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慈微微睁眼,并未多想,世间烦恼万千,跪在神殿里哭的人数不胜数,既到他的神祠里祈愿,若是当真心诚,请愿阁审理后会分配给相应的神君处理。
那人便继续哭着,说着,她说:
“而今欠他们的人都死了,缘何我还活着……”
“咚……咚……”
磕头声自神像后不断传来:
“……该死的是我。”
回神界的施术蓦然停下,稷慈罢手站起。
他曾藏在神像后面,静静地看过那磕得头破血流的小姑娘。
其实这一切本怪不到她身上,况且她所求一死,本也就是她的自由。
只是阴差阳错地,天道强行要将她留在这世上,其实硬要说起来,他也有责任,犹豫着区区半数寿元,下界晚了一刻。
只是一刻,就让她如此痛苦,惶惶终日,无可解脱。
稷慈轻轻叹了一声,想出一个法子。
若是,让她去感知世上存余的善念,让她有事可做,在凡界多些寄托,多些存世的理由,或许,能帮她从回忆中挣脱。
于是,他从神像后走出,给了她一块绢布,布上有整整一千条琐碎的任务,每日变更,那些任务平凡的不能再平凡,却都是他敲着脑袋一点点想出来的。
他想带她重新看一次世间。
看云起云落,看芸芸众生,看人世间的离恨与温良,也让她看到自己的力量。
希望终有一日,那些苦痛会从她的记忆里淡出。
…………
过往不再论,且说当下。
池阙正骂完稷慈是黑心鬼,那绢布便神奇地冒出几笔字。
她才不看,出自那外表冰壳子内心唠叨婆的帝君之口,定然是又冷又长的一大段话。
于是她闭眼把那绢布胡乱往脸上一盖,躺倒在地上,“哎呀哎呀”喊了两声:
“叽里咕噜的啥呀,不听不听,今日的任务我已经做好了,你方才也已看过了,我困了我要睡觉,别说话!”
都扔出了这句话,稷慈肯定也不会再传音过来了,池阙心满意足地笑笑。
绢布盖在她脸上,传来幽幽的梅香,那香似乎有让人心里镇定的奇效,池阙躺了一会儿,竟然真的有些困。
她扯了扯白绢,让它正正盖全了脸,挡去刺眼的阳光。
不一会儿,她沉沉睡去,远看,那躺倒的姿势是个标准的“大”字。
故事中那个总是小心翼翼,日夜难眠的福寿公主,是真的一去不回了。
灼日无情,随意便刺穿绢布,妄自炙烤着那张沾着点黑泥的脸。
纵然她鼻峰高挺,撑起绢布,为整张脸带来一小块阴凉的空间,长睫却仍然不安地颤动着,昭示主人的不适。
忽然,大片的阴影降临。
一朵孤云出现在她头顶正上方,挡住了那执著于晒黑小姑娘的烈日,保她一觉安眠。
小姑娘蹙了好一会儿的眉头轻轻散去,咂咂嘴,像是梦见了什么好吃的。
有三两农人路过,纷纷停下脚步,挠头看着天:
“是我眼花了吗,这云怎么就这一小片?”
“你没眼花,我也看到了!”
“奇了!这云怎么像个人形?”
“真是奇了,你瞧,这云下还躺着个乞丐”
“嘿!还真有!”
神界。
“帝君,您在听吗?”
一声询问打断了稷慈的愣神。
他眨眨眼:“嗯,你继续说。”
面前人撇了一下嘴角,淡声开口,语气冰如寒山孤雪:
“说完了,在您潜心化云的时候。”
稷慈:“?”
这人语气怎么比我还差。
“神罚司事多,玄清告辞。”
语毕,她转身就走,只留给稷慈一个冷漠的背影,她身旁的小神君则拱手一拜:
“帝君,恕我直言,今日烈阳烤不死那凡人的话,您其实不用遮的。”
稷慈:“??”
这就是神罚司的玄清神女,和同殿的北珩小神君,他们司掌凡界的轮回事宜。
在冥阎殿接收到魂灵后,神罚司会将一个人生平的善、恶、义、欠全部分类整理出来,若有大案则交至朝会审理,小案则与冥阎殿主事共同商议。
轮回何道、如何惩处、可否往生,在神笔一挥之间。
因为事多忙碌,神罚司中人以话少而闻名,常常在人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已经说完所有,转身离去。
稷慈望着那两道远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撑起额头,努力回想她方才所说,好像是什么城……
想了好一会儿,他还是没想起来。
只怪自己多事,把池阙第一次收集的草垛移走,若是早早的了结了今日的任务,他本能在玄清来之前就回神界,不必分心。
但能叫玄清神女亲自走一趟的,绝不会是什么小事,多半又需要他亲力亲为。
——罢了,一会儿下一道帝令,就说是细微之处略有不明,叫神罚殿把完整的卷宗拿来看看。
稷慈两手一伸,腰肩一塌,倒在了身前的长桌上。
身侧,是千百份待批阅的奏折,雨神至今未归,再过一会儿,他甚至还要抽空去布雨。
这帝君,可真难当啊,稷慈拿头一下下撞着桌子,崩溃地想。
殿外,有几位胆大的神君围在一处,自成一圈,悄声议论起来:
“你说,帝君闷在殿中一整日,可是有法子抓回胥霖了?”
“不知道,但有帝君在,至少凡界的雨是不愁了。”
“是是,那雨神的这个位子就这么空着?”
“哎,能如何啊?帝君这几日已然下了三道神令,强召胥霖,没想到他宁肯被剑意所伤,都不愿意回来!”
