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钺的马场修在市郊的濛襄山边，那儿比燕驻山更人迹罕至。
泥土因着夜雨变得软黏，但跑道的地面做了硬化，倒也不必担心被溅一身的泥水。雨在夜晚降落，日出前便停了，上午的气温并不很高，重钺穿上他那身牛仔似的装扮，竟不似前些日子穿短袖短裤一样难熬。
重韵看他骑上一匹名为乌霆的黑马，意气风发得像个少年将军，才恍惚间想起其实早已入秋，只是暑气太固执，怀抱着世界不愿给出。
秋意要同它抢这人间，终究是能成功的。
她按记忆找到那匹最温驯的、名为亦雪的白马，牵了它在马场中漫无目的地转悠。弟弟从她身后策马而来，经过她时勒马，将那顶牛仔帽戴在她头上，笑嘻嘻地问道：“姐，这里环境不错吧？”
他满脸写着“快夸我快夸我快来夸我”。
重韵失笑，温声道：“阿钺有在认真地挑地方呢。”
弟弟稍稍红了脸，不过很快又恢复成了兴致勃勃的样子。
“一挑就是剩下的那些里最好的一匹，姐，你是不是伯乐转世啊？”他骑着乌霆，绕重韵和亦雪慢慢转了两圈。
“哪有，运气而已。”重韵笑着摇摇头，拍了拍弟弟的马，“你不去尽兴一场，守在我这里做什么。”
“你第一次来，真不用我教你骑马？”
“第一次来，先逛逛，熟悉一下场地。教我骑马的事待会儿再说吧。”
“好喔。”
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略显失落，但马上又振作起来。他双腿一夹，乌霆长嘶一声，飞也似的撒蹄子跑开了。
亦雪没有被乌霆的欢快感染，安静地立在重韵身侧。重韵取下弟弟戴在自己头上的帽子，走向休息室，亦雪没有被牵着，却仍跟随她。
她听着平静的马蹄声，垂下眸子。
休息室挂着钟，指针指向10：42。
重韵把帽子挂在衣帽钩上，亦雪在门口，没有进入。
重钺不喜欢骑马时有太多人在场，因此所有的工作人员在十点前撤走了，权当带薪休假一天。
而且重钺自己会照料马——喂食和洗刷这种事在他来马场时都是自己亲自动手的——所以也不用担心马儿吃不到东西。
重韵摸了摸手腕上的银链：“踏鸿，你记得还有多久吗？”
“……十一点整。”踏鸿闷闷地答道。
“谢谢。”重韵笑了笑，回头望了那顶牛仔帽一眼，出了休息室。
她牵着亦雪走在马场中，手中的绳捏得很松。
这令她忆起一个人。
时间已不可度量，记忆却愈发清晰与深刻。
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潋滟着，但偏浅的瞳色使其薄凉起来，有了游戏人间的况味。
它的主人比重韵高了近半个头，于是望过来时总是微垂。这不含倨傲，它仅带了点不可理喻也不可理解的疯狂，只是重韵自己避无可避罢了。
那双眼的主人曾日夜在她耳畔低语，有惊喜的慨叹，也有爱怜的呼唤。
她会捧住重韵的脸，居高临下地望入那片铅色。
“亲爱的，”她蹙眉，俄而又轻笑，“你太空洞了。你没有一个自我。”
“我来做你与世界相连的纽带，”她握住重韵的手，“这唯一的纽带。”
“如果有谁胆敢向你伸手，”她的眼底荡漾着焰火，“我就砍掉那只手。”
重韵抬手，抚上自己的右眼。那样久的岁月过去了，痛楚仍然留存，深入灵魂的刻痕也一样无法消去。
纽带。重韵想。或许她是成功了的。将纽带拆解，细分出的丝线足以操纵提线木偶。
可疼痛是幻觉，疼痛也是触觉。用尽全力握住刀刃所感知的，是否能同咽喉被扼住而窒息时所感知的划上等号呢？
不管空洞还是残缺，都一样，已经足够久了。
“还有十分钟。”踏鸿提醒道。
重韵闭眼，又睁开，一只脚踩上脚镫，翻身上马。
她没有叫重钺，她知道后者会很快发现并追来的。
她抱紧亦雪的脖子，死捏着缰绳，低声道了一句歉，然后让踏鸿放电。
亦雪吃痛，惊鸣一声，竟一下跃过了马场的栅栏，往山上狂奔。
重钺自然注意到了亦雪的鸣叫，扭头一看，惊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姐！姐！你抓紧！”
他把马鞭子狠狠一抽，拉着乌霆扭转方向，朝着亦雪的方向飞驰。
亦雪实在跑的太快，重韵被颠的几近吐血。
她将脸贴在赤雪的脖子上，以免它长长的鬃毛不停地拂过她的脸。
