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沈念已经成为一名战地记者,时常会在异乡的炮火中,想起第一次见到赵涟清的场景。
那是五岁时的夏天,燥热的夕阳像一颗惴惴不安的鸡蛋黄。她被赵刚那只粗糙的大手牵着,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家属院。
大院里种满了梧桐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树下停着一排乱七八糟的自行车。单元楼倒是整整齐齐,不过都上了年纪,楼梯间还装着老式的黑色铁栅栏,像一张恐怖的血盆大口。
他们爬到五楼,在一扇墨绿色的防盗门前停下。防盗门左上角挂着蛛丝和几根干枯的艾草,男人抬起结实的拳头敲门,“咣咣咣”三大声,震得她耳朵嗡鸣。
“涟清,开门!”
话音落地,里面立刻传来了动静。一束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愈发清晰,好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将要破门而出。
大门打开的一瞬,小姑娘立刻抱紧了怀里的相框,像是鹌鹑一样缩起肩膀。
清亮的声音响起:“爸。领回来了吗?”
“嗯。”
赵刚侧了侧身子,露出小姑娘一枚害羞的衣角。那声音立刻凑近了一些:“你就是沈念小朋友?”
沈念怯生生地抬起头,看到那扇陈旧的防盗门朝外大开,里头站着一位比她大了些许的英俊少年。
鼻梁高挺,明眸皓齿,一双桃花眼含着温柔的暖光,左眼角下藏着一枚细小的泪痣。小少年的瞳孔和发色都比寻常人略浅,皮肤又比寻常人白皙,因此整个人看上去,像是一枚沐浴在阳光下莹润的琥珀,漂亮得有种不真实感。
这就是赵叔叔的儿子?长得和赵叔叔一点都不像……
小姑娘只是下意识打量了他一眼,便立刻躲开他的目光,沉默地点点头。
赵涟清却毫不在意,只当她是害羞,温和道:“欢迎沈念小朋友!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当我妹妹,我当你哥哥,好不好?”
沈念是家里的独生女,父亲早亡,母亲生前时常出差,房子里只有一堆不会说话的毛绒熊陪她。如今她在世上彻底孤身一人,却突然间有了哥哥了。
可是哥哥哪儿有妈妈重要?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抱着她哭,说再也见不到妈妈了。明明妈妈只是和平时一样去出差,回来后怎么就变成一张照片了呢?
为什么妈妈还没回来?
是不是她哪里做错了,妈妈才不要她呢?
沈念小朋友的脑袋瓜太笨,这些问题又太深奥,她坐在赵叔叔的警车里想了一路,怎么也想不明白。
而现在,她像是一只被抛弃的家养猫,惊慌失措地来到了陌生环境,所有人都很友善,伸手想摸她的毛发,但她怕得不得了,怕得想要立刻蹿进灌木丛里再也不出来。
“……我只要妈妈。”
半晌,小姑娘那细细的、像幼猫般的声音响起。
空荡荡的楼梯间,沉闷的夏风穿堂而过,吹落泪珠从腮边滑落。她小小的一只,如此无助且可怜。
她不要哥哥,不要一家人,谁都不要。
她只想回家,只想再见到妈妈。
……
赵家的房子是十多年前派出所分配的,满打满算90多平。客厅沙发正对着大门,右手边依次是厨房和卫生间,再往里走是两间朝南的卧室和朝北的书房,书房的门上贴着英文音标海报,边缘已经发黄。
沈念的房间是朝南的次卧。
里面已经收拾干净,有一张单人床,一个蓝色的学习桌,和一个大大的窗户。整个房间面积不大,却采光极好,十分亮堂。
小姑娘方才差点泪洒门襟,吓得赵刚和赵涟清都有点手足无措。是以赵涟清帮她收拾行李的时候,动作都悄无声息,生怕再惹出她的眼泪。
窗外的余晖已被吞噬殆尽,天空浮现一抹浅浅的月亮。
狭小的房间内,空气缓慢,光线昏沉。沈念坐在床上,扣着衣服上亮闪闪的圆环。
这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粉色的,上面用塑料珠子和圆片绣了只小猫咪,色彩和风格都十分特别,是沈念小朋友四岁生日时,妈妈从某个中亚国家带给她的。
因为国内没有这种款式,幼儿园的老师和小朋友都很羡慕。
“叩叩叩”
小猫的耳朵被扣掉一个角的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赵刚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晚饭好了,先别收拾了,赶紧来吃。”
赵涟清应了一声:“好。马上来。”
行李并不多,赵涟清基本都收拾完了,立刻扶着膝盖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的脸色。瞧见小姑娘已经不哭了,便试探道:“念念,肚子饿不饿?”
