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捏了捏她灰扑扑的辫子:“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老规矩,要听的,每人帮我拔一捆野草。”
“喜鹊姐姐,我这儿有半个馒头行吗,前天的,口感还不错嘞,我实在不想去拔草了,好累啊。”
“拔了草,不仅有故事听,我再给你一屉馒头。”
“姐姐,我把我的打狗棍借你玩几天,我能不能不拔草啊?”小剑神也凑过来。
“不行不行,而且,你得拔两捆。”
“啊??为什么!??”小剑神震惊。
“因为你方才夸了那个黑心的蓝衣大汉。”喜鹊对他做了个鬼脸。
小剑神心碎。
就这样,或为了馒头,或为了故事,众人纷纷行动起来。不到一下午,喜鹊的棚子中便垒起了高高的草垛。
她满意地拍拍手,又叉着腰绕步三圈,好好欣赏了一番。
大致想好要用它们筑个怎样的巢后,终于肯拎起馒头,去找小乞丐们了。
彼时,他们正相互依偎着,在巷尾睡觉,横七竖八,全无睡相。
喜鹊笑笑,轻轻把四大袋馒头塞进小人儿堆里藏好,又在每个人的兜里都放了几文钱,最后,她留下一张字条:
“不为什么,因为天理昭昭,因为有怨报怨,因为老!娘!乐!意!”
想了想,她又在下面附道:
“悄悄告诉你们,三里之外,柳树街的玉清酒楼在招工哦,好好干,看好你们!”
最后一字落笔,喜鹊又在背面画了一幅小像,一群小孩儿围着只喜鹊蹦蹦跳跳。
她对这画十分满意,连连道了三声“不愧是我”,把字条压在小剑神的打狗棍上,一转身,没了影。
一路哼着苏北小调,池阙甩着短衫上坠下来的破烂布条,拐了七八个弯,方才到了堆草垛的棚屋面前。
突然,歌声停住,手里晃悠的布条也垂下来。
仔细一看,她面前哪还有草垛,分明空无一物。
那偷草贼竟还胆大妄为地模仿她,在地上画了一幅像:呆头呆脑的喜鹊站在空空的棚子面前炸毛,不染纤尘的神君则坐在一旁品茶看戏。
“稷!慈!!!!你这个!!!黑心肝的歹毒卑鄙!小人!!”
“阿池,不可背后语人。”
稷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咸不淡。
池阙心中怒气更甚,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两手一拖就要掀翻他的桌子。
和煦如阳的剑气轻轻抵消了份蛮力,稷慈面不改色,只抬抬下巴:“这茶不错,尝尝?”
池阙突然笑了,咧出一种灿烂又热烈的笑,她应了声好,利落地抓起茶杯,向稷慈泼去:
“我瞧着是不错,神君尝尝罢。”
稷慈眨眨眼,泼来的茶水便散了热度,反向池阙涌去,他脸上仍挂着那孤高样,完全看不出一幅黑心肠。
池阙闪躲不及,劈头盖脸地挨了一汪清茶。
茶虽已被化成了凉水,她还是气得够呛,两腿一蹬便往地上躺去:
“什么鬼扯任务,我不做了!天道爱干嘛干嘛,我就躺在这儿好了,大不了饿死我!”
稷慈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提了一下,眼里露出几分少年的顽心,嗓音却仍是淡淡的:
“若是能饿死,你绝不会在此堆草垛。时候尚早,再跑跑也无妨,于身体有益。”
“不过,我要回神界了。”
这简单一句,就算是告别了,稷慈的身影慢慢消散。
池阙正要嚷嚷什么,听到这儿,翻来滚去的动作忽然停下,眉间微微一动,异样的情绪爬上心头。
但很快那异样便散去,她摇摇头,走向野草地,认命地拔着草。
想到方才的情绪,她劝起自己来:或许,只是我今日有些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吧。
就这么想着想着,劝着劝着,大半日已过,再次攒好满满一棚的草垛,她累的不行,大大咧咧往地上一倒。
就这么挺尸了好一会儿,她忽然想到什么,在短衫里摸来摸去,掏出一张雪白的绢布来。
她顺手用绢布擦去颈上的汗,又将它举到眼前,绢布洁白如初,替她挡去了一些炙热的阳光。
绢上一共两行字迹,第一行赫然写着:
“黑心帝君的任务十二”,那字写得极大,下笔又粗又重,但笔触却苍劲有力,仿佛疾风无可奈何的柏树。
第二行字则较之更清隽一些,恍若兰骨鹤足,上书:
“集野草筑巢,草垛数须二十五之上”
池阙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翻翻白眼腹诽一句:还筑巢呢,我又不是真喜鹊,有草就不错了。
她从膨起的乱发中摸出一只笔来,又偏头看看一棚子的草,兀自点着头,在第二行字后边添上了一个浓墨重彩的黑圈。
今日终于可以休息了。
自从答应了那个黑心的帝君要完成绢布上的事,她就没快活过一天。
“当时就扔下一句话,说什么绢上事,我以为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没想到是一千条无聊的捉弄,真够黑心的。”
池阙看着那行清雅的小字,嘟嘟囔囔道:“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啊?想死都这么麻烦。”
“阿池,虽然我已回神界,但你说话我还是能听到的。”
她举着的绢上忽然多出一行字,幽清淡雅,是那位神君的手笔。
“听到又如何?我就骂,你这个无聊至极的黑心鬼!”
