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两人站在大楼外，许棉靠着墙，点燃一根烟，“不用解释，猜也猜出八成了。”
自打知道赵猛洁当不了她的好姐姐，许棉的态度就相当敷衍，变脸比翻书还快。
许棉点点烟灰，扫了眼赵猛洁身上的裙子：“爱好？”
“不算，”赵猛洁尽职尽责地表露着几分歉意，披在肩上的薄纱松了半边，露出被寒风吹得微红的肩颈。他微挑下巴，看向大堂里的赵国妍，说：“形势所迫。”
大堂里，赵国妍正和保安一起奋力扯着另一位侄子腿上的男人。
另一位侄子用一个“哥”字拆了他姑姑的台，自知做了错事，老老实实地任姑姑扯。
男人见除鬼师不肯理自己，哭得更凶了。
外面，阴阳怪气的“哦”在嘴里滚了两圈，许棉觑着眼睛，偷瞟赵猛洁。
这人本来就瘦，肤白褐发，深红的纱裙半遮半掩地裹在身上，孤零零地立在冬末的黑夜里，眼中带着几分歉疚。人就这么靠站在身边，低头看她。
许棉到底还是没能阴阳怪气出来，她别开脸，蹭蹭鼻子：“你喷香水了嘛，干嘛靠这么近？”
赵猛洁歪了下头，手指勾起薄纱，轻轻闻了闻，声音平淡而轻缓：“那倒没有，在姑姑身上沾的吧。你喜欢什么香，送你一瓶。”
算是赔礼道歉，这番就揭过了，以后不至于形同陌路，还能做朋友。
话头是许棉开的，赵猛洁把台阶递过去，就看许棉想不想下。
许棉这回不偷瞟了，光明正大地看他：“那加个联系方式，回头我发你，直接邮我家来。”
“你家？”赵猛洁笑了。
许棉：“怎么，不敢？”
赵猛洁不置可否，拿出手机。
“话说回来，刚才我就在想，”许棉随口道：“国妍姐之前约的都是男人，这次怎么换女人了呢？”
“这次啊……”赵猛洁垂眼看她。
人还挺敏锐。
“是我找的你，她不知道。”赵猛洁说。
许棉点点头，双手抱臂：“什么目的？”
“算是对白事处有点兴趣，以后有机会，说不定可以合作一下。”赵猛洁慢悠悠地说。
许棉：“你表弟不也在白事处。”
赵猛洁弯起眼睛：“熟人总有些不方便。”
他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个表弟进了白事处。两人上次见面，据说是七八年前？
赵猛洁当时躺在病床上，睁开眼，看到一旁摆着一张合照。奶奶指着合照里十一二岁的小孩，说这是他表弟，让他记一下脸。
这表弟，于他而言完全是陌生人，怎么可能刻意找上去套信息。
许棉：“那冒昧地问一下，您的工作是？”
赵猛洁微微挑眉，说：“午夜直播。”
许棉一下就没声了。
她听到“午夜”两个字还没什么反应，可一听到“直播”，像被刺出了某种应激反应，表情立马难看起来，嘴角拉了老长。
直播。
午夜。
还要合作一下。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舔了舔牙龈，感觉牙有点疼。之前在餐桌上一问一躲，现在有问必答，却摸不出半分真假。
大堂里的男人哭得愈发惨烈，雄厚的颤音绕过旋转门，钻进许棉的耳朵，吵得她心力俱疲。
“算了，我最后提醒你一点，”她揉揉脖子，“别跟芥下门对着干，尤其是甲部。”
许棉走得干脆利落，前脚刚上车，后脚就把香水链接甩了过来，相当不客气。
赵猛洁披好肩头的薄纱，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片刻后，许棉忽然发来新消息。
赵猛洁点开，是一个好友推荐。
“以后少联系。你加这个人，有问题去问她，她比我资历深，随便聊。”
晚高峰已过，中央大街宽阔明亮，车流断断续续，在赵猛洁眼中交织成线。
线与线彼此缠绕，缓缓融为一片虚影。
啧。
赵猛洁收起手机，眯起眼。
又看不清了。
……
赵猛洁摘下假发，去楼上换掉衣服，又点了杯热牛奶。拎着墨镜下来后，他先去鱼缸那边逗了会儿鲤鱼，才溜溜达达拐到大堂。
男人从表弟腿上下来有一阵子了，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平复情绪。
安保主管查过表弟的证件，不远不近地守在一旁，没有干预。
“这边，”赵国妍把赵猛洁拖过去，指着哭癫的男人，“曹严华，连海大学的学生，今年大四，马上毕业了，比你小两个月。”
