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在看不见的情况下走婚礼流程,甚至没看见自己未来公婆的面容,只听到些伺候丈夫,早些为猗顿氏开枝散叶之语便被送进了婚房。
外面是宾客饮宴的声音,阿狸掀开了盖,观察了四周,寝室方正而阔大,入口摆了屏四扇的绘云龙纹山水折屏,将内室分隔成内外双间,寝具一应俱全,她到是一时没看见书案,便绕了出去,对面地上没有一张供坐的长方矮榻,左侧则是黑檀木制成的案几。
阿狸掀开盖头才发现这婚房内的药味如此浓重,看来那位猗顿氏公子的确病得不轻。阿狸坐在垫上,将竹简在大案前摊开,又起身匆匆到文案捧来一只铜匣一方白石,坐定打开铜匣拿出一个极为考究的乳白广口陶罐,从罐中哗啷倒出一堆黑亮亮的墨块,搬过那方中央凹陷的白石,滴入一汪清水,指夹一块扁平的墨块到石砚中,从石砚边拿起一片同样扁平却显稍大的石片压在墨块上旋转研磨了起来,墨迹干后油亮平整,刻刀上简极是顺畅,刻出字来周边绝无裂纹。
她要给老城主他们传信,务必让他们小心。屋内没有侍女,阿狸便先将信藏了,待到后面再叫人送,现在出去,只凭这身喜服都太过于招目。
阿狸以为至少要等到深夜,便维持不住跪坐的方式,只是刚挪动一支腿,便有人进来了。盖头没掀,阿狸只能看见一双走路轻缓的脚,重工金线刺绣的云锦鞋上缀着硕大的南珠,一只手挑开盖头,阿狸却先注意到他的手是裹上绷带的,同时下一刻浓重的药味便开始弥散开来,虽已同行几天,在此情况下见面,仍有种奇怪的尴尬。
少年坐了下来,合卺酒他是不能喝的了,还在饮药,阿狸试图问:“你手上的伤?”
猗顿郢淡淡地笑了:“不小心伤的。柳三小姐不必挂怀。”
阿狸想起老城主的坊间传言,说猗顿郢情神失常,有自残倾向看来未必是空穴来风,甚至还有人说,猗顿郢本不是猗顿荣亲子,而是前夫人婚娶前与别人苟合的孩子,后被猗顿荣弃养在山庄,因此才落下各种病根,直到他八岁那年,乳母去世,前夫人徐氏病重,猗顿氏才将他接了回来。阿狸对此并无多大感触,若要比悲惨身世,旁人向能及过她万一,现在该关心的还是龙骨船和通行令牌的事。
阿狸走到他面前坐下道:“龙骨船能否给出一支让我阿父运营,还有那令牌…”
猗顿郢笑道:“当初答应了柳城主的,我们自当做到,只是现在努人无时无刻将我们看得紧,我们没办法调动龙骨船。”他握住她的手:“柳三小姐不用担心,他们不敢明抢的,左右还顾忌着我们在同都府的名望与地位,若真将龙骨船交给了他们,盐铁大项就掌在努人手中,同都府就真的一点翻身之地都没了。”
猗顿郢笑着,良久才道:“天色已晚,柳三小姐早些安置,明儿还要做许多事。”
阿狸见他从柜中抱出新的褥子,似要在地上将就睡一夜,阿狸阻住他,就他这身子晕,得了伤寒受苦挨骂的可是她。阿狸侧身睡到最里边,空出一大片位置给他,她倒不担心他会做什么,以她的身手还制服不了这病恹恹的人?