稷慈无话可答。
在池阙心里,稷慈从剑神变到黑心鬼,中间其实还隔了个“救世神灵”的阶段。
当年雨中惊鸿一瞥,她并未看清他容颜,还真以为稷慈是什么孤高的剑神。
在了却所有的怨恨后,她再无所念,潇洒一挥手,抱起石头就往宫里的湖一栽。
本以为再睁眼便是到阴曹地府去面见阎王爷,可她却又回到了湖边。
如此抱了又跳,跳了又抱十数次,看着湖边逐渐变得稀少的石头,她若有所思。
她觉得这湖里一定有鬼,而且还是个善良的好鬼。
沉思一番,池阙拽住湖边的芦苇狼狈爬起,往湖中大喊三声:
“阿鬼!我并非不慎失足,是真的不活了!”后再度跳入水中。
复一睁眼,又见芦苇在月影下摇晃。
池阙气笑了。
既然这水鬼不愿再造杀孽,那便换个死法。于是,她来到宫墙边上,胡乱理了理头发,咬咬牙,闭上眼纵身一跃……
她竟然无师自通了话本中的轻功!自此,无论是城楼还是高山,都奈何不了她了。
一次挥匕自刎后,池阙看着转瞬间长好的伤口,有些泄气。
怎么就连死都不行呢。
是不是天神觉得,我身上的罪孽太过深重,不可就此往生?
她心中念着这句话,随便找了家酒楼,喝得酩酊大醉,席地而眠,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只见一具干瘪瘦弱的身躯蓦地被扔在草塌上,震得床榻“嘎吱”几声响,响动后,又很快归于寂静。
原来,那塌上人双眼空洞,早已断气,不会再挣扎,也就不会再发响。
池阙有些呆愣,垂眸看去,眨了眨眼。
这人早已死透,但看着这苍白枯瘦的脸,又好像……有些眼熟。
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呢……
突然,门被推开,一个身着红衣的小姑娘冲了进来,她似乎没看到池阙,入门便直奔床榻。
见了床上之人,小姑娘大惊失色,尖声叫着:“母亲!!”便要扑上塌去。
一双手却不知从何而来,大力地扣住她肩膀,把她强行按入塌旁的木柜中。
小姑娘奋力挣扎,声音嘶哑,四肢却被制住,污臭的布团入口,逼的她喊也喊不出声。
恍然间,池阙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怨灵,附身在了小姑娘身上,随她缩在柜中,听见身后人压抑的低喘。
门再次被打开,一道声音隐约传来:
“如何?”
“禀陛下,池家人已屠杀殆尽,奴按照神赐宝书所言,取了他们的心头血炼成蛊虫,那蛊虫可摄人心魄,让人言听计从,定能保陛下万世无忧。”
“嗯,那孽种找到没?她身上的池家血可不一般,必须抓活的。”
“小公主已然找到了,在宫中安养。”
“别让她察觉异样,就说她母妃病逝了,侯家那小子,对她情根深种,她可死不得,孤还要侯君素的臣心呢。”
“陛下,奴取了池家所有人的喉骨,炖出一碗忘言汤,早间公主已尽数服下,如此,她体内的蛊就能在新婚之夜进到侯家少爷心口之中。”
那是……萧景栖的声音!