曹严华快哭缺氧了，仰头看赵猛洁，泪眼朦胧地问：“……姐，你头发呢？”
赵猛洁本人留着半长的黑发，发尾有些自来卷，松松散散地贴落在颈后。
他在曹严华头上拍了拍，和蔼道：“叫哥。”
说着又感觉不太对，皱起眉。
曹严华长得有点着急，还相当眼熟，像赵猛洁的二舅。
认这个弟弟，赵猛洁自认不妥当。
赵国妍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趁赵猛洁再次张嘴前，把他推给另一位远房小侄子。
小侄子其实和赵国妍没有血缘关系，但也跟着赵猛洁叫她一声姑。
沈谦宁起身：“哥。”
沈谦宁是赵猛洁母亲那一脉的孩子。奶奶正式接手赵猛洁后，沈谦宁被送过来住了一段时间，说是也有了和赵猛洁类似的病症，呓语，幻听，妄想……总而言之，用今天的新鲜词概括，就是“精神分裂”。
那两年，赵猛洁身后天天跟着个呆愣愣的小跟班，一口一个哥哥的叫。有时候从赵猛洁家回来，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老人们说他傻，被欺负了也不懂还手，任打任骂。
可如今，按奶奶的观念来看，这年轻一辈的孩子里，或许只有沈谦宁最出息。
年纪轻轻，连跳两级考进国外名校，从话都说不明白的小跟屁虫长成了彬彬有礼的三好学生，眼下又进入芥下门，学业道路和职业道路都前途无量。
反观赵猛洁，自高三那年翘了高考后，人生就一路滑坡。
四年下来，除了在外面游手好闲，就是窝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就靠那点直播打赏过活。
当然，这些都是亲戚们上门奉承时的闲话，至于沈谦宁本人信不信……
他的态度倒是依旧恭敬，端着一副三好学生的架势，指着沙发上的男人，说：“三年前，曹严华的女朋友死在连海大学的周山校区，警方判定是自杀。”
周山校区是连大分校区的旧址，赵猛洁有印象。
校区建在半山坡上，他开车接赵国妍过来时路过一片广阔的槐树林，林间立着掉漆的蓝色指标牌，上面依稀写着“连海大学”四个字。
沈谦宁看起来有点无奈：“我之前接了一个部门内部的悬赏，是连海工业大学的本，认识了曹严华的学哥，应该是他学哥把我推荐给他的。”
“嗯，”赵猛洁：“他女朋友也成悬赏了？”
沈谦宁摇摇头，表情不太好，似乎有点不知从何说起。
赵猛洁也不急，端着牛奶杯，小口小口地抿，等他组织语言。
“不是官本，也不在悬赏清单里，”沈谦宁小声道：“他女朋友成了一只……白事处没捕获到的野鬼。”
野鬼，那就是野本，不算除鬼师的个人积分。一般情况下，打再多的野本，也不能在部门排行榜里爬升半名。
这些沈谦宁没进一步说明，但赵猛洁知道，可他不能说，只流露了恰到好处的迷茫。
曹严华粗声粗气的：“天师大人，野本是什么？”
“叫我全名就行。”沈谦宁对上曹严华清蠢的大眼睛，暗叹一声，简单解释两句。
总的来说，除鬼师们接手的本大体分三种。
一是官本，即由官方捕获并分配的任务；二是野本，即除鬼师们自己手头的案源。野本没有部门积分奖励，普遍而言比较简单，难度不够被白事处认证。
而悬赏——即所谓的“清零任务”，性质介于两者之间。有一些悬赏是非官本、由群众上报的；有一些则是打通关的野本。凡处理完难度较高的野本、上报后被认证，参与的除鬼师可以平分5万奖金。
因此，下野本虽然不能拿积分，却是除鬼师们为数不多赚外快的渠道之一。
赵猛洁：“你想去看看？”
沈谦宁点点头：“但有一个问题，死者的朋友想一起去。”
赵猛洁顺着沈谦宁看的方向，见外面停着一辆车。车窗开着，一个女生趴在副驾窗边，好像喝多了，晕乎乎地看着头顶的夜景。
“她叫苏梓岑，是死者生前的闺蜜，跟曹严华一起来的，为了堵我，”沈谦宁顿了一下，补充，“她也是曹严华的现女友。”
赵猛洁：“……？”
一口牛奶在嗓子里噎了好半天，他痛苦地咽下去：“……不好意思，没听清，你从头说一遍，她叫什么来着？她们仨是什么关系？”
“这不是重点，”曹严华插嘴，手脚并用地比划，“姐，不是，哥，既然你表弟是丙部的除鬼师，那你一定更厉害对不对！你是不是甲部的？至少是乙部的吧！”