“踏鸿，”重韵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极为艰难地问道，“出了吗？”
“差一点，但还剩三分钟，够重钺追上你跑到较安全的距离了。”
亦雪已经开始慢下来了，可重韵清楚她待会儿会摔下来，运气好点只是肩上伤口裂开，运气差一点就会断掉三根肋骨。
她在心里默默数着时间，只剩两秒时，她听见弟弟近在咫尺的呼唤。
重韵曾试过提前做好准备，可这世界总有千种万种方法来达到它的目的，刻意而为的巧合使一切努力都徒劳。
想要篡改命运，只能换掉人间。
休息室里的挂钟指向11：00，然后是“滴的一声。
“轰——！”
多盛炽的光焰。
汹涌的气浪咆哮着翻滚而来，压过了一切的喧嚣。
它向八荒抛洒烟尘，朝四方掷出残片，一如那不容忤逆的暴君，披了一身血染的金袍，怒不可遏地赶来吞噬她的骨血。
至于她那支离破碎的灵魂，自有另一重炼狱去磨灭。
空气震荡，掀翻了一切不生根的。
连人带马摔倒还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的不止有重韵——这点她毫不意外。
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后腰猛地撞上了一块巨石才停下。重钺也没好到哪去，他一下子被掼趴到了地上，摔的眼冒金星，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两匹马都被这近于毁天灭地的爆炸吓的要了命，不顾自己的主人，惶惶然站起来撒蹄子乱窜，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还好没有人的脚被马镫钩住，不然被拖着走就危险了。
重钺挣扎着爬到重韵身边，握住她的手，紧张地问道：“姐？你伤哪了？”
他慌乱地摸向自己的兜里，语无伦次地说：“我、我叫救护——不、不…直升飞机，直升飞机……”
然而他什么也没摸到。
他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是放车里的，这两样东西已经同马场一起被炸上天了。
“不、不…该死！”他紧紧握住重韵纤细的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姐，你…你撑住、这里动静这么大，家里会很快知道的。”
他的声音抖的不像话，像是下一秒就会哭出来。
重韵的睫羽颤了颤，她吃力地睁眼，蹙起眉，有气无力地说：“阿钺，你还能……扶我起来吗？”
重钺松了口气，小心翼翼扶她坐了起来。重韵嘴唇动了动，还未开口，喉间便泛了甜腥。下一秒，毫无征兆地，一声枪响从远处传来。
爆炸声震的两人耳朵暂时都不大好使，如果不是靠的那么近，是绝乎听不见对方的话的。
自然，枪声没入任何人的耳，但子弹是实打实地来了。
它在重韵小腿边上一点堪堪擦过，虽说没挨上，重钺还是魂都快吓飞了。
他立刻抱住重韵往那块足以挡住两人的巨石后滚去，让重韵实在忍不住那口血，全吐在自己衣服上了。
她扯了扯把自己抱的很紧的弟弟的衣袖，在他耳旁虚弱地说：“没事，他们不是…一伙，咳咳、你先…呼——你先松、松手咳咳咳…”
重钺闻言，触电般撒了手：“对不起…我太急了。”
他清楚自己的力道，重韵肩上的伤口在经历了这一系列的打击后不裂简直天理难容。
重韵摇摇头：“他不会、再开枪了…他、咳、他不想杀我们…阿钺…你、你去咳咳咳咳——你去把、子弹…捡来。”
她一幅随时会咽气的样气看的重钺心惊胆战，他抿了抿唇，去把子弹捡了回来。
那枚子弹上刻着温家的印迹。
重钱有些愕然。
“他只是个…送借口的。”重韵阖眼，“但我们、我们不能用。”
她抬手，把藏在衣领里的一个很小的窃听器取了出来，用了最后的力气，对窃听器说：“帮忙……定个位。”
开出那一枪的男人早收了轻狙，坐回了车里。他仪表堂堂，唇边噙着笑，周身的气度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他等了一会儿，果然接到了电话。
“Infinity。”
蓝牙耳机中传来薛饮露的声音，他光听听就知道对方脸上惯有的微笑有多么冷淡。
“我希望你下一次在动手前先靠诉我一声。”
“你不是总有法子知道吗?”
