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
周府水井挖在厨房后一丈见方小院中。
谢珣站在井边,听夜风吹得树叶和窗纸一同作响。月色倾泻,银光湛湛,照得周遭十分凄冷。
院中只他一人。
便知已在幻境中。
那踩着浸水的鞋子踏在地上,发出吧嗒吧嗒声响的东西,正在谢珣对面。
它近乎有两个成年男子那么高,身披绣海浪纹的白缎织金甲衣,胸前缠正红色搂带,背上插着四面蓝底镶白色团云纹的靠旗,头戴白银珍珠蓝色团绒狮子盔。
那是一整套戏台上少年将军的行头。
这副行头,应在井中泡过很久,此时重见天日,正不住往下滴水。
可是它并不破败,甚至并不陈旧,在足以令一切失色、只剩灰白轮廓的惨淡月光中,散发着崭新的光彩,让人竟然能毫不费力地看清每种颜色、每个细部。
那东西踱着步子,肢体像吸饱了水一样极迟缓。它先是高高地抬起脚来,像是卯足了力气,然后跺下去,却只发出轻微的声响。
吧嗒。吧嗒。
它花了小半个时辰,在水井和后院门那片小小的空地中,绕过一圈。
仿佛戏剧中的绕场亮相。
谢珣站在井后,看着那东西。
确切地说,是看着那东西的脸。
它绕场的时候,只有身子的朝向在变,脸却一直冲着谢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谢珣看得清楚,它的脸,包括其他未被戏装覆盖的颈项和手背处皮肤上,全长满了婴孩手掌大的鳞片,在月光下泛出诡异的青白色。
那鳞片起初应该长得严丝合缝,现在底下皮肉被水泡得肿胀,将鳞片顶了起来。于是鳞片之间的空隙里,露出了小片小片的皮肤。
那套崭新光艳的戏装行头下,是已经溃烂、甚至可以称得上**的皮肤。
这**甚至波及了表面的鳞片,让它们在呼吸翕动之间,显得摇摇欲坠。
一双眼球凸出、只有眼白的眼睛,长在那些翕动的、沾满粘液的鳞片之间。
它演完绕场,开始朝门外走去。它往前走,脸却向后,那双眼睛死死盯着井边的活人。
谢珣抬步跟了上去。
门后不是街巷,而是一处山林。林中昏暗,林木茂密,脚下泥土湿软,空气中无甚异味,反倒有一股清新草木气息。
可是这林子太静了。
夏日本是生灵活动的时节,可林中蝉叫蛙鸣、夜枭嚎啕、林间栗鼠狐狸出没的响动,一概没有。
甚至他和那东西的脚步声,都仿佛被脚下泥土吸收了似的,一星半点也听不出来。
山路走势平缓,那东西行动又极迟缓,谢珣走得轻松,分出心神来想事情。
按理说,这东西生得如此高大,周身行头又鲜亮得反常,应当是鬼。
阴兵借道里,打头的厉鬼,便是极高大的。
可鬼魂为人死后所化,这东西怎么看都没有人样,倒像是妖怪。
而且它走路有声,到了这林子里,便同所有能移动的活物一道,没了声息。
应当就是妖怪。
藏在井中,扮着戏装的鱼头妖怪?
难不成,它嫌井里地方小,专门把人拉进梦里,找个宽敞的地方,登台唱戏?
谢珣袖着手,跟着鱼怪七拐八拐,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林木渐渐稀疏,眼前豁然出现一片雪白。定睛望去,竟是山体上凿出的台阶,又用白石砌了,在月光下一片雪色,煞是美丽。
鱼怪拾级而上。
谢珣觉出些许怪异。
鱼怪行为自是迟缓,但只是寻常动作放慢了数倍的模样。甚至它作出的架势,还真有几分像个武生踱着方步的模样。
但甫一迈上石阶,它的动作更慢了数倍,腰背深深地佝偻下去。
仿佛有什么力量,压着它磕头、跪拜,它为了对抗这股力量,不得不如此吃力。
就连一直对着谢珣的那张鱼脸,都转了回去。
谢珣登上石阶。
奇怪的是,他并未感觉到什么逼人下拜的力量。
石阶共有九十九级,通向一间小小的山神庙。
鱼头怪在这石阶上磨蹭了两个多时辰,若按常理,此时已是破晓时分。
然而天色未变,仍是银月高悬,只是月色比起方才院中的凄冷阴森,变得十分皎洁。
夜风徐徐,清辉洒落,谢珣站在石阶尽头,突然冒出个古怪念头,觉得长阶两侧,该摆些玉色芙蓉。
鱼怪拖着身子,一步一步,进了山神庙正殿。
谢珣跟上。
殿中燃着两盏长明灯,灯色昏黄。
两侧墙上,摆着密密麻麻的神龛,里面全是神仙塑像,在灯下竟似泛着半明半暗的油光。
样态各异,不可尽数。
仿佛是微缩而幽暗的……三十三重天。
那些神龛狭小得刚够装进一尊木头神像,排满了两侧正面墙。灯光黯淡,放在高处的,只能看到一团暗影。
不像是被供奉的神明。
倒像是宗族祠堂里,死人的牌位。
正对门的那边墙上,却是光秃秃一面照壁。
这座庙里,没有正神。
“你可皈依?”