外面天寒地冻,屋里的火炭正旺,连空气里都飘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只是被浓重的药味掩盖了,她只能分辨出来一点。猗顿郢的确很有边界,自躺上来起就再没动过,阿狸看着他,真怕她还没拿到龙骨船他就先病死了,索性将被子分出去许多,让他能盖个厚实。
这夜真寂。
此后几日,阿狸沉沉大睡。日上三竿方起,用过饭便与等候在厅堂的族人们饮茶聚谈。三五日过去,家主们来遍了,厅堂没有等候者了,阿狸便自己在庄中挨家拜会,族人完了便拜会田户工匠与仆役,一连月余,忙碌得很。进入腊月,终于将全府人家走了一遍。大寒这日,阿狸吩咐厨下在自己的小庭院备好了三案酒菜,特意请来了猗顿郢。
雪期比去年更长,天下的寒气跟着干凛的风聚拢,阿狸也惫懒出去,令牌倒是差人和信件一起送出去,估摸着他们早就收到了。完颜骏派兵将肩邸围的水泄不通,连采卖都不许。
夜晚时,那围墙上便燃起极明亮的火烛,彻夜照得分明,阿狸想念以前流浪时吃过的蜡肉,便也试着挂了几块腌好的干肉放在仓梁上,坐在亭下还能闻到肉香。猗顿郢看着阿狸吃东西,他却是执书在看,仿佛外面围着的努人都跟他无关似的,阿狸想起以前谢平也是这样,仅用些计谋,就能把一切事情弄得妥帖。
猗顿郢似乎总担心亏待了她,她除了睡觉用膳,也无别的事可操劳,院里的人多少觉得她性子软,不会管事,可她只是不想管,等谢家军离开同都府,她也不会再留在猗顿氏。这么做真不厚道,她想。
现在猗顿氏对她态度不明,她需要快速站稳脚跟让龙骨船顺利让渡给老城主,以免成了完颜骏的囊中之物。
由于猗顿氏族人是皇族支脉,有着一份永远不变的“王田”,每户三百亩,不管你是否耕耘,这份根基之田都是世代承袭的。然则,猗顿氏族人户户为商,几百年下来,几乎没有一人耕田了。田土是根基,虽然不耕,却也得占着。于是,猗顿氏族人各自容纳了多少不等的逃亡隶农,来替代耕耘。这便是所谓的“附庸田户”。这些田户,原本大多是他国逃亡的奴隶,替主家耕田,自然只是求得吃饱穿暖而已,田中五谷所收,悉数归于猗顿氏,逃亡隶农衣食无着,猗顿氏族人收留了他们,理当为猗顿氏族人无偿耕耘,猗顿氏族人并无其他王族作威作福的恶习,善待隶农,与他们同庄而居,虽贫富天壤之别,却是比城内王族国人的田户强得多多了。
然则,祸乱之根恰恰便在这里,王族国人的田户,大多是前朝残留下来的公田老隶农,终生不出国门,根本不知道天下大势潮流,认定了做牛做马是隶农的天命;猗顿族人容留的逃亡奴隶却不一样,四海漂泊而来,对各国变法潮流与新田制大体上都能说道得一二,留在猗顿氏田庄,图的是猗顿氏的田庄尚算太平,猗顿氏族人尚算宽厚;然则世事一旦有变,或起战端,或遇天灾,或是国事之乱,隶农们终究是了无牵挂抬脚便走,轻则逃亡一空,重则劫主造反入山为盗,如同盗跖军一般。
“分买田劳,除人隶籍。”阿狸拍着书案一字一顿,“分买田劳,是一体两事。其一,分买耕田。族人将耕田分出一半给田户,以目下田价之五成折算,卖给田户,许田户在十年之内以谷物劳役抵消。其二,此后,族人若以田户代耕,须得出金买劳,如此两便。除人隶籍,是将族人所握田户之隶籍证物悉数销毁,将老壮田户、隶籍仆役之身躯残留的印记悉数医治,不能医治者则掩盖,使田户仆役为庶民。如此做去,祸根消除,猗顿氏必得平安也,作价卖与田户,则能激励人人勤耕,争相早日抵消债金,以使耕田归己。”
阿狸道:“若夫君觉得没问题,我便禀了父亲叫他做主将此事操办。”她刚要起身,猗顿郢却拉住了她,笑道:“此事不急,只是你却为何如此替家中操劳,还是在担心父亲将龙骨船交出去么?”
阿狸确实想的是为猗顿氏立功,将来在猗顿氏里更有一席之地,能有龙骨船的处置权,有了船,谢氏残军不用半月便可安然渡齐,而且龙骨船更是作战可用的一大便利,完颜骏想要龙骨船,无非是看中这些。
阿狸被看中了心思,可人要脸树要皮,她就算是也只能装不是,虽说自己本为龙骨船而来,可他们好歹也救过她一命,为他们做点事也应该,至少不要让自己这么愧疚,将来走的也痛快。
猗顿郢挽住她的手,突然却咳起来,那白色的大狐裘似是冰雪做的,阿狸坐直身,看他实在辛苦:“天冷,我们回屋。”
猗顿郢没有反驳,两人迈过长廊,阿狸扶他坐下,忙倒了杯水给他:“喝水缓缓,今日我见过母亲,她说你经常忘了吃药,今天估计也忘了?”
猗顿郢忍着咳意咽下一口水,过后自己也笑:“是忘了,有时候忙起来便忘记了,让三小姐担心了。”
阿狸将炭往他身边移近了些,确认足够温暖,弯下腰亲自替他拍掉雪尘:“我们这么生分?为何你总三小姐三小姐地叫我?”
猗顿郢有些不好意思,“以前我们没见过面,我也只知你的名讳,还不知道三小姐的小字…”
阿狸听完不禁笑了声,“那你可听清了,我的小字…阿狸!”
猗顿郢听着她明朗的声音也笑了,“好的,阿狸。”
“那我又如何唤你?”阿狸揪住他的衣服:“难不成你也要我一直大公子大公子地唤?”
猗顿郢笑了下:“我的表字驻衡,要不你还是叫我阿郢?”
阿狸反应过来,“那好。”
一连光几日都在下雪,天过于千冷,而猗顿郢这月其实都是在书房睡的,他对她疏离客气又礼貌,今天倒是亲近些。外面局势依然紧张,所以此刻的安逸便显得格外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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