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何真起床时，江北还在睡，平时乖乖的一个人睡觉的时候眉毛却皱着，好像在为了什么而难过。
何真本来偷偷溜走，可到了门口，却又跑回来，趴在床前看了又看，只感叹着这个人怎么那么耐看?看了这么多年还是喜欢得不得了。
他想起很久以前，他也是这样看着江北睡在他旁边，手里还提着看了一半的漫画书，书页被吹得响，他就想去关了窗子，结果江北抓着他的手不放，嘴里一直说。
“我好孤单，不要走。”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头也是皱着的，何真想用手去抚平，可怎么也抚不平，最后干脆躺在他身旁，轻轻拍打着他的背。
那些苦啊累啊的，似乎就被他拍出来了一样，江北的眉头渐渐被抚平，沉沉睡去。
江北啊，你知道吗？有时候你真的让我好难过，比知道自己要死了还难过。
你有因为我难过过吗？还是你真的那么傻，吃了那么多苦还是愿意和我在一起?
你也许就是这么傻吧，脑子怎么也转不过弯来，我说什么你都信，我让你干啥你都愿意。
可是你快把我吓死了，一见面就要我嫁给你，不对，要我和你结婚，你小子肯定筹备很久了吧?
好可惜啊，高中的时候我们不能在一起，后来我把你赶走，你也不恨我，现在我们可以在一起了，可我却要死了。
你恨我吧，骂我吧，反正只要你别忘了我就好，以后你会遇到更好的人的，然后到时候你会告诉他，哼，我以前遇到过个很傻逼的人，他说他爱我，我信了，不过那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现在爱你。
那样就好了。
他这样想着，还是有点舍不得，拿出手机来，对准江北的脸拍了又拍。
可终归要走的，他最后摸了摸江北的脸，在额头上轻吻一下，随即狠狠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外面雾气还很浓，街道上空无一人，唯有淡黄色的灯光亮着，插在路边，马路上，车辆疾驰而过，偶尔交错，闪着拉得长而模糊的灯，像童年里记不清的彩带，天空还是淡紫色，挂着两个圆球，都不太亮。
又是一个普通的早晨。
好可惜。
本来还以为会有所不同的。
电话在这时响了，何真接起来，是白米。
“你tm死哪儿去了?我给你打几百个电话都不接。”
电话那头似乎正在切菜，手机放得远，声音模糊不清。
何真深吸一口气，笑着说:“江北来找我了。”
白米只哦了一声，接着就不说话了，何真问他你怎么听起来一点都不惊讶。
白米说:“这不很正常吗？你们俩那关系就跟搬不开金刚葫芦山似的，就算一个掉在南极一个掉在外星球也能再找着彼此。”
外面冷风呼呼地灌，何真有些冷，坐到了屋檐下躲风，心想也许吧，不过就算是葫芦兄弟也不会一直在一起的，七娃不也被蛇精偷走了吗？
不过他也不是七娃，七娃是变坏了，他是要死了。
“白米，我这几天都不回来了，你能多看会儿店吗？”
“行，好好谈去吧。”
何真笑了笑没有反驳。
“不过。。。”白米又说:“不过，你的那个朋友又来了，还给你买了感冒药啥的，不会是在追你吧?你最好快处理掉了，不然江北看见不得吃了他。”
何真答应下来，还想说些什么，白米那边似乎有客人，匆匆挂了电话。
他放下手机，看着天空，看着它绽放出一抹光，看着它逐渐变成橘色，看着云来了又去，看着光芒从混浊变得刺眼。
他又咳嗽了起来，边咳边弯下了腰，这次很严重，眼泪鼻涕全流了出来。
他忍不住地跪在地上，血不停地从被捂住地嘴里渗出来，滴到地上，阳光那么好，晒得红色的水倒映出一张脸，那张脸惊掉了手里的教册。
“何真。。。”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不似以前的冷淡从容，何真抬头去看，是林汀。
“你。。。”何真心沉到了湖底，染得比血还好红，他一边咳嗽一边说:“你不要害怕，不要害怕，我只是有点难受而已。”
林汀当然不信，伸出手想去扶他，却好像真的有些害怕，又缩了回来:“我打120，我们去医院。”
何真连忙起身，身体随着动作而抽痛，可还是摁下了林汀的手机:“不要。。。去医院，过一会儿就没事了，我。。。我坐一会儿。”
“你不要胡闹好不好?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林汀一连串的提问，吵得何真耳朵痛，他想叫林汀别吵啦，你没看见我已经很难受了吗?
