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四年三月,因圣上膝下贫瘠,为稳固国之根基,故诏天下诸道州县,广选秀女,以实六宫。
建昭四年四月,秀女入宫。
经宫中教习一月后,便是最后的殿选。
我是吏部侍郎的女儿,自然留到了最后。
等待许久后,宫人宣我入殿。
正殿之上,当今圣上、太后、皇后端居高座。
宫人唱到:“宣吏部侍郎之女江婉如觐见!”
我起身行礼,听到一道略微低沉的女声:“抬起头来。”
我依言抬首,眼神仍旧落在裙摆上。
“嗯,倒是不错,没有辱没了你父亲的名声。”太后细细瞧了我一会儿,“皇帝可喜欢?”
我只听到一声轻笑。
太后无奈道:“罢了,留牌子。”
此时我才听到皇后的声音:“还不谢恩?”我恭谨行礼谢恩,退出殿外。
回到府中后,我才松了一口气。在宫内整整一月,处处是规矩,比我在府中所设想的更叫人心惊。
那还仅是秀女间的勾心斗角,待入宫后,嫔妃之间的争斗只会更严重。
但事已至此,哪怕我再不甘愿也无力反抗,只能接受。
这样无能为力的滋味,尝过一次就够了,为了以后不再任人摆布,我必须在宫里争得一席之地。
……
三日后,我知晓了自己的位分,从五品美人。
与我一同入选的另有五位秀女。我原想再打听一番,只是父亲、母亲皆不算在意,我自不能贸然开口,只能作罢。
进宫前一日,嫡姐来看了我。她神色颇为复杂,声如蚊呐地向我致歉,我应了。
可心里积累到现在的芥蒂,不是她一句几不可闻的“对不住”就能消去的。
我与她相顾无言,往常我会说些话引她高兴,如今我实在做不到,也不想做。
从前我以为我们是姐妹,即便有嫡庶之分,这些年的情分总不是假的。
到了如今我才晓得我同她到底不一样,她是父母的掌中明珠,我不过是随时都可舍去的一枚棋子。
这些年小心翼翼的讨好,终究是笑话。
父亲私下给了我一些银两,用以打点宫中婢女太监。
他说在宫内为我安排了合适的宫女,要我保全自己,不要惹是生非、祸及家族,他大约看出了我的不情愿,但他不在乎。
我也不蠢,江家是我入宫后唯一的依靠,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即便我再怨恨,再想报复,也不愿赔上一切。
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在宫中站稳脚跟。
……
入宫后,我的居所是忘忧宫景凝居。
一进到忘忧宫,倒是极为热闹,引路的公公见我不耐的神色,主动提到:“江美人有所不知,忘忧宫主殿漪兰殿如今空置,主理忘忧宫事务的是清芷轩的鸢夫人。如今贵人们入宫,您与时庶妃、邱娘子被分在忘忧宫,薄庶妃、沈良仪与荆官女子被分在韶贵妃娘娘的未央宫。”
我笑了笑,进了景凝居后见到了父亲同我说的宫女冬儿,瞧着是个妥帖细心的,我让她打赏了引路公公。
景凝居收拾得清爽,宫女们可见是用了心的。
冬儿为我分说,景凝居有四个大宫女,除冬儿外,便是淳儿、浓澄、碧水,另有几个太监。
我是庶女,因着不算得宠,又没有姨娘照拂,自小在府内受过不少下人冷眼,明白他们的能耐。
问了几句后,我选了一个叫做小禄的太监,他看着机灵,目光也清正,我命他领着其余太监。
眼下除了一个冬儿,我无人可用,便是有旁人安插的眼线,我也没法子。
命冬儿敲打赏赐一番后,我便让他们自去做事,日久见人心罢。
打理好景凝居事务后,已是下午了,我想了想,也该拜见这忘忧宫的主事妃嫔--鸢夫人了。
我在家中时,母亲也提过几句,宫中除皇后外,唯有韶贵妃、鸢夫人位分最高,又有封号,不可得罪。
皇后乃是四品文官大理寺少卿之庶女,虽说身份不显,却与皇上有结发之情,一个皇子娶了四品官员的庶女为嫡妻,其中自有缘由，但这并不是我能够猜想的。
只是如此一来,我倒生出几分难言的奢望。
我前往清芷轩拜访,宫女说要通传,我便等了许久。
这四月的日光虽不算灼热,可照得久了也让人觉得不适。
我额上出了些汗珠,鸢夫人的大宫女才出来说道:“江美人,真不凑巧,我家主子方才出去了,您还是改日再来罢。”
我忍着不适,微笑着说,“是我来的不巧了，那我晚些再来拜访鸢夫人。”
我刚踏进清芷轩时还见了鸢夫人的宫女,说鸢夫人命她去御膳房取芙蓉糕来,若是鸢夫人当真不在,难不成宫女们都不晓得主子出去了,白白晾着我?
若是她在,不过是因着不想见我罢了,竟是连敷衍我都懒得找因由!
