮廓渐不可见。
风止了。
周遭寂静深黑如海。
灯下五尺见方,如海中小舟。
纪川忽地坐近:“有东西要来。”
谢珣到底不是原身,面对妖鬼并不需要保护,刚想推拒,却被响声打断。
吧嗒,吧嗒,吧嗒。
夜色深处传来一串闷而黏的声音,仿佛有人穿着浸满水的鞋子,正在路上走着。
那东西走得很慢。
谢珣拿出传音玉符,准备提醒房中的方奕然和苏雪柳。却突然感到一阵蹊跷的困意,未及攒起力气抵抗,双目已经阖上,身体朝一边歪倒下去。
糟了。
井里恐怕是某种控梦的怪物。
原主修为不过金丹初期,事出突然,根本抵抗不了井中幻术。他倒不担心那东西,有纪川在就算他们三个全昏过去也无妨。可是,按他倒下去的趋势,落点不是别处,而正是——
寂明仙尊的大腿。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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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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