脑中混沌,池阙心里却一直在想:这塌上人,她好像是认得的。
是谁呢……她是谁……
一种恶心又恐惧的情绪袭上心头,池阙忽然开始剧烈地干呕,像是要把肝胆都一同吐出来。
身后人怕她惊动萧景栖,只得立掌作刃,在颈间一劈。
终于,她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猛地,池阙从噩梦中惊起。
看着手上再次长好的伤口,她终于明白,无论如何,自己是真的死不成了。
池阙的眼神突然变得阴翳可怖,手也缓缓伸向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
扎根在皮肤上的疤被强行撕下来,连着皮带着肉,狠狠扯下去,伤口那种火烧一样的痛楚顺着血脉蔓延到心里,一钻进心口就突然化成了巨石,就这么重重压着心,让它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都变得很累,很累。
累得让人不想再站起来,也没办法再站起来。
不知道是太疼了还是太恨了,她握拳砸向地面,不知痛似的,砸了一下又一下,像是要把这些年的痛苦都发泄出来。
那些不敢入眠的夜晚、提心吊胆的试探。
那些虚以委蛇的交谈、故作乖巧的姿态。
那些不能对外人言的仇恨,和萧景栖微笑的眼睛。
那些无数昏死过去又清醒过来的瞬间。
她砸着砸着,又想起了母亲。
想起她温柔的声音,想起她端来的糖水,也想起,那个雨夜。母亲像是砧板上濒死的鱼,任人宰割,她眼见仇人就在跟前,却什么都做不了。
那时她只有八岁。
而如今,她已十之又五,能握紧手中的短匕,替母亲和族人报仇了。
报仇?她浑浑噩噩的想,还没完。
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该为族人们的鲜血付出代价,可那人还恬不知耻地活在世上。
池阙扶着门框站起,跌跌撞撞向外跑去。
脑中尖锐的痛苦并未随梦境散去,搅得她神志模糊,几乎是胡乱在街上跑着。
她很想看看四周,但头实在太疼,眼前一片昏暗。
倏忽之间,她足下一绊。
不好,莫不是跑到谁家里去了,怎得还有门槛,她心道。
随着一声裙角撕裂的声音响起,她重重摔在了地上。
肩头传来一阵剧痛,逼得她清醒了几分,便抬头望去……
数百盏长明灯齐列,灯后,一座神像独立殿中,垂眼看着这无数的供奉,遥远又冷漠。
还好,不是别人家,只是一座灯火长明的神祠,她看着神像长袍上的金印,心想:还是那位帝君的神祠。
听说帝君稷慈的神祠最是灵验,只是不知能不能全了她的心愿,帮她报仇。
池阙越想越觉得可行,既然是个灵验的神,想必不会对祈愿置若罔闻。
于是她立刻站起,走向神像前的蒲团,重重跪下,极虔诚地拜了三拜,每一下都磕出了声响。
她在心中默念:求神君为我池家雪恨。
念完,她就这么缩成一团,静静地伏在蒲团上,等了很久,很久。
直到灯烛落了十五滴蜡泪,她才直起身来。
也算是很心诚了。
她从袖中抖出短匕,闭眼刺向喉间。
可惜,一阵剧痛后,血肉缓缓愈合,那勃勃生机竟是直接将匕首推出,让池阙猛地喘了一口气,咳嗽不止。
她笑了起来,觉得自己真是无能,仇人就在眼前却杀不掉,竟然还妄想祈神相助。
这位帝君想来是很忙的,怎么会有空来帮她呢。
她笑着笑着,眼底却又流下泪来,满肚子的委屈实在憋不出:
“若非我……若非我出生时的异象,母亲一族的血脉就不会被他发现,阿姊、大伯、姑姑、他们百十口人就不会死,尸身也不会被炼成蛊虫,去毒杀那些大臣。”
“若不是我,所有人都还活着。”
“我杀了他,说要报仇……我说他残暴不仁,害得天下生灵涂炭,我说他该死……可是最该死的,难道不是我自己吗?”
她突然发了狠,头一下一下重重地磕在地上。
久未饮水,喉咙早已嘶哑,她却还是执拗地说着:
“若非我懦弱无能,迟迟找不到杀他的机会,顾家、王家、还有……侯家,又怎么会灭门?”
“我知,这世上有神明,不求天神能宽恕罪孽,让我往生极乐,我只求一死。”
“哪怕生生世世为畜,受剖心剜骨之苦,我也不想再停留在这一世。”
到最后,她已哭得说不出话:
“只求神君,赐我一死。”
她知道,这没有用,不会有人听到的,不会有人到这山中的偏僻神祠里听她碎碎念。
可是,一声叹息自头顶传来,打破祠中的长寂。
池阙的动作遽然停住,颤抖着抬眼望去,只见殿中那塑像金身孤高地立着,眼眸低垂,饱含悲悯。
簇…簇……
一袭身影自神像后信步而出。
那人足踩织金云履,腰佩冰清长剑,蓝青色的外袍并未系紧,只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掩映间露出月白的里衣。
他走得十分散漫,但背脊直挺,像是山间倨傲的青柏,又像冬日凌霜的寒梅。
池阙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便认真地拜了下去。
报仇是她毕生所愿,杀萧景栖的时候她没有半分手软,此刻,她也拜得极为虔诚,誓要诛尽所有仇人。
包括自己。
面前的神君低头看向这端端正正跪着的小姑娘,却不发一言,眼中透着几分疏离。
正当池阙以为希望又要破灭时,有什么轻轻抚上了她发顶,熟悉的暖意传来。
那是,神明的掌心。
泪水溢满了池阙的眼眶,她艰难搅动着舌根,压下嗓子的肿痛,正欲开口。
“当啷!”
铃声响起,如山涧击石,面前的身影突然寸寸龟裂,散作一团云烟。
池阙的心里像是空了一下,连忙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摸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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