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开玩笑了。”何真整个人都傻了。
“没有开玩笑。”江北摇头：“我们结婚吧。”
他又重复了一遍，眼神真挚，仿佛在告诉何真：我爱你，我只想要你，有你的话，我再远都能走，再累都不怕了。
何真好久以后才出气，他说：“干嘛啊，才刚见面就说这些，我们时间还长着不是吗？”
他骗了江北，江北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泊里的一条小鱼，长满了金色的鳞片，美得跟世界上第八个奇迹似的，可别人却说他是只小丑鱼，讨厌他，排挤他。
而他，是趴在一旁的树上栖息的蝉，向往外面的世界，可视力很差，飞也飞不远，一天遇到这条鱼在旁边哭，于是觉得很奇怪，就问它为什么哭呀。
小鱼哭着说：“大家都觉得我丑，觉得我是傻子。”
于是蝉给他唱歌，为他起舞，告诉他说你知道吗？你很棒，你全世界最棒，无论什么时候他都爱着他，都愿意和他在一起。
小鱼也许真的笨笨的，可对他来说，这条鱼就是盛满了整个炎炎夏日的光，湖泊里的光。
但他是蝉，是暑假的最后一天时趴在树梢上的蝉，这个夏天快要结束了，他的身躯，他的灵魂，也许都要留在这一刻。
他怎么能答应?
江北跪在地上，拿戒指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还没说句话呢，就又开始哭，哭得很委屈但又很心酸，好像觉得怎么对面前的这个人都不够好，好像觉得自己现在很幸福，但又很忐忑。
他说：“跟我结婚吧，以后你就什么都不用忙了，以后你就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了，你不是想当作者吗？那就天天在家里写东西就好了，写好了我就给你去找出版社，你那么厉害，肯定会很出名很出名的。”
“我的妥瑞症也治好了，跟我在一起不丢人了，去啊，去做什么都好，只要不离开我，那做什么都可以，我赚的钱都给你花，你想买什么都可以，你生气了就打我吧我绝不还手，跟我结婚吧。好不好?”
“我。。。。我。。。。”
接下来的话，他说不下去了，或者说他本来就语无伦次，毫无逻辑，只是这会儿连断断续续的字词淹没在了哽咽和泪水里。
何真看着他，表情却比他更难过，没有哭，只是心里揪得慌，他说：“你还那么年轻，干嘛非得选我啊”
江北说：“我就想要你。”
他干脆两条腿都跪了下去，把头放在何真的腿上，一脸恳求：“我们结婚吧。”
何真不停地摇头，起身要走，被江北抓住了手，他说你这是拒绝我吗?
何真说：“嗯”
江北说：“你再说一次，你要拒绝我吗?”
何真说：“你好好。。。”。
他还没说完，就被江北扑倒在地，头撞在地板上发疼，江北攥住他的手不放，咬他的嘴、脖子、身体，力气大得几乎要把他肉啃下来一样。
“你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了吗？。。。可是我明明。。。你明明。。。。”
他的话更语无伦次起来，泪水像悲伤凝结成的冰把何真的胸口烫掉了一层皮，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
都说儿女的苦痛往往在父母那里是加倍的，何真虽然不是父母，如今也感同身受起了这句话。
