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刺目的阳光映射在法院正中间巨大的国徽上,照得上头金色的星星和谷穗都熠熠生光。
蒋徵站定在大门前,仰头看着那国徽,拢了拢本就干净平整的衬衣和警裤,才抬起腿,阔步跨进门槛,陈聿怀紧随其后,他今天穿的简单,黑色短袖配深色长裤,他本就生得白,又是刚出院,炙热的太阳烤得他面色白得有些发青,额角也沁出来了细密的汗珠。
他们到得稍晚一些,唐见山已经在旁听席上等着了,而身穿检察制服的林静则站在了公诉席上,她今天将代表国家向法院提起公诉。
这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时,引起了庭内不少人的注意,尤其是现场直播的媒体,有反应快的,立马调转镜头,正对向了蒋徵,陈聿怀埋头扶了把眼镜,往蒋徵身后藏了藏。
“蒋队。”唐见山压低声音叫道。
林静也巡声看过去,与蒋徵的视线凭空相撞,然后互相轻轻一颔首。
审判长敲了敲法槌:“肃静!肃静!”
“彭婉人呢?”蒋徵蹙眉问。
“在休息室陪那两个孩子呢,哦对了,一个好消息,”唐见山起身给两人腾出座位,抬手挡住自己的口型,“尹元良和胡昌玉找着了。”
“哪儿找到的?现在人在哪?”蒋徵不动声色地拽了一把陈聿怀的衣袖,示意他坐在了靠墙的角落里,让自己和唐见山可以隔开媒体的镜头。
“你猜怎么着,那俩孙子跑云南边境去了,咱们的人接到消息的时候,正准备偷渡进缅甸呢,得亏边防那边多留了个心眼儿,要是再晚一步,等这俩跑出国可就麻烦了!”唐见山烦躁地叹了口气,“人现在已经在押解回程的路上了,估摸着晚上就能到,有了甘蓉提供的照片和录像,高建为和时长仁该招的也都招了,放心吧,跑不了他们的。”
蒋徵点点头,落座,他抬眼看向被告席上的甘蓉,羁押期间,她的头发被剪短了,头发都白了一多半,但收拾得十分干净,哪怕双手被拷在身前,也不妨碍她挺直脊背,坚定地站在最中央的席位上。
她的目光在场上逡巡了一圈又一圈,最后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相机清脆的咔嚓声此起彼伏,直播屏幕上显示同时在线人数已经有二十几万之多,弹幕刷得飞快:
“这个就是罪犯?看出不来啊?”
“这不都板上钉钉了吗?按我说不是死刑就是死缓了,没悬念!”
“唉,这不我家楼下菜市场那位大姐吗?怎么成被告了?”
“那个就是法官吗?怎么不是像电视剧里一样的蛋卷头啊?”
“刚才进来的那两个小哥还挺俊的,有人认识吗?”
……
休息室里,阿玲死死抱住彭婉的胳膊,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屏幕,而阿敏虽然还不大懂发生了什么,但看到姐姐紧张的样子,也不敢多做声,只乖巧地挨着姐姐坐在一旁。
“姐姐,我妈妈她会……会死吗?”阿玲忽然扭头看向彭婉,目光呆滞,带着极度的恐慌。
彭婉一愣,随即温声道:“交给审判长吧,阿玲,相信她会给出最合理的判决,但是,答应姐姐,”她伸手把两个孩子揽进怀里,“无论结果如何,你们都不要怪她,好吗?很多事情,并不是她的错,等你们再长大些,或许就能理解今天的她了。”
阿玲怔怔地看着屏幕,既没点头,也没摇头。
警方举证齐全,被告人态度良好,整个一审现场比网友想象的要平和得多,也顺利得多。
最后,法锤重重落下,审判长朗声道:“判决如下,请全体起立。”
旁听席几人也应声站起,陈聿怀偏头看向被告,余光正好可以看到蒋徵的侧脸,依旧是线条凌厉,轮廓英俊,他看着审判长宣判时的神色十分冷静又专注,丝毫没有因为案子的尘埃落定而表现出松口气的样子。
这让他莫名想起了程邈。
“被告人甘蓉,犯故意杀人罪,依法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决定执行死刑,甘蓉,关于起诉书中指控你的基本犯罪事实,你有异议吗?”
甘蓉扬起下巴,毫不避讳高处的审判长和身旁闪烁不停的长枪短炮:“无异议。”
“你是否上诉?”
她摇头:“我接受法律的审判,不会提起上诉。”
审判长:“请坐。”
蒋徵从头到尾腰杆都挺得笔直,坐下后,他上半身略朝后扬过去,嘴唇几乎不动:“有这么好看么?”
