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都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见到彼此,云尤静眼里的尴尬和愕然转瞬被针刺般的目光取代。
云尤静素面朝天,裹着一件深灰色棉服,柔顺的长发很长时间没有精心打理,已经变得粗糙,撞上商凝时带着帽子,围着黑色围巾,只露出一双黯淡的双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亮色,一副泯然众人的模样。
商凝迟疑片刻,上前准备离开,云尤静放在她面前。商凝拿下围巾,露出全脸,“有事?”
商凝手背不似从前般瘦得怵人,面色肉眼可见的比十多个月前红润。云尤静的目光从商凝的脸移到她的头发,移到她的手,最后直勾勾地盯着她整个人。
她不得不承认,商凝被照顾得很好。
“商凝,你很得意吧。”云尤静与其说是对商凝咬牙切齿,不如说是对自己的自嘲。
“得意?”
多种情感融在云尤静复杂的眼神里,商凝用更加坚定的眼神反问,语气倒是不痛不痒。
云尤静:“你现在和我说话,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炫耀?”
“出于意外。”商凝实话实说。
“你真大方,”云尤静哭笑不得,讥讽道:“连要害自己和自己的爱人都能原谅。”
云尤静言词这样尖锐,商凝大概猜到她是想闹哪出了,张口呼出的白气潜在脸前,似乎一切对她来说都不痛不痒:“你高看自己了。”
“你……”
商凝打断云尤静,道:“我昏迷的那段日子,你不好过吧。”
这句话像是戳到了云尤静的痛处,她突然间歇斯里底,抓着商凝的领口大吼些无厘头的话:“是!我这一路走得是不好看,狼狈不堪、龌龊肮脏、卑鄙下流,可那又怎样!我从不后悔我做的每一个决定,我就是不甘心!我想要永远是我的!我就是要永远光鲜亮丽!我要所有人羡慕我!”
商凝眉头微蹙,抬手握住云尤静手腕,然后用力。
“啊!”
云尤静吃痛地后退半步猫着身子松了手,只听商凝道:“我是体弱,不是没有力气。”
“昏迷的那些日子里,我想起很多事情。”商凝依旧站得笔直,她似乎有些共情云尤静,但同情不了她,“我和你不熟,你给我的印象无非是是精致漂亮、笑脸迎人、八面玲珑、家境好。据我了解,你和秦舒应该也不熟吧,你对她到底有什么样的执念?”
云尤静握着那只手,双唇蠕动两下,凌乱的头发遮住半张脸。“她的设计被偷了,明明就是几张破图,重新画就好了,都快要低三下四地求我了。”
“看着那么高傲的人,就因为那是设计她给你准备的。”
她依旧低着头,地面上的薄雪被泪珠砸豁一个口子。
云尤静的父亲是创一代、富一代,也是四十多年前从泓一中学走出来的状元,明明是靠读书走出去的,他那句“关系是最重要的”让云尤静牢记于心。
男人宽大的手掌覆在云尤静头顶,云尤静睁着双眼无知地和男人对视。
“小静,女孩能顶半边天。你哥没用,你一定要有出息,将来好好帮着你哥,帮着爸爸,知道吗?”
“知道。”
女孩还小,以为这是父亲对自己的厚望。
她有一个比她十六岁的哥哥,她哥太不中用,所以父母对她格外上心。
子女的外在形象和表现,往往反映家教和家庭。她幼时也能听见别人的艳羡,她当然得意。作为有礼貌的小孩,她当然会回应,“父母会把最好的给我们。”
外人想从她身上看到什么,父母会轻而易举地让人得知。但人不会糊涂一辈子,从小跟外教学英语,不是父母多在意她的教育,是为了让她将来留学攀高枝;学艺术因为崇高的理想,而是看起来有格调、家里有钱;笑脸迎人不是因为她有礼貌家教好,是她父母从小告诉她:弱者才会外露负面情绪,父母把你生得那么漂亮,你当然得笑。
“只有赢家都是笑到最后,你不笑怎么做赢家?”