Infinity毫不在意地说。
“这次不就是?”
“先不论我如何知道，你为什么向重韵开枪？”薛饮露的语气平静得不像是质询。
“哦？大小姐和二小姐一样吗？”Infinity轻笑，“我为什么不向继承人开枪呢？难道你要我打旁边那个废物点心？”
“但她也算我们这边。”
Infinity闻言，颇有些诧异：“怎么，重家这一代尽出些反骨？如果不是你继承Crown这个代号，它会给重韵？”
“不，我只是说‘算’。”
“所以我还是可以向她开枪，对吧？”他盯着烟尘，无所谓地笑。
“首先，你试图拉温家下水的手段很低级，不过这份意识还是很难得的。其次，我问你，你真的只对她开枪吗？”薛饮露把窃听器扔回抽屉里，视线转向另一个窃听器上。
Infinity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道：“血海深仇，理解一下。”
他听见一声轻笑。
“那你为了Crown杀了X的理由也是这个？”薛饮露的声音里有毫不遮掩的嘲讽。
Infinity的笑容僵在唇角。
“既然你用了这个代号，就不要这么称呼她。”他敛去一切的表情，“六年前X培养你的目的，你应当清楚。”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而关于X，他本质上是个虚伪又卑劣的小人。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和Existence之间一定会有一个人动手。”薛饮露抓起桌上的另一个窃听器，笑容愈发温和，“但我现在并不想和你在这里回忆叛徒和被出卖的人，我只想告诉你，重韵足够是半个重意。”
“……会更多吗？”
薛饮露没有回答，切断了通讯。
Infinity深深吸气。
不要急，不要急。他告诉自己。罪恶会被细数，然后一样一样地被惩戒。
他不可避免地把重韵与那个死在了六年前并且被重家除名的人进行了对比，眉头深深皱起。
哪里足够呢？重意是天生的领袖，重韵不过是重楠按重意的样子打造出来的赝品，并且还不甚相像。——或许有一点吧，成绩都很好。
他叹息一声，又想起六年前。
昏暗的房间里，年仅十二岁的女孩立在X的身侧，那双漂亮的凤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就连X宣布Crown这个代号的归属也无法让它激起半点涟漪。
这不是不谙世事的无谓，而是看透一切的漠然。她接受着在场所有人或冰冷或惊愕的目光，在审视中毫不怯缩。
X把手放在她肩上，说你好歹笑一笑，不要有压力，像竞选班干部一样向大家说说你以后会怎么做。
这鼓励的活语本来亲切温柔，包含了灼烫的期冀，然而从X口中念出来，反倒像伊甸园里的毒蛇朝人类吐信，阴狠几乎要凝成实质，足以扑灭头顶微弱的明光。
他在那时便觉得难以呼吸，心想着X怎么能那么令人作呕，重意死了不到三天就找来一个人代替她，还装做无事发生。
他甚至想冲上去掐死X，让那个小人也体验一下窒息的感受，可X带来的女孩让他打消了那个念头。
女孩没有笑，她只是说——
“我绝不动摇。”
这篇的草稿是高三补课写的……怨气大的想把地球都炸掉，所以马场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Chapter 11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