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华轩内。
母子两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云皎皎的泪水便止不住啪嗒啪嗒往下落,她用力将病床上的韩氏扶起来,让她靠在枕上,语重心长道,“您又是何苦总跟云别尘生气,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平白让荣华阁高兴。”
韩氏气得捶床痛哭,“早知你爹爹会如此待你,娘当初便不该生你!”
她当年本就是阴差阳错才跟云别尘有了一个云长川,之后不得已低嫁进云府,本来她就不喜欢云别尘,从没想着要给他生儿育女,若不是后来,云别尘对她还算上心,她也不肯再生下云皎皎。
哪知她这个女儿刚出世不久,周氏便寻了个道人给孩子打卦算命,好巧不巧算出个天煞孤星的刑克之命。
没多大点儿的小女孩儿就被送到了乡下寄养,一养就是十六岁才回京都。
母女两情分原本就单薄,她想着,这几年一定要好好补偿好她,将来给她寻一个门像样的婚事叫她过得安安稳稳的。
可如今,就这么简单一个愿望,却叫她操碎了心。
云皎皎心酸的轻笑一声,将母亲的手拉过来,低眸细心揉了揉她几个指节上的淤青,这些伤……不知是在哪儿弄的,不过母亲身上的伤,大多数来源于云别尘,这些年,她早已经习惯了云别尘对丽华轩的忽视,如果不是云家只有云长川一个儿子,以母亲逆来顺受的性子,只怕在云家也活不下去。
她担心母亲,但又想到兄长既然回了京都,断然不会再让母亲受委屈,也就微微放了心。
“好了,娘不要再哭了,也不要说这样后悔的话,女儿生下来就是给父母还债的,这辈子,你们想让女儿做什么都行——”
“皎皎,你去了王府过得不好罢?”听到这话,韩氏慌急的瞪大双眼,整颗心脏被攥紧,紧接着愤怒不可置信等情绪一并涌来,她五指用力攥紧云皎皎的手腕儿,眼里又是悲痛又是恨,“平南王妃可是商宜,云别尘这是杀千刀的东西,真让你与商宜共侍一夫,一辈子与那商家争个高低贵贱?!”
云皎皎何尝没想到这些,苦笑一声,装作不在意道,“娘放心,我和阿宜是交心的挚友,阿宜的性子与姨母不同,她最是重情重义,对我又好,从来没因为我是从乡下来的就看不起我,以往我在外头受了欺负,都是她每次为我出头说话。”
“这世上谁都能害我,唯有阿宜不会,我和她共侍一夫,她做我的主母,总比我嫁给商羽,让小郡主做我的主母好十倍百倍不止,是不是?”她笑得开怀,嘴角含着笑意,不知是在说服韩氏还是在说服自己,“阿宜对我如手足,我们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
韩氏一时听怔了,蓦的想起一件事来,“皎皎,你现如今是平南王的侧妃,他人品究竟如何?对你可好?”
云皎皎点点头,没敢说自己每日都要用毒药的实话,只道,“娘亲就放一百个心吧,他长得很好看,又年轻,如今又大权在握,总领天下兵马,比那老侯爷强万倍。”
“而且——”她嘴角微微上扬,真心实意的柔声道,“女儿很喜欢他,很爱很爱他,他待女儿也很好。”
“你爱他?”
“嗯。”
“没哄娘罢?”
“女儿骗您做什么,就好像上辈子就与他认识一样投缘,新婚夜那日,见了第一面便喜欢上了。”云皎皎没对韩氏说实话,南境那些日子是埋藏在她心里最深的秘密,现在她也快死了,有些话更不必说出来,平添伤感。
不过,喜欢他是真的,爱他也是真的。
爱一个人未必要在一起,她愿意在背后,默默注视着他与阿宜好,也期待他们能偕老白头。
韩氏眼眸一转,见女儿这副认真郑重的神情,想着,那战神王爷莫不真是皎皎的良缘?