他心理上，身体上，都觉得好痛好痛。
唉呀，小北同学，我一个快死的人也没办法呀，要不然你再去求求神?反正他老人家肯定是不听我的了。
突然，江北的身体开始不停抽搐，嘴里又开始发出汪汪的怪叫声，他用力地挠自己脖子，锤自己脑袋想让自己停下来，但是还是没用。
何真看他那么痛苦，还是上去抱住了他。
江北的背上全是汗，黏黏糊糊的像是经历好几年的悲伤和留恋后凝固的泪。
那天晚上他们什么都没做，何真只是抱着江北给他讲了一晚上童话故事。
内江是个小城市，经济不发达，人口也不多，偏偏娱乐业发达得不得了，唱歌的、跳舞的，说相声的、演小品的，合法的、不合法的都有。直到现在这几年才慢慢被整治。
江北爸爸就是搞KTV的，正经的那种，一开始属于勤勤恳恳的打工人型老板，对下属很好，对老婆更好，老婆说一他就不说二。
后来他老婆怀孕了，更是乐得找不着北，天天上班就想回家，回家了又是做饭又是打扫卫生，愣是不让老婆累着一点。
那段时间，他脸上都挂着笑，喜气洋洋的那种，走到哪儿都把老婆儿子挂嘴边，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很幸福，非常幸福。
可天有不测风云，他老婆难产了，没有任何征兆，医生说她天生体质就不适合生育，肚子里怀的宝宝又太大，发育太好，导致生产过程中出现了大流血。
那天他泪流满面地跪在外面，在医院的墙壁上刻了一个又一个平安，从白天守到黑夜，终于，急诊室的门开了。
医生告诉他：“我们已经尽力了。”
尽力了，意思就是有个人力尽了。
他一下子摊倒在地上，眼前一片黑暗，感觉人生陷入了一片死寂的绝望之中。
这时候急诊室里却传来了一声啼哭，护士将一团包裹住的的东西抱在怀里，快步走到了他的身边。
他看着那一团皱巴巴的，哭个不停的东西，呆滞地问道：“这是什么?”
护士说：“江先生，您的孩子”
他耳朵在听，脑子却好久了才反应过来：“这是。。。我的孩子?”
护士点头，又把孩子凑近了些给他看，似乎想安慰他：“江先生你看，这孩子多可爱啊。”
可爱。
他看着那一团正在蠕动的肉，只觉得恶心。
就是这一团东西，从我最爱的人的身体里吸取生命，然后又从她尸体里爬了出来。
可爱。。。。
呵。
明明是地狱里的恶鬼。
他还是给孩子取名叫江北，但不爱他，一点也不。
处理完葬礼后，他开始整日酗酒，KTV也不管、生意也不做，大半夜才回家，总是醉醺醺的，也不管江北。
江北还那么小，没有奶喝，总饿得哇哇大哭，直到一天把邻居吸引了过来，破门而入，看见躺在地板上无人照看的江北，第一时间报了警。
男人坐了牢，不久，半个月，警察也在这段时间里联系了江北的外婆，也就是江北妈妈的妈妈。
她赶了一夜火车，来的时候满身都是泥巴，手里提着两只鸡一包鸡蛋，一见到江北就跟又见到自己的女儿一样，抱着他嚎啕大哭。
她搬进了城里，一边照顾江北一边破口大骂，五六十岁的人了身子骨却很硬朗，既看不出刚失去了女儿的难过，也看不出日夜操劳的疲惫。
她骂江北爸爸是个没出息的混蛋，不是男人，一点责任都担不起来，把一个还没满一岁的小孩丢在家里不管，天天出去喝大酒抽大烟，怎么对得起她女儿的在天之灵?！
她骂得很大声，整栋楼都听得见，于是乎楼上楼下的邻居纷纷议论说江北这孩子真可怜，刚没了妈现在连爸爸也算没了半个，这以后的人生要怎么办啊?