云尤静高中时,就能感受到家里不如从前。男人常常会把云尤静叫到客厅,诺大的客厅父女二人一站一坐。
男人站在时代风口,挣了十几年的快钱,任谁都会气愤:凭什么有人欣欣向荣,有人是昙花一现?男人不说话,似乎认命。他的眼神透着疲惫和欣赏,最后起身,疼爱地摸着云尤静额角,“女儿也能是家庭支柱,一家人那么疼你,你一定不会让爸爸失望的,孙阳父母很喜欢你。”
“放心吧,爸爸。”
这是父女间固定的对话。
神经上的蚂蚁越来越多,云尤静开始感到不舒服。她不清楚自己是何时意识到自己与家人间隔了一道墙,等她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她过惯了舒服日子,做惯了橱窗里的娃娃。得体柔和、漂亮体贴,男人喜欢的特质与其说她都具备,不如说她都可以装出来。
强势,认死理?不了吧。得不偿失。
如果示弱可以换来她想要的,那为什么不呢?
当年,到底是谁从河里捡回她那条命,她早已不在意;她能心平气和地听孙阳侃侃而谈,可替自己鸣不平的声音不经意间会冒出来;她要忍着对孙阳的恶心,因为这是她将来要嫁的人。
这么些年,云尤静时不时会厌恶自己。
为什么当初掉进河里要被孙阳看到?
太狼狈、太丑、一点都不得体,好没脸面。
她没有按照计划留学,而是早早嫁给孙阳当了全职太太,留给外人一段佳话。
孙家二老看着云尤静长大,也急需要一个这样的儿媳;她需要借孙家的势,两家一拍即合。她和孙阳之间没有感情,至于爱不爱,二位主人公压根不需要考虑。
结婚利大于弊,为什么不呢?
她五岁起被父亲带着出入生意场合,她比同龄人更早见识到世态炎凉,她见识到的婚姻关系,走到最后都是貌合神离。她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到达了终点。
孙阳出轨,还是个男人,她都知道。只要不让外人知晓,随便孙阳怎么玩。她什么都做不了,也改变不了,只希望守住自己能守住的脸面。
天不遂人愿,还想要她命。
云尤静去找父母,被冷眼相对:“你疯了吗!你怎么能离婚?你让我们家怎么办,让你哥怎么办!”
我们家?
我们?家?
她疯癫狂笑,她这才明白,女人是没有家的。
凭什么她一直是被利用的那个人,就为了两个所谓的“家”?
云尤静不想数着死期睡觉,她和孙阳是因利而聚的夫妻,那孙阳的就是她的,抢过来就好。
身居高位的人,没几个人能手脚干净、坦坦荡荡,全是一团污秽。自己争取的成本太高风险太大,那不如借国家的手。
可有谁能替自己牵线搭桥?
有谁?
云尤静这才发觉,自己还是要攀附别人。她终于明白自己同孙阳青梅竹马为何没有一丝感情,不仅因为他们瞧不上彼此,更是因为他们是一路货色:一样地坐享其成、过河拆桥、落井下石;一样地虚荣自私、面热心冷;一样地无法自立。
秦舒找到她了。
秦舒,是那片树荫下唯一不理睬孙阳谎话的人,是让云尤静感觉自己被信任的人。
秦舒有事相求,云尤静可以直接帮她,那是因为她心有悸动;她已经不是那片树荫下的高中生了,作为交换,秦舒要替她找到牵线搭桥的人。
顾亦人在德国读博抽不出身,于是拜托郭哲瑾,帮帮她这个妹妹。
在外人眼中,她是被年少倾心之人所欺的可怜人,她是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她是大义灭亲的可悲人。云尤静尽可能赢回脸面,借力更上一层楼。
这次,又是秦舒。偏偏在如此特殊的时刻出现。
有人一别经年得到深沉爱意,有人晃晃二十载不见一丝真情。
云尤静站直身,红肿的眼框如堤坝般守着自己可怜的自尊心,千言万语浓缩成六个字,“商凝,我忌妒你。”
“情理之中。”商凝冰冷地附和。
云尤静:“你们应该很恨我吧,毕竟差点死在我手上!”
“首先,你没这个本事。”商凝低头一看,云尤静连鞋子也换成了平底鞋,“其次,我们不在意你。我说过了,你这段日子不好过吧。”
云尤静说了那么多,无非是想知道是否有人在意她,商凝发现眼前这个女人是如此可悲可笑可叹。
商凝抬脚走两步停在云尤静身侧,道:“你脑子不好,被有心之人利用,够蠢的。把自己当做那个载体好好去爱。走了,以后别见面了。”
云尤静抓住这最后的机会,“高考前一个月,你和秦舒在空教室接吻,我就应该告诉孙阳。”
商凝脚下一停顿,街道上的积雪发出微妙沉闷的声响,紧接着是一阵阵清脆声。
云尤静在寒风天里站了好久,才想起来自己有飞机要赶。
二人没有回头的理由,各自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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