可是他瞧见林汀眼睛包裹住的泪水，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马路上，车驰骋而过，卷起层层灰烟，经过的人躲在其中模糊不清，等看清的时候只留下模糊的背影，几束灯还没有熄灭，灰尘在里面飞舞，天蓝得像快丝绸，偏偏没有几朵云，只散落着一些洁白的雾，随着光流转不停。
光是太阳抖落的灰，灰是大地积攒的光，风一搅和就成了看得见的人间，爱和悲伤，全在里边。
“你不用去上班吗？”何真靠在林汀的肩膀上问。
“我请假了。”林汀在手机上打字，打得很快，何真看了看对方的名字，是一中的校长。
“你那帮学生那么爱你，请假了的话，他们不得疯了吗？”何真问她。
“看见你这个样子我更要疯了。”
何真突然笑了起来，眼睛弯弯地看着林汀，突然说了句:“我爱你。”
林汀打字的手顿了顿，声音恢复了平淡:“不要跟我耍这一招，等你舒服一些了，你还是得去医院。”
何真拗不过她，只好无奈地点点头:“好，林老师，我都听你的。”
可是，他话锋一转:“你能答应我一个条件吗？”
“你先说。”
“不，你先答应我，我都得病了，哪有你这么没有同理心的朋友?”
“那也没有你这么不讲道理的病人啊？”
他们斗了斗嘴，接着相视一笑。
“不要告诉其他人好吗？”何真说。
“看情况。”
“我爱你。”
“哦。”
何真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他梦到高中的事情，那个时候林汀还很腼腆，不敢和人说话，一个人在第一排写写画画，就算之后和他们三个成了朋友也经常是听的而不是说的那个，谁能想到这样的孩子能当得了语文老师。
但他觉得这就是成长的神奇之处，其实所有人都在变，只有他和白米被甩在汽车尾气后面。
不，白米其实比他强多了，不像他，那么多年了，还是长不大。
一觉醒来，林汀强硬性地把他带到了医院，医生见终于有人陪这个孤星，高兴地上去握住她的手，说终于有人来了，积极配合才能延长寿命嘛。
林汀抽回手，冷淡地点头说:“麻烦医生了。”
“不麻烦，一点儿也不麻烦。”医生连连摆手，似乎看到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未来，不仅脸上挂着笑，效率也高得惊人。
何真做了一通检查，最后晕头转向地坐在椅子上，对面是紧皱着眉头看着检查单的医生，身边是神情严肃屏住呼吸的林汀。
只有他这个正牌病人脸上挂着点笑，还顺手葱桌上拿了个橘子吃，完全没把结果当回事儿。
“医生，到底怎么样了?”林汀声音有些急切。
医生放下了检查单，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挤出了一点笑意，却又很快消失，最后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窗外喜鹊飞过，叽叽喳喳地叫着，有几个病患正在散步，今天的天气实在是很好，想来是有神明特别关照，所以太阳也听话地温暖着大家。
这天适合散步，适合聊天，适合和自己最爱的人，最好的朋友们说一句我爱你。
只是不适合去死。
可惜。
何真没有守护神。
“你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了。”
其实医生还说了很多，四五十岁的人了，心肠很软，像他去世的爸爸一样，总是在吐露坏消息之前先说一些有的没的，比如什么不是你的问题啊，什么现在天气很好啊，什么你不是最爱吃橘子吗？把橘子送给你啊。
何真心想哎呀，叔叔你直说嘛，咱们都认识那么多年了，我爸爸和你关系那么铁，我还给你洗过一个学期的碗呢，你知道我没那么脆弱的。
所以他知道以后没有哭，甚至脸上还在笑。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胸里不停地再往外出气，气涌到脸上就变成了笑。
倒是林汀，知道以后一边哭，一边拿手里的包砸他，却又不敢砸太重，闹出些响声，门外投来众人疑惑的目光，但很快又收回。
医院嘛，有人接受不了很正常啦，有人要死也很正常啦。
林汀说何真你这个混蛋，你是不是打算到死的那天都不跟我们说。
何真一声不吭地全扛了下来，林汀哭着抱住他，他就回抱，他说哭啥啊，人都要死的，迟早的事儿嘛。
林汀说废话，那人反正都会变饿，那干脆别吃饭了呗。
何真无力地笑了笑，只觉得胸口的气还没有漏完，所以连笑都笑不出来。
他问林汀:“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林汀哽咽着说:“你要我做什么?”
何真说:“帮我找找我妈妈好吗？我想在死之前看她一眼，就一眼。”
林汀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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