江北可怜的还在后头呢。
他爸爸回家以后也不改正，吸毒又喝酒，一次喝醉了把□□灌进江北嘴里，江北还那么小，被送到医院时已经只剩半条命，后来没死，但是脑部神经受了损伤，得了妥瑞症。
那天一生刚强的外婆坐在医院外面跪了一夜，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医院的地板上留下了两个很深的印记，水渍渍的，一些是汗，一些是泪。
外婆靠在菜市场卖菜养家，爸爸吸了又赌赌了又吸，每次回家就是要钱，后来外婆学精了，直接把钱存在银行里，爸爸来要就说花完了。
爸爸没钱了，可毒瘾又戒不掉，怎么办呢？
卖毒品呗。
他一开始生意不敢做太大，只是几个人之间流传，后来尝到甜头了，越来越大胆，直到卖给江北的老师的丈夫。
那个人是个怯弱胆小的人，江北老师名牌大学毕业，对什么事情都想有绝对的控制欲，所以总是强制要求着，掌控着全家，时间久了，心态就出问题了。
他没有自由，连烟都不怎么敢抽，一碰上毒品就跟碰上了心中挚爱一样，心中压抑已久的怒火也被点燃。
他又吸又赌，把家里的房子全部变卖了，最后欠下几十万的毒债，老师试着阻止他，可被他打进了医院。
最后，警方抓住了他和江北爸爸，提供最关键证据的就是江北，准确的说是何真陪他一起提供的的，但可惜，有些东西已经弥补不回来了。
再到后来，江北的外婆也死了，死的那天江北在上学，一回到家，外婆不在。
他出门去找，发现外婆躺在离家不远的马路边上，浑身都是血，手里还提着菜篮子和一沓钱。
那沓钱看着厚，但其实都是一块两块的零钱，加起来估计也只有一千出头，他想起外婆跟他说过的，要努力赚钱供他上大学。
外婆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老是掉眼泪。”
所以，他看着外婆的尸体，很乖，没有哭，那天又是夏天，好像所有不幸的事情都发生在夏天，他顶着发潮的阳光，蹲着看着外婆的尸体，吃完了手里的冰棍。
那天晚上，他跑到何真楼下，问能不能收留他一晚上，何真说好啊。
何真没有妈妈，他的爸爸是个很健谈的人，只是头发白了点皱纹多了点，一见到江北笑意遮都遮不住。
“哎呀，你可是我们家臭小子带回来的第一个朋友，他一天到晚成绩不怎么样，不知道在学校鬼混些什么，小朋友，你叫什么呀?饿不饿呀?叔叔给你做点东西吃?哎呀，但是冰箱里好像没啥好吃的了，要不我带你去吃烧烤吧?我们父子俩老去吃一家烧烤店我跟你说可好吃了。。。。”
他絮絮叨叨地对着江北一顿输出，江北显然有些招架不过来，何真连忙上前助力：“他叫江北，还有爸，你少说两句吧，都这么晚了人家明显是困了啊。”
他拉着江北就进了屋：“有啥事儿我们会叫你的，啊。”
何真关上了房门，江北默不作声地四处张望：何真的卧室贴满了海报，都是电影的海报，好多他都没听过名字，只是从封面上看，觉得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就好像何真这个人还活在九十年代，写真机和胶片的时候，帧数不高，所以有一种温柔细腻的情感。
这时咚咚咚，他爸爸敲响了门，嘿嘿地笑着，递进来一个盘子：“小伙子，吃水果哈，有啥事儿叫我，不要拘谨，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就好。”
江北向他鞠了一躬，很认真地说：“谢。。谢。。。叔叔。”
何真连忙关了门，又侧着耳朵听了听，然后敲敲门说：“建军同志，你能不能不要听人墙角?耳朵里会长虫子的。”
门外这才想起远去的脚步声。
何真叹一口气：“别被吓到了，我爸爸就是这样，其实是个热心且正常的人，只是没见过我带朋友回来所以激动了一点。”
江北摇摇头：“不。。。叔叔。。。很好。”
何真嘿嘿一笑：“对了，你看漫画不?我跟你说，最近出了一部很好看的漫画，看得我热血沸腾的，来，你看。”
江北笑着说:“好。”
何真其实看出来他很难过了，但没有问，只是静静地陪在他身旁，因为有些悲伤藏在心底的话，就是一朵不会发芽的花。
他们那天很晚才睡，看了很多漫画，听了很多故事，聊了很多心事。
结果，后来，就不止一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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