果然没先前那样气了,心情突然平复下来。
她想起自己多年前,与那平南王裴越的母亲舒氏曾也是关系交好的好友。
舒氏是文渊阁大学士舒大人的嫡女,与只知烈女传的闺中小姐不同,她熟读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内心有沟壑,豆蔻之年便名动京都。
京中爱慕她的少年不知凡几。
就连云别尘也是其中一员。
不过,少女明艳耀眼,惊才绝艳,于情情爱爱上却是朦胧懵懂一无所知,一场诗会,才子如云,她一个才子没看上,却看上了位高权重的武将裴倾之,也就当年的平南王。
少女敢爱敢恨,喜欢上一个人,便如同飞蛾扑火,非要嫁他不可。
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平南王世子裴越。
不过这其中,却有一桩外人不知道的渊源,这么多年,韩氏也从来没有跟人说过,哪怕是自己的儿子女儿,她也没有提半分。
她原想着舒氏早已经去世,她与平南王府不会再有交集,她女儿更不会与那个小世子有什么关系,那么,当年那件事,她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去,直接带进棺材里。
可现在,她最疼爱的女儿被抬进平南王府做了侧妃,上面的正头王妃是商宜,商宜是个好姑娘,可谁又能保证两人共侍一夫之后,还能维持姐妹之情?
为了保女儿在王府周全,她不得不搬出当年舒氏给她的承诺来。
“皎皎,你替娘把那妆奁最下面的那只雕花小盒子拿出来。”
云皎皎不解,却还是听话的走过去,将一个看着格外眼生的华贵盒子翻出来,递到韩氏面前。
“娘,这是什么?”
云府虽然也有不少珍奇好物,但大多数都在荣华阁大夫人那里,这样一个雕刻玲珑精致镶金嵌玉的紫檀木盒子,很少会出现在丽华轩。
“这是……”韩氏缓缓抚摸着盒身,眼里不自觉的发酸,声音里也带了一抹哭腔,“这是娘的一位故人去世之前送给娘的一个信物。”
“故人?”云皎皎从来没听韩氏说过她有什么故人,心里越发觉得好奇,之前她娘已经把所有嫁妆和家底都给她做了嫁妆,没道理藏着这个盒子。
“嗯,她是一个一辈子都让娘敬佩的女子。”韩氏脸上浮起一阵回忆之色,怅惘道,“娘那时也跟你一样心高气傲,不愿给人做妾,可娘的身份低微,也不过是武安侯府的一个小庶女,又怎么敢去奢望能跳出闺阁去认识更好的人?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可她不一样。”韩氏说着便笑了,笑着便落了泪,“她胆子大,不拘泥于礼法,带着你娘我女扮男装上山下水的出去疯玩儿,若不是她哥哥及时把我们两拎回府去,只怕那时候我两就该乘船一日千里下江南去那秦淮河畔找俊俏小公子了。”
云皎皎没想到自家这个困守后宅十几年的娘还有这样意气风发的过去,顿时眼眸清亮的望着她,“那后来呢?娘。”
“后来……”韩氏陷入一阵回忆。
后来舒氏看上裴倾之,一心挂在那个无心无情的男人身上,生下孩子后,没过两年便撒手人寰。
“哎。”她叹了一口气,收起悲伤的表情,打开盒子,将盒子里的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拿出来,放在云皎皎的手心里,“这是平南王世子,也就是现在的平南王裴越母亲舒氏的玉佩,皎皎,你好好拿着,有了这枚玉佩,裴越定不会伤你害你,会像对待恩人一般对你好。”
云皎皎手心触感冰凉,低眸看着那枚造型别致的玉佩,更加迷惑了,她母亲竟然与裴越的母亲有过交情,可这恩情从何而来啊。
“娘,你和当年的平南王妃认识?”