“……”赵猛洁凉嗖嗖地，“看不出来，你对性别转换的接受程度还挺高呢。”
“还好还好，都什么年代了，”曹严华憨笑两声，搓搓头，“主要看脸。”
沈谦宁：“……”
怎么没人问他接受程度如何。
说实话，他现在还没缓过神。
“不去，”赵猛洁一扬下巴，“我金贵得很。”
说罢不理曹严华，扭头看沈谦宁：“你一个人行不行，用不用找个伴？”
野本的危险系数普遍较低，死者的攻击**不高，很多被上报的悬赏任务都是普通人发现的，就算卷进去，过不了两天也会从里面绕出来。
“……不用。”沈谦宁摇头。
可惜，赵猛洁看出了他的犹豫。
赵猛洁随手拉来一个人，往前一推：“让姑姑陪你，四个人一起，刚好凑一桌麻将，闲下来还能找个消遣。”
赵国妍正在补妆，散粉一把摁在嘴上，心说她也不会打麻将啊，分外迷茫。
……
苏梓岑等了半个小时，酒几乎醒得差不多了，但人还是懒在车上。
曹严华正用手机跟她发消息，担心沈谦宁不跟他走。
“有一个人去看看就够了，姚姚的性格你还不知道？根本不可能变成鬼，”曹严华手速飞快，“非要拉这个女装大佬一起干什么啊，他一看就不好骗，不如这个沈什么好骗。”
请除鬼师上门走一回，无论死者成没成“本”，变没变鬼，都要收几千的检查费。性质类似在部分欧美国家叫消防车，每做一次硬菜都血亏，菜做不成更亏。
沈谦宁帮忙去查一遍，说是不要钱，曹严华觉得捡了天大的便宜。
“他能来，”苏梓岑说：“他一定会来。”
她放下手机，透过玻璃看里面的人。
赵猛洁换了一身宽松的米色休闲服，半长的黑发柔顺地搭在肩膀，随着人的动作微微翘起。
苏梓岑翻出平板，点开直播回看。
这是赵猛洁上周直播的录屏。
屏幕里，赵猛洁穿着一身居家服，坐在软椅里，似乎刚洗过澡。
他撩起半湿的头发，束在脑后，随手点了两下鼠标，连上麦，听网友们分享彼此的故事——
关于身边的人，如何死掉的故事。
故事或悬疑，或温情，或炸裂三观，或令人惋惜。
赵猛洁的直播间叫“梦劫时刻”，周四到周六直播，一般从晚上十一点播到凌晨三点，每场都能听大家聊上十来个不同的死法，就算单纯为了猎奇去听，也蛮有意思。
有时候碰上一个真情实感的分享，除了赵猛洁，直播间所有人都能哭成狗。
直播间流量不小，起初多半都是冲着赵猛洁的脸去的，后来就慢慢被人们分享的故事吸引下来。那天，苏梓岑无意间刷到这个直播间，莫名奇妙就抢上了最后一个麦。
抢到末置位麦的人不用给赵猛洁的邮箱投稿，没审过的稿子质量参差不齐，有的一听就是编的，有的人则素质奇低，赵猛洁憋不住，能当场跟对方互骂到直播间被封。
那天，开麦的瞬间，压在心底的无数话喷涌而出。
苏梓岑说得颠三倒四，看回放时，自己都听不懂自己想表达什么。
但赵猛洁听得很认真，非常认真。
一个人是不是在仔细听你说话，你能够轻而易举地分辨。
隔天中午，苏梓岑从床上爬起来，发现赵猛洁在后台给她发了私信，让她寄一张唐姚的照片过去，最好是全身照，只寄一张。
苏梓岑点开赵猛洁要求的地址，是平津市某地铁站的寄存柜。
她睡得大脑混沌，前一晚又大哭过，头痛欲裂，强撑着爬下床，摸出积灰已久的相机。唐姚的照片一抓一大把，她印了五十多张过去，让赵猛洁慢慢挑。
苏梓岑寄完就后悔了，越想越慌。她在网上大海捞针地找着关于赵猛洁的信息，问寄照片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坚持不懈地在各个平台上连轴转，几天后，被人拉进一个小群。
群里二十来人，都是赵猛洁的粉丝，都被赵猛洁私信要求寄过死者的照片。
里面有一个大佬，似乎跟白事处沾点关系，讲的话苏梓岑听不太懂，只能硬听。
大佬说，现在的芥下门，之所以分为三个部门，是因为干这行的老祖宗们分为三家。
赵，朱，谢，请神三家。
赵家主“法”，朱家主“术”，谢家主“势”。几千年来，一直默默找寻着不肯离世的死者，引渡往生。
与白事处不同，在三家里，干这行的不叫“除鬼师”，他们自称为“请神人”。
斯人已逝，逝者被尊称为“神”。化为善神也好，恶神也罢，祖辈们都希望在人间徘徊的死者，能成为庇护一方的存在。
善神则守护一方百姓，恶神则镇压一方小鬼，死者在世间兜兜转转，总有不伤人的法子。