陈聿怀无语,默默收回了自己刚才的腹诽。
阿玲把脑袋埋在彭婉的怀里,塞住耳朵,完全不敢听审判结果,她浑身抖得厉害,瘦小的胳膊几乎要勒得彭婉喘不过气。
闪光灯亮成一片,弹幕淹没了整个直播画面:
“就这?这就完了?白耽误我四十多分钟!”
“可是甘蓉也是受害者啊,这帮人屁股别太歪了!”
“谁能给我介绍下那两个小哥啊!一个也行!”
……
就在审判长宣布闭庭,手中的法锤即将落下时,一只手突然高高举起。
“我有异议。”
“……”四下静寂。
林静的声音犹如平地一声惊雷,紧接着又热闹起来,吵得比先前还要沸沸扬扬,在场的不在场的几十万双眼睛都放在了林静一人的身上。
“有反转?”
“这时候走了的可错过大瓜了!”
“我支持重新审理!法理不能脱离人情!”
……
林静恭敬地面向审判席,言辞铿锵有力:“尊敬的审判长、各位陪审团成员,现在我代表公诉机关,就被告人甘蓉的量刑问题发表意见。”
审判长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甘蓉犯下的罪行极其严重,影响极其恶劣,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然而在量刑时,我们不能仅仅要看到犯罪的严重性,还要考虑到案件的各种情节,其中就包括嫌疑人的动机,而本案的特殊性就在于,甘蓉在走上犯罪道路前,其本身也是受害者,妇女拐卖,人口贩卖,家暴,敲诈勒索,绑架……种种因素促成了悲剧的发生,尽管这不能成为她杀人的理由,却是量刑过程中该考虑到的因素。”
甘蓉瞠大了眼睛,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林静。
那边话音刚落,蒋徵霍然起身:“审判长,我赞成重新对嫌疑人进行量刑,给予她一次改过的机会,越是复杂的案件,越是要公开审理,我们今天选择在全国范围的直播本次庭审,不仅是本案侦破的过程复杂,更是因为其中牵涉到的需要完善的法律十分复杂,我希望甘蓉案的审理,不只是为了将嫌疑人绳之以法,而是可以推动法律完善的进程,避免更多受害者的出现。”
审判长干咳一声:“旁听席不能发言,请坐下。”
蒋徵也没多做争辩,点头表示歉意便再次落座。
审判长同左右两侧的审判员低声交谈了几句,几分钟过后,又再次看向被告席:“甘蓉,对于公诉方的建议,你是否接受?”
甘蓉的嘴唇都在发颤,脸色苍白得吓人,要不是法警在身后扶了一把,她险些就要腿软跌坐下去。
可是她并没有从鬼门关前握住救命稻草的感觉,反倒是一种茫然不知所措的空白占据了她的大脑。
不对不对……她仓皇地摇着头……这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这也不是她想要的!
自放火杀害第一个人起,她就从没想过可以逃过今天这一劫,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她朴素的价值观不允许自己背着人命苟活——如果她都可以逃脱死罪,那么那些死在她手里的人呢?他们对她所做的一切,难道也都是死有余辜么?
甘蓉胸口急促地起伏,半晌,才颤着声重新开口:“法官,我不……”
“妈妈!”
身后一声清脆的女声打破了庭内死一般的沉寂。
甘蓉回头,眼泪就这么毫无防备地从眼眶甩落出来。
是彭婉领着两个孩子走了进来,阿玲哭得泣不成声:“妈妈,你不要我们了吗?”
“我……我怎么会……”甘蓉立时又就乱了阵脚。
“无关人等,请到休息区等候,法警,请维持好现场秩序。”审判长不得不再次站出来组织纪律。
几个法警把一大两小往门口引,彭婉弯下腰把两个孩子抱起来,道:“不用麻烦,我带他们出去。”
阿玲拼命挣扎着想要朝被告席跑,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砰!大门关紧,也隔开阿玲阿敏低声的抽泣,四周再次静了下来,甘蓉深深闭上了眼。
蒋徵八风不动地坐在一边,漆黑的眼眸里沉静得如同夜色中的海水。
而陈聿怀始终冷眼旁观着现场发生的一切,目光落在蒋徵身上时,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两下。
最后这一茬他是不知道的,他也没有想过也想不明白蒋徵会想办法去帮甘蓉争取减刑,明明……明明两个多月前,他们还没险些死在了她手上。
少顷,甘蓉再次睁开时,双眼通红,布满红血丝,眼神却极其坚定,她深吸一口气——
“法官,我有异议!”
当啷一声,法锤落下,审判长的声音在空旷的庭内回响:“下面继续对刑事诉讼部分进行审理,现在进行法庭辩论……”
.
林静条理清晰,据理力争,一审从四十分钟延长到了足足一个半小时,连原本只是来吃瓜的网友都看得提心吊胆的,不过好在最后的结果并没有辜负在场所有人的努力。
法院门前,台阶上的人往来匆匆,一如往常。
唐见山笑道:“死刑改判无期,林检,这回得亏有你在,我们分局还能挽回些颜面,要不网上风评我都不敢想得坏成什么样子!”