两家门户有别,按理说,不该有太多交集。
事到如今,韩氏也没什么好瞒着云皎皎的,满脸怀念,语重心长道,“当年我和她关系极好,好到我宁愿不嫁人,一辈子跟她做姐妹也成。只是,造化弄人,后来她嫁给了老王爷裴倾之,很快便有了身孕。”
似乎想到什么,韩氏竟扑哧一声笑出来,苍白的脸面容也有了红润的光泽,“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当年我与她怀孕的日子相差无几,又是差不多日子临盆,我们两书信里还写说要给两个孩子定个娃娃亲,将来让两个孩子结秦晋之好,可实在是太不巧了,我生的是个儿子,她生的,也是个儿子。”
听到这儿,云皎皎也笑了笑,翘起嘴角揶揄,“这么说来,倒是我抢了哥哥的姻缘。”
说起旧事,韩氏心情好了许多,没好气瞪她一眼,“没大没小,胡说什么呢,莫要开这些玩笑,也别让其他人,尤其是你爹知道这件事。好在你哥哥也算与那孩子有缘,现在在他手下做事,听长川说,平南王待他很好,我就放心了。”
云皎皎原本只是来看望母亲的,可今日听韩氏说了这段旧事,心里竟不知道该是何种滋味儿。
原来,她和他的缘分不止是南境的那几个月美好时光。
在更早之前,在他还在他母亲肚子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有了牵扯。
她低眸浅笑,手里握着那枚莹润的玉佩,指腹轻轻抚摸着玉佩上那个裴字,心里淌过一阵暖流,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却让她有一种漂浮在云端的不切实际的宿命感。
可一想到两人如今的处境,又苦涩的笑了笑,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有缘无分罢,他与阿宜,才是真正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她收起心思,只是她想知道母亲于那舒氏有什么恩情,韩氏却不肯再细说了。
“儿啊。”韩氏见云皎皎沉思,便拉着她的手道,“你与阿宜亲昵,可这女子嫁了人终究不同与闺阁之时的亲密无间,阿宜是正妻,她要贤淑大度,打理王府,还要为男主子张罗后院妾侍通房,可这世上,又有哪一个女子真正愿意看着自己的男人三妻四妾左拥右抱呢?到时候,你与阿宜为了平南王未必不会闹矛盾,生嫌隙,起嫉妒,所以,娘今日把这枚玉佩交给你,是让你回府后,把这玉佩拿出给他看,他自然会照拂你。”
云皎皎仔细记下,将玉佩收入怀中。
韩氏嗫嚅了嘴唇,欲言又止道,“孩子,还有一事,你爹他……让我与你说说,礼部老尚书过段时日便要告老还乡,如今礼部能用之人不多,他想着那个位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看你能不能在王爷面前说几句好话……”
说到一半,韩氏深深叹了一口气,格外难堪的攥紧了手指,“这种事,娘也跟他说了不好开口,毕竟我儿才嫁过去不久,人微言轻,这些话怎么好对王爷说出口呢,可你爹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
云皎皎的心跟针扎似的,“娘——”
韩氏忙摆摆手,扯开嘴角,“娘也就是说说,话带到了就好,你不要往心里去,好好伺候王爷,朝堂上的事,让他们自己男人自己解决去,我的皎皎只要快快乐乐的就好。”
看出母亲的局促和凄楚,云皎皎只觉得心酸。
她浅浅莞尔,挠了挠母亲的掌心,“娘,你放心,女儿知道怎么做。”
反正她在裴越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形象可言,也不差这一遭了,话她可以带到,但他会不会帮她,她便无能为力了。
又陪韩氏说了会儿话,见她脸上有了气色,云皎皎才放了心。
“姑娘!”同心突然冒冒失失跑进来。
云皎皎看她一眼,示意她有话出去说,不要扰了母亲清净。
同心赶忙闭上嘴,焦急的退到外间的暖阁里候着。
云皎皎扶着韩氏躺下,替她掖了掖被角,柔声安慰道,“娘,女儿会过得很好,你不要再担心我什么,以后,你要好好跟着哥哥过日子,不要再让荣华阁欺负了去,大夫人和云安阳要是再跟找你茬儿,你就勇敢些呛回去,有哥哥在,他会替女儿护着您。女儿现在是王府的人,怕不能照顾到你什么。”
想到这大概是自己与母亲的最后一面,她又忍不住鼻尖一酸,眼中一股热气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娘,女儿不孝……”
韩氏抚摸了一下她的头顶,“娘这辈子没什么好期待的,就期待着你好好和夫君过日子,生几个大胖小子,别生女儿,你跟娘一样,不是正妻,生下来的女儿将来也只是低贱的庶女,会让你操心……”
说着,眼圈儿默然红了,“娘的命苦,皎皎,你的命怎么也这么苦啊……”
云皎皎哭笑着替母亲抹去眼角的泪水,“好了,这么大个人了还哭得跟个孩子一样,别哭了,好好休养身子,等我给你生个大胖外孙。”
韩氏噗嗤一笑,摆摆手,疲累的闭上眼,“你先去吧,估摸着王爷该寻你回去了。”
云皎皎点点头,念念不舍的起身,站在床边看了好一会儿母亲的睡颜,然后才转身去找同心。
“怎么回事?”
同心急得直跳脚,“姑娘,你说气不气!那云安阳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把我们绛芸轩里种的那几株狼桃给拔了!”
云皎皎烦躁的皱了皱眉,“她这是故意找事儿。”
“是啊!这云老三,真是没脑子,王爷还在呢,就莫名其妙找事儿!也不怕王爷怪罪么?”
“恐怕她就是趁着王爷在才故意的。”
“姑娘,我们怎么办?那狼桃是我们好不容易养了许久的,奴婢还想着今日回府,将绛芸轩里的花草树木都移到王府去呢!”