朱谢两家请神，多少要凭借外力。
白事处现在涌入大量普通除鬼师，靠的也是朱谢两家提供的器物法具，就算灵力不足，也可以靠外物补足。
唯独赵氏一脉，能以血入灵，一旦觉醒，就是天生的请神命，外物无法干涉左右。
觉醒请神天赋的赵家人，仅靠与死者生前的实物接触，就能确定死者究竟有没有“化神”。
实物介质五花八门，但最好是可以和死者直接相关的，承载死者气场的东西。若由与死者亲近的人将实物亲手送上来，效果最佳。
比如，苏梓岑亲手挑选、打印的，唐姚的几十张照片。
“这小孩八成是请神人，”大佬叫赵猛洁“小孩”，“人懒，不想自己出去找死人，浪费时间；也不喜欢官方那套规矩，没进芥下门。直播这么多年，估计到现在打的都是野本。”
前天晚上，赵猛洁应该是收到了唐姚的照片大礼包，在后台猛戳苏梓岑。
先给她发了一堆省略号，又损她有钱没地儿花不如给他打赏，印这么多干嘛，最后还发了语音，质问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一打开一堆特写人脸，吓他一大跳，看着眼睛疼。
苏梓岑也不知道怎么回复，删删减减，只发了两个字：谢谢。
赵猛洁半天才回她，也是两个字：没事。
没事。
莫名其妙的，就这一瞬间，苏梓岑捏着手机，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
她去群里找大佬，问请神人下本能不能带普通人。
大佬说能，只要那个请神人够强。
苏梓岑想了一夜，时隔半年，头一次主动联系曹严华。
好巧不巧，曹严华居然也有这个想法，还提供了一条新消息：丙部排名31的除鬼师沈谦宁似乎和赵猛洁沾亲带故，曹严华可以带她去试试运气。
于是，就有了今晚这一出戏。
……
苏梓岑回头，发现赵猛洁也在看她。
她把平板对着赵猛洁举高，录屏里，赵猛洁正以一个诡异的姿势，和缠绕在一起的耳机线殊死搏斗。
穿着休闲服的年轻男人明显一僵，说了两个字，看口型是“我靠”。
苏梓岑靠着椅背笑出声。
她把平板收起来，准备下车，推门时力度有点大，撞到过路人，发出一声重响。
苏梓岑连忙下去扶人。
“别，别管我，我头铁，”被撞得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束着两只丸子头，捂着脑袋，颤颤巍巍地指车下面，“我的小人，小人……”
扶着她的男人弯下腰，居然真在车轱辘下找到那张皱巴巴的纸人。
“腿有点裂了，”詹尧回头问：“还能用吗？”
“它裂成龟壳都能飞起来。”柯珂捂着额头，嘶哈嘶哈的喘气。
詹尧弯腰掀起小人，还没来得及递给柯珂，小人就突然周身一抖，无火自燃。
火苗在半空缭绕，刹那间勾勒成一座山形，又倏地被风搅散。
烟灰飘落，柯珂闷头打了个喷嚏。
“确实飞起来了。”詹尧说。
柯珂想骂人，冷风一吹，她又缩头打了个喷嚏：“刚刚那什么山，你见过吗，有点眼熟。”
“熟不熟是一方面，”詹尧轻敲手背，“这本煞气不低，赶得过去吗，别被抢了，附近闲人不少。”
“……赶得过去。”
苏梓岑的声音插进来，两人回头看她。
她抬手，指向对面。
中央大街南路对面，大概五公里外，坐落着一座半高的山。
是连海大学，分校区的旧址。
……
曹严华使出浑身解数，努力思考怎么发散话题，才能让赵猛洁心甘情愿地加入给唐姚扫墓的除鬼大军。
他左手扯着沈谦宁，右手拉着赵国妍背包带，刚准备展现在校内演讲比赛拿下第一名的实力，无意间一回头，就看见漫天的火星在空中消散，炸出一道连绵的山影。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我们人多力量大，我们去……我去……”
曹严华愣愣张嘴：“……周山？”
一旁，他游说半天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赵猛洁摘下墨镜，看着随风消逝的火光，轻轻眯了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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