沈念今天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她不敢去那个餐厅吃饭,也不敢看到赵刚严肃粗犷的脸。
这个岁数的小孩子虽然天真懵懂,但也晓得了人喜人烦,心思敏感得很。沈念觉得赵叔叔一路上都没对她笑过,大概就是不喜欢自己。也是,谁会喜欢一个动不动就哭的闹人精呢?
然而刚想拒绝,肚子就“咕”了一声,在寂静的房间中十分响亮。她立刻捂住肚子,慌忙摇摇头表示不饿,却见面前伸过来一只白净、修长的手。
甲床干净圆润,手指骨节分明,在暗淡的夜色中,那只手泛着陶瓷般细腻的白。
她不由得抬头看去,正好撞入赵涟清那双清澈的眼睛,在昏沉的房间中,明亮得像一弯月牙。
他唤她:“念念。”
声音温柔,腔调轻清,带着一丁点峰南的口音,和她熟知的申城话有几分相似。
“别怕,哥哥在呢。”赵涟清说。
……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三菜一汤,比平日里的泡面咸菜丰盛些。
赵刚此人对吃饭这一事十分凑合,有警情的时候扒两口饭一抹嘴就得走人,舌头还没尝出味儿饭菜就已经滑到胃里。今天一是为了欢迎沈念,二是难得晚上不值勤,他十分认真地炒了拿手菜。
一个是番茄炒鸡蛋,赵涟清爱吃。
一个是青椒炒牛肉丝,他爱吃。
第三道菜是单位过节发的水果罐头,他估计沈念爱吃,拆了一个什锦的,倒了满满当当的一碗。
应该够了。
这时候,侧卧的门打开,赵涟清牵着沈念走了出来。小姑娘不知道怎么回事,软绵绵的脸蛋红扑扑的,个子又矮,只到他儿子腰上,看起来像颗红苹果似的。
养小囡果然不一样。
涟清小时后哪有这么矫情?他都没怎么上心,这小孩就像野草一样自己长大了。结果这小囡,又怂又爱哭,看见自己像耗子见了猫,一路上声都敢不吱一个,他亲手抓的嫌犯都没这么害怕他。
人到齐了,赵涟清没着急落座,转身从客厅沙发上拿了只靠垫铺在椅子上,垫高一层后才让沈念坐。沈念爬上去,正好可以够得着面前的碗筷。
“咣当”一声,面前又多了杯牛奶。赵涟清给她到了一小杯,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在她身侧坐下。
沈念不爱喝牛奶。
牛奶太浓,有股奇怪的腥味,她喝一口就想吐。之前在幼儿园,妈妈特地给老师打过招呼,所以午休的时候别的小朋友只有牛奶,而她有家里带的果汁喝。
但这是在赵叔叔家,赵叔叔不会像妈妈那样好说话,他个子好高,好可怕,开车的时候呼叫机一直在说话,刺耳而又吵闹,吓得她以为自己要被抓走了。
她瑟缩道:“能不能不喝牛奶……”
赵涟清已经将自己那一大杯喝了大半,唇角挂着一层奶霜,好像没听清她在说什么。然而,坐在餐桌中央的赵刚蹙起了浓眉。
“你爱挑食?”
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语气习惯性地带上几分质疑。
他本就样貌端正粗犷,不怒自威,头顶惨白的灯光一打,那浓黑的眉眼藏在额发的阴影里,更是带着骇然的怒火。
沈念小朋友吓得瞪圆了眼睛,用力摇摇头。
好可怕!赵叔叔生气了!
她立刻抓起牛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咕噔”一声囫囵咽下去。喉咙里的冰凉消散后,在口中弥留的浓郁的奶腥味开始四散开来,不停地攻击着她的口腔和鼻孔,连呼出的气都带着令人无法忍受的奶味。
仿佛被丢到了一个巨大的奶桶里,四面八方都是令人作呕的味道!想吐!好想吐!
她捂住嘴,竭力抑制着呕吐的**。可是方才喝的太快,一个响亮的奶嗝脱口而出,咽下去的牛奶又被顶上了喉咙。
不能吐,千万不能吐,赵叔叔在看着她!好可怕!
不能吐,不能——
“呕!”
一秒过后,小姑娘剧烈地干呕起来。
杯中的牛奶只喝了一半,冷漠地对着她作壁上观。而那小小的身子因为干呕的抽搐已经变成了通红的虾子,羞愧难当、惊恐难言,几乎要从饭桌上钻进地板里。
“念念?”