“我听说,前几日,他竟然自断神魂,斩去了与神界的所有联系。”
“裂魂?那可是很疼的啊。”
“可不就是说么。”
“这……这可如何是好。”
众神纷纷摇头叹起气来。
有刚飞升不久的小神君在人群中探头探脑,疑惑地问:
“为何非要召回胥霖大人,就不能挑个新的司雨神出来?”
“诶诶!莫叫大人了!”
神君们一片唏嘘,对他使着眼色,却并不愿答他所问。
不一会儿,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传来:
“自是天道不允了。”
鸿蒙初开之时,天上只有五位神君,他们分别是凡人中至善、至义、至勤、至慧、至真之人,得天道所眷飞升。
那时的上界一片混沌,稷慈作为五神之一,以一己之力,仗剑破开了仍处蒙昧的九重天。
一片处于人、鬼、妖、魔界之上的地界就此诞生,被叫做神界。
神界诸君奉承天道之意,司掌四界诸多事宜,各自不可干涉。
而那时的稷慈,掌的便是神界事。
邪神堕魔、私心扰序,皆会被之一剑荡平,诛于九重天的神罚云台之上。
他总披着一身蓝青色长袍,宽大的衣摆在出剑之时随风鼓起,剑止则又偃息。
那衣袍上纹有神印,读来晦涩难懂,与他的瞳孔一样,是灿金色的,隐隐透着天神的威严与淡漠。
可惜他时常敛目,鲜少盯着什么看,凡人根本无缘得见这副神圣眼眸。
那覆舟一般的唇角总是向下,更显得整个人疏离而遥远,好像万物在他面前只是过眼而不入心。
让人想起秋夜里孤高的寒月。
凡见过他的几位神君都认为,稷慈这样一个冷冰冰的人,剑意必然会带有主人的几分孤漠,直至长剑出鞘的一瞬。
众神和那些有幸窥见天神的凡人们永远无法忘记稷慈的剑,明亮、温和、敦厚,并无浓重的血腥之气。
像朝夕之时,那不刺眼的柔光。
很难想象,那样一双白皙瘦削的手,如何能挥出如此中正的剑意,不冷不孤,浩浩荡荡。
“后来,鬼界湮灭,又有源源不断的凡人得道飞升,诸事被重新划分,分而理之,管事的多了,有私心、出差错的也就多了起来。”
主掌凡界举试的墨忞神君站着无聊,同周围的年轻神君们讲起了这段过往。
“为监查职责,弥补错漏,众神尊神力最强者稷慈神君为帝,每三日一集会,帝君下令,而众神执行。”
“原来如此,那帝君不能替神君们行事吗?”年轻的几位连连点头,继续问。
“不能,帝君有决断、赏罚之权,只能剥出罪神的神力,给予新的继位者,并不会诸君的神通。”
“继位者?”
“嗯,不同于鸿蒙初期的粗略划分,如今掌管某一部分凡界事宜的,并不是一位神君,是整整一群,其中法力最甚者乃是主掌之神,主神身负天道所赐的神力,法力远超其余的副掌神君。”
“副掌……就像我们几个?”之前问话的副掌小神君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
“哈哈,对,就像你们几位。”墨忞神君看着他们憨态可掬的脸,笑了笑。
本来,这样的平衡已经维系了上千年,并无不妥,稷慈这个帝位也早已经坐得有些倦了,却没想到,让胥霖神君找到了空子:
“所以,如果找不到上一任主神,就无法剥除他的天道神力给其他神君?”
“的确如此,这新雨神选了也没用,难不成要去剥帝君的布雨神力么?”
墨忞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慢慢抚着长须,低声挤进人堆里:“那可是要再折一半神寿了。”
小神君们听完,自己围起来开始叽叽喳喳:
“你说以往怎么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我知道,我知道,擅离职守者不仅要剔骨剜心,受帝君三剑,还要终身背负天道的诅咒,最终堕魔。”
“那可是帝君的三剑啊……”一位小神君抚着心口,感觉那隐隐作痛。
“这雨神,莫不是疯了?”
飞升者本可以选择到极北的归念海、极东的无垠山、极南的揽闲阁三处做无事闲神,虽然神力远弱于有司掌之责的神君,但可逍遥终老,一世无忧。
“舍不得这无上的神力,又不想担起福泽苍生的职责,他可不是疯了,是太贪了。”
“对,对!”
“这下他可惨喽。”
“惨的不是帝君和苍生么?”
“噢,也是,也是。”
殿内稷慈其实能听到这些议论,但他无暇多管,反正也没人敢责讽他。
在长桌上磕完脑袋,他敛目坐好,端出往日那副威严的做派,在确认方才的样子无人看到后,他以剑气向殿外传出一道神令:
“叫神罚司北珩过来,带着玄清说的卷宗。”
外头的人立即应了声“是”,匆匆传音予神罚司。
在等人过来的功夫,稷慈也无法偷懒小憩,又拿起诸神上的奏折看了起来。
有些是要掿神殿,有些是要下凡历劫,有些是问罪神如何惩处,也有些是爱上了妖族,要他开恩赐婚。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比那小神君日日念叨的神女大人还要忙,匆匆一整日,竟然只阅了一半折子。
可叹,神君无需像凡人一般睡觉。他认命拿起下一本。
不知不觉间,一夜已过。
本文没有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设定,两界时间相同,只是神的寿命会很长
自此前情提要和男女主基本介绍结束,下一章正式开始主线剧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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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为她化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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