殿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那声音不高不低,殊无感情,竟是从墙壁中发出来的。
是这山神庙的“神”在说话么?
那神在墙里?
话音刚落,鱼头怪像是遭到一股巨力,瞬间五体投地跪趴在地,发出“噗噗”的闷响。
那不是正常人膝盖触地的声响。
更像是什么松绵软烂的东西,被捏挤时发出的声音。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腐烂腥气。
鱼怪剧烈地挣扎起来,发出嘶哑的“啊啊”声,竟像是在痛骂那个让他“皈依”的人。
“你可皈依?”
又一次。
这次谢珣听得分明,那声音并不来自那面光秃秃的墙里,而是来自墙壁前的高处,就像是——
那里本该供奉的高大山神像所发出的声音。
鱼怪的反应更加激烈,近乎搏命。谢珣走到它近旁,强烈的腐臭味扑面而来,它浑身鳞片翕张,已经烂得只剩下一个空洞的嘴巴大张,不断发出嘶哑古怪的吼叫:
“啊——啊啊——啊——!”
鱼怪惨叫着,开始支撑不住跪姿,庞大的身躯竟像融化的蜡炬般往地面淌去。
——仿佛它通身的骨骼脏器,都被一只无形的手从里头捏碎了一般!
不行。鱼怪不能死。
它是幻境的核心。它死了,被它拉进来的人全会永远被困在坍缩的梦境之中。
谢珣闭上眼睛,凝神细听。
他开始等待。
等鱼怪不屈服,那声音会第三次出现——
“你可皈依?”
出现了。
自行剥夺视觉后,感官闻声而长,在一片黑暗的疆域中标示出亮点。
在墙边。
离地两丈五尺七寸。
看不见的神像靠墙而放,头颅正在离地两丈五尺七寸处。
谢珣再无犹豫,飞身而上,踏壁借势拧身,朝虚空一斩而下!
明明是空无一物的所在,却骤然发出两道金铁掣撞的铮鸣!
甚至只有灰尘漂浮的空荡里,猛地爆出一串刀剑剧烈相擦的焰花,隔着谢珣闭上的薄薄眼睑,在黑暗里瞬间炸开又瞬间消弭。
这一下极震手,力度几乎瞬间贯穿两臂。
但。
斩中了。
谢珣落地睁眼,见鱼怪周身陡然一轻,翻身站起。
两只蒙着阴翳的凸出的眼瞳,被头颅的转动带着扫视过来,接着在某一点定住,一瞬不瞬看向他。
确切地说,是在看自己手中的那柄刀。
——刀?
谢珣看向自己右手。后知后觉,这刀对于原主拿惯轻剑的身体来说,有些太重。
是柄形制古朴的直刃长刀。
双手持握劈砍时,可以轻易斩下对面敌手的头颅。
谢珣极罕见地愣怔良久,而后缓缓半跪下去,伸出左手,抚过刀身。
这刀杀意内敛,倒映月色,有如秋水。凑得极近时,才触到冷铁森寒,那锋刃之意几乎要割开面颊,切出细细的血道来。
在这久违的一线刺痛里谢珣难以察觉地微微冁然。
想象中血从伤口渗出,淌过面颊。那种感受就像是捕捉到一只蜻蜓的飞痕,它那淡青色的翅膀正扑打过死亡的水面。
谢珣手指从刀身往上,触碰到刀镡之下篆字铭文。
山。衔。月。
这是此刀认主后,谢珣为它起的名字。
而在九州十地的传闻中,它被称作鬼刀,一旦现世,便要引起血雨。
*
“你醒了。”
谢珣闻声睁眼。
方才持刀挥斩而生的戾气还淤积胸中,久久不散。
梦境中鱼头人身的怪物,应当便是井中怪声的来源。
那山神庙和庙里看不见的神像又是什么?
谢珣慢慢想着,忽然察觉到一个问题。
他手里正握着什么东西。
是纪川的手指。
——纪川低头瞧着他,仪态端方,神色从容。
他枕在人腿上,还抓着人手。
“抱歉——”
这一下简直叫人毛骨悚然。谢珣迅速松手起身,然而起得太快,“嘭”地一下撞了人下巴。
“对不住。对不住。”
谢珣捂住脑袋——这副身体委实太柔弱——想快些站起身来,可是眼前一黑,又要栽倒下去。
“九师兄——呀!”
谢珣眼前黑影才消去三分,正想勉力站起身来,却听见苏雪柳惊叫一声。
小姑娘捂起眼睛,怪里怪气起哄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那厢,纪川笑了一笑,带起气流拂过两人之间,还温声问他:“顾兄,可否无碍?方才,你掉了样东西。”
纪川一扬手。
手上是一册书。
书面上,用墨字写着一长串耸人听闻的题名:
《恨海情天:须弥山顶不为人知的禁断恋情》
谢珣痛苦地撑起额头,觉得自己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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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幻境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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