好像有谁在喊她。
声音很温柔,和妈妈一样的温柔。紧接着,冰凉的湿巾凑了过来,将她唇边的狼藉一点一点擦干净。
“对不起……咳咳……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个声音立刻说:“没事的,喝不下别勉强,咱们不喝了,没关系。”
她吐得泪眼朦胧,依稀能看到赵叔叔模糊的身影,他震惊地坐在餐桌上,似乎有些手足无措。正在给她擦脸的人是赵涟清,他不知什么时候俯身站到自己身侧,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挡在了她和赵刚的视野之间。
少年身上的带着淡淡的、青柠檬洗衣液的味道。
和妈妈衣服上的味道也好像好像。
妈妈,妈妈,妈妈在哪儿?为什么找不到妈妈?
她不喜欢喝牛奶,她不要喝牛奶,她实在是喝不下去呀!
小姑娘抬起手,下意识捉住赵涟清的衣袖,眼泪像珍珠一样掉个不停。她好委屈,明明什么都没做错,明明她是幼儿园里最乖的宝宝,却变成了歌里像野草一样的孩子,因为她的妈妈不要她了,赵叔叔也生气了,眼泪洒了哥哥满袖子都是。
没救了,她真是个坏小孩。
……
这场闹剧最终以赵刚从冰箱里翻出一瓶果汁收尾。
剩下的牛奶都被赵涟清喝了,沈念喝了果汁,又吃了点菜,眼睛像小兔子一样红,饭量也和小兔子一样少。吃完饭后,赵涟清给她放了热水,帮她洗了个澡,送回卧室。
沈念一进被窝,立刻像田鼠一样遁了进去,只留几根头发在外面。赵涟清伸手拍了拍鼓起来的被子,好笑道:“怎么回事,念念跑哪儿去了?”
沈念不吱声,躲在被子里,羞愧得不想理人。
念念真丢人。
浪费别人家的牛奶,又喝了别人的果汁,怪不得赵叔叔会生气。
怪不得妈妈不要你。
被窝里的人安静了一会儿,又“刺溜刺溜”地抽起鼻子来。赵涟清轻轻叹了口气,隔着薄薄的空调被,安抚般摸了摸。
“念念,你是不是不喜欢喝牛奶?不喜欢的话,我们以后就不强迫你喝了。要是老赵凶你,你就躲在哥哥身后,有什么事儿哥哥给你挡着,好吗?”
说到这里,少年顿了顿,声音带了一丝笑意:“不过老赵可不是坏人,他就是长得凶,我小时候也可怕他了,但现在不怕啦,他可是大英雄,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长大要多久呢?这个问题沈念依旧回答不上来。一年,两年,还是要更久?
像赵涟清这样变成初中生吗?还是要更大一点?她略微绝望地想,在妈妈面前,她不需要考虑这些,因为妈妈希望她永远不长大,永远都和她在一起。
可是妈妈食言了,她先丢下了自己。
自己要在这个陌生的房子里,睡在陌生的被窝里,或许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这个念头无比恐怖,光是想一想都像溺水那样喘不过来气。小姑娘立刻将脑袋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小脸蛋汗津津、红扑扑的,柔软的头发也蹭得乱糟糟。
她一开口,就是哀求:“我想见妈妈,你能不能带我去见妈妈?”
少年愣了愣。
“见一下就好,我保证不会哭,不会缠着她!”沈念小朋友第一次学会哀求,不是不想去幼儿园而干嚎的假模假样,稚嫩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真的真的,就让我见她一下吧,我不会哭,也不会闹,我会听话的,非常非常听话的!”
月光下,小姑娘那双杏核眼染上了几分湿润且真切的痛苦,这抹痛苦像是潮水,将少年瞬间淹没至头顶。
念念的妈妈死在了枪林弹雨的异国他乡,送回国的遗物只有一个满是弹孔相机,弥漫着陌生的硝烟的味道。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死亡」,但是他像念念这么大的时候也失去了母亲。那时候他趴在母亲的病床前嚎啕大哭,已经形容枯槁的女人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跟他说:“涟清,妈妈要先走一步了。真舍不得你啊,我可怜的孩子。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死亡是如此蛮不讲理的事情。
轻盈的月光洒下窗台,将卧室照亮。小姑娘瞪着小猫一样湿润的眼睛,执拗地等他答应,而他又是如此的无能为力:“念念,我做不到。”
因为他也是没有妈妈的小孩。
他也见不到自己的妈妈了。
开新文啦!求宝子们收藏支持!收藏多可以上榜呜呜呜呜
目前存稿30多章,还算充足,没有特殊情况会保持日更~宝子们不用担心坑品,一定会写完的[垂耳兔头]
更新规则:
1、每天日更,争取双更。
2、偶尔有特殊情况,会提前请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有哥哥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