云皎皎冷了面容,“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先去看看再说。”
她今日已经很克制的不与她们荣华阁的人起冲突了,要是云安阳不安分,她绝不会让她得逞好过。
……
云府后花园,逝水亭内。
站在这里,可以将整个云府纳入眼底。
好不容易打发了云别尘,云长川拉了裴越在这亭子里喝茶,顺便谈一谈云皎皎与他的关系。
裴越一袭玄墨锦衣,圆领长袍,镶金玉带,面无表情的端坐在石桌旁,两根骨骼分明的手指捏着琉璃茶杯,指腹轻捻,周身气势清冷淡漠。
金乌西沉,落日的余晖洒在他轮廓分明的俊脸上,挺拔如山的鼻梁显出一抹让人无法忽视的矜冷。
云长川抱胸靠在亭子右边的大红漆柱上,视线集中落向男人寒潭般的眼眸。
一个月不见,他身上多了一些让他看不懂东西。
这个人在南境的战场上曾手刃过无数敌军,他杀敌无数,手段狠辣无比,凡是有人犯事落在他手上,不出一日便会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几乎不对敌人留情,更不会对女子有任何的亲近。
在南境四年,他从来没有表现过有那方面的欲、望,甚至有时候他都怀疑他不是个正常的男人,根本不会有那方面的需求。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非凡的人物,竟然抱着他的亲妹妹从马车上下来,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那等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阿越,什么叫不知节制?”
裴越不动声色的呷了一口茶杯里上好的碧螺春,“同为男人,你应该懂。”
云长川敛起剑眉,索性坐到他对面,“我不懂,但我大受震撼,你是什么时候对我家皎皎有的心思?”
裴越微微拢了拢眉,似乎对他话里我家皎皎四个字很不满意。
哪怕他是她的亲哥哥,我家这两个字,也只能由他来说。
云长川抿了抿唇角,同样脸色不善,“告诉我实话,你从未见过我妹妹,怎么会突然将她纳入王府?”
“帮她一把,也是帮你。”
短短几个字,阐明了他对云皎皎并无情意,纳她入府,不过是助她逃离苦海。
云长川冷笑一声,“阿越,你这不是帮她。”
裴越挑眉,眸光清冷,“难道你这个做兄长的,愿意看着她嫁给巨英侯?”
“我当然不愿意。”云长川神情凝重,“但我也知道皎皎的性子,她不会愿意给人做妾,哪怕在王府,她是高人一等的侧妃,那也是妾,她不会开心,她会难受一辈子,而且商宜她是她最好的朋友,你想过吗,两个要好的女子,因为一同嫁给你,在往后的日子里再也无法成为真心的好朋友,你是男人,不明白后宅的事情不比我们朝堂上的勾心斗角简单,在京都四年,皎皎吃过许多苦,受过很多白眼,没有闺秀愿意与她为伍,商宜已经是她在京都唯一能说得上话的朋友了。”
裴越没想到这一层,怔了怔。
云长川继续道,“而且我早就做好了打算,我不会让她嫁给巨英侯,想着在我们军中寻个合适的将士,地位不必太高,人踏实本分,愿意娶她,肯对她好,我就会将皎皎交给他。”
裴越手指蓦的一紧,“云长川,你敢!”
他要是敢把云皎皎嫁给别人,他会忍不住把那人碎尸万段!
云长川疑惑的抬起眼帘,对上裴越那双黑沉沉的桃花眼,“王爷,你——”
有那么一瞬,他好似从眼前这双深渊一般的眼里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浓浓的不甘、无奈和挣扎痛苦。
不过,很快,那双眼便恢复了平静,淡淡的向他看来,如一方没有涟漪的平湖,再也看不到半点儿情绪波动。
“本王与商宜并无夫妻之实。”
云长川没想到向来不屑多言的男人会跟他解释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东西,“什么?”
“商宜是舒太后塞进王府的人,舒太后不信任本王,此举有她的深意。”
云长川一阵沉默,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京都水深,波云诡谲,哪有什么单纯的情爱之说。
裴越的婚姻只会成为夺取另外一半兵符的筹码。
舒太后野心勃勃,就算再是舒家人,也不会全心全意把稳定朝纲的希望放在裴越身上。
她还有自己的势力,她亦再玩弄权术,扶持谢无归等人与裴越平衡掣肘。
云长川什么都懂,唯一不明白的是,他对皎皎的心意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王爷与皎皎呢。”
裴越默了一下,道,“本王也没有碰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