“客气了,分内之事,”林静的嗓音都沙哑了不少,这绝对是她从业生涯以来最激烈的一次辩论,“要不是你们提供的证据足够,证据链完整,我说破天也没用,况且……提高贩卖妇女儿童罪的起点和推动家暴入刑一直都是我想要做到的事,今天的甘蓉案是个很好的机会。”
唐见山喜滋滋道:“林检,等过几天正式结案了,我们蒋队请客去明月楼搓一顿,到时一起啊!”
林静晃了晃手里的材料,“我就不去了,检察院那边工作还有很多,咱们有缘再聚,”她偏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在打电话的蒋徵,“麻烦替我和蒋队道声谢,是他在开庭半个月前就开始帮我对今天的辩词,不少细枝末节的地方都是他帮我理出来的,不然今天一审能也不能这么顺利。”
“……好,我知道了,你的事我不会插手,我知道你有分寸……”蒋徵嗯嗯了两声,撂了手机,对唐见山说:“你先回去收尾吧,我得去一趟看守所。”
“我也去。”难得的陈聿怀主动想和蒋徵走了。
“得,”唐见山一甩手,“你俩办完事儿回去休息吧,局里还有我和老彭,哪有让你们俩刚出院的病号来上班的理儿。”
“你去干嘛?”蒋徵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
陈聿怀的眸色变得晦暗:“有些事情,我想要确认一下。”
.
看守所离法院并不远,判决书下来之前,甘蓉会被暂时羁押在这里。
蒋徵与陈聿怀两人一站一坐,与坐在里头的甘蓉隔着一道厚厚的玻璃。
“蒋警官,你是想问程警官的事情吧?”她开门见山。
“既然你知道,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那我就直说吧,”蒋徵手臂搭在着桌沿,双手交叉,这个动作让他整个上半身都迫近了说话的对象,“我父亲程邈,也就是你所说的程警官,在接了你当时那个案子不久后,被发现死在了家里,死因是□□中毒,至今没能查出下毒的来源,也没有任何嫌疑人,成了一桩死案。”
说这些话时,他的镇定自若,好像在讲述别人的事。
甘蓉嘶地倒一口冷气:“这些事我竟然都不知道,可惜了这么好的人……”
默了默,她摇摇头说:“抱歉,蒋警官,如果你想从我这里打听出什么嫌疑人的线索,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当时被郑长贵和郭艳搞得焦头烂额,根本顾及不到那些……”
“不,”蒋徵打断道,“我只是怀疑,他是不是在办案的时候,得罪什么人了,甘蓉,那段时间,你还和什么人接触过?”
“什么什么人?”甘蓉矢口否认,可目光却明显飘忽了一下。
蒋徵:“事到如今,你还想瞒着我们吗?”
“是不是给你那把枪的人?”陈聿怀突然一掌拍在蒋徵身侧,语气颇有些逼问的样子。
甘蓉被吓了一激灵,看看陈聿怀,又看看蒋徵,才犹豫着说:“唯独这个,我不能说。”
“因为阿玲和阿敏,对么?”陈聿怀继续追问。
甘蓉:“……”
这就是默认了。
蒋徵乘胜追击:“那我换个问法,甘蓉,你是信我们,还是信你那个所谓的同伙?”
“不是信与不信的问题,蒋警官,”甘蓉干枯的手指死死绞在一起,“因为我也不知道那人的真实身份,姓什么叫什么,是哪里人,年纪多大……这些我都不知道。”
她的眼珠迅速左右转动着,似乎十分不安。
陈聿怀眉头拧起:“你没见过他?”
甘蓉点点头又摇摇头:“那人办事很谨慎,我们一直都是单向联系的,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每次还都是不同的人,有男有女,有大人甚至还有小孩……”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个男的?”陈聿怀眯起了眼睛,
甘蓉豁然抬头,对上了镜片后头的一双凌厉的眼睛。
她破绽太多了,尤其是面对这两个人,再隐秘的事情都不再能有隐瞒的余地。
认识到这点后,甘蓉有些颓然,她长长呼出一口气,说:“是蓝色的眼睛……有一次来见我的,是个蓝眼睛的男人。”
“在我很小的时候,被梅姨那帮人拐卖到云州时,我也见过这么一双蓝眼睛,他好像和梅姨的同伙认识,给了他们一笔钱,就带走一个小孩,因为那眼睛的颜色实在太特别了,所以即使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只需一眼,我就能认出来,那是一双一模一样的蓝眼睛。”
撑在桌面上的手指一根根蜷缩成拳,头顶的白炽灯在陈聿怀的镜片上反射出白色的光,让旁人看不清楚他骤然紧缩的茶色瞳孔。
果然是他。
怀尔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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