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亦或者她只是瞧不上我,这样更让我羞恼。
压下这股恼意,我想着既已出了门,总不能就这样回去,还是去看看时庶妃与邱娘子,总要晓得她们的性情才是--若是全同鸢夫人一般,这忘忧宫的名字只怕白起了。
好在,时庶妃与邱娘子都是好性子的人。因着入宫头一日忙乱,我与她们闲话了几句便回去了。
时庶妃言谈间颇为活泼,可见是家里娇宠大的,她虽出身武将世家,却生得一派弱柳扶风之态,身子单薄;邱娘子生的极美,性子文静,言谈举止实在赏心悦目,只是家世不显,位分低了些。
若是可以,我也盼着能够与她们互相扶持,多一个好友总比多一个对头好。
回了景凝居,冬儿提起明日拜见皇后与诸位妃嫔时的妆扮,我选了几样玉饰,挑了一件桃粉色衣衫,不算扎眼也不寒素。
在日头下晒了好一会儿,我有些疲累,草草用了几口晚膳便歇下了。
从前给嫡母请安,她虽不大喜欢我,却也不曾刻意磋磨,平日里只当我不存在。
这入宫头一日,我便受了人家的威风,宫里是奢华富贵,可也要人处处留心在意。
我原因着自己是新秀里位分最高的,还有几分欢喜,可受了鸢夫人的冷待,又见了同居一宫的时庶妃与邱娘子,才晓得了人外有人。我闭了眼,先不盘算了。
明日要觐见皇后与各宫妃嫔,得养好精神才是。
宫里的人越多,要争的就越多,想来那几位娘娘也不大痛快。
……
冬儿唤醒我时,我尚未完全清醒。
虽说往日在家中也要早起给嫡母请安,但许是昨日太累,我醒来时还是有些头痛。
洗漱后饮了一盏牛乳茶,又让冬儿为我揉了一会,总算好受了些。
宫里的膳食比从前在府里的的精致许多。
桌上摆了几样精致小菜和一道龙井虾仁,另有一碗红稻米粥,点心做得别致,是牛乳糕和玫瑰酥。
用了早膳后,我便去了皇后宫中,原想着同时庶妃她们一起,但总归不算熟悉,不好贸然打扰,便作罢了。
我原以为拜见时要受些刁难,结果竟没有。
皇后娘娘受了我们的礼,叫起之后温和地说了几句。
“嗯,规矩都挺好。各位妹妹才入宫,若有什么不习惯的,大可来找本宫。从今往后,大家都是姐妹,理应互相照拂,而不是勾心斗角,引发争端,明白了吗?”
待我们应了之后,皇后又说了几句身为六宫之主的客套话。
我坐下后便悄悄打量着宫里的诸多妃嫔。
皇后娘娘是个温婉的女子,容貌不算极美,却有一种雍容气度。
她笑容温雅,可见是极受宠的,丝毫不担心我们这些新人。
韶贵妃到底是三品奉天府府尹的女儿,气质出尘,瞧见我看她,还对我笑了一笑,她笑起来颇为明媚,难怪是皇后之下第一人。
至于鸢夫人,她看起来颇为端庄温婉,不像是目下无尘之人。
“瞧我,昨日江妹妹前来拜访,不巧我那时去了御花园。留在清芷轩的宫女不懂事,也不知道请妹妹进来歇息,害妹妹白白在外头晒了许久,实在是对不住!”
我看着鸢夫人笑意盈盈的样子,心里警惕,“鸢夫人言重了。昨日嫔妾贸然拜访,本就心内不安,夫人不曾怪罪,嫔妾便十分感激了。”
鸢夫人道:“如此便好。妹妹们进宫我是极欢喜的,若是因着奴才不懂事,伤了妹妹们的心,那我定要严惩!”
韶贵妃笑了起来:“往日里我只知道鸢夫人宽和大度,没想到也有这样生气的时候?江美人真是可怜,这样胆大不经事的宫女很该罚一罚才是!”
皇后接道:“不错!后宫和睦,方是正道。鸢夫人你要仔细,待下宽和本是好事,若因着过于宽和反纵得宫人怠慢主子,那便是罪过了。依我看,你须得赏罚分明,才能打理好一宫事务。”
我看着鸢夫人的温婉的面容僵硬了一下,她起身行礼:“皇后娘娘说的是,臣妾受教了,回去定然好好约束宫人,不负娘娘教诲。”
“妹妹明白就好。”皇后摆了摆手,“原本该去给太后请安才是,只是太后素来喜静,昨日才命莲稚传话,说是不必去建章宫请安。以后诸位妹妹若是无事,也不要随意惊扰太后。本宫这里的请安,每月初一十五来便是了。好了，无事大家就散了罢。”
出了凤仪宫后,韶贵妃和鸢夫人率先离去,我想了想,还是去了建章宫。
虽说太后喜欢清静,可选秀那日是太后做主留了我,为着这个自然要前去拜谢。
至建章宫殿前,便见宫人个个屏声静气,极为恭谨。
太后身边的女官莲稚见到我便行了一礼,“见过江美人,您今日是来向太后请安?臣女这就为您通禀,请您稍待。”
略过了一会儿,莲稚便出来了,引我进殿,“您请同臣女来。”
殿内,太后倚在榻上,见我前来轻轻扫了一眼,选秀那日我未敢抬首,今日才看到太后的威严。
我跪下行了大礼,“嫔妾江氏,给太后娘娘请安。”
“起来罢。”太后命我坐下,“虎父无犬女,嗯,没给你父亲丢脸。晓得要来看看哀家,倒是有些心思的。”
听太后的意思,倒好像识得我父亲。
太后同我闲话了一会儿,我见她略有疲态,便起身告退。
回了景凝居,我细想着今日所见的宫中妃嫔,冬儿和小禄也同我说了些宫妃的消息。
若论颜色,宫中的潜邸妃嫔们竟然都称不上是真正的美人。
就连此次选秀入宫的妃嫔中,除我与邱娘子容色出众外,其余皆是中上之姿。
大约皇上更看重女子仪态,倒不是喜爱美色之人。
如今重用文官,宫中妃嫔也多是文官之女,仅有时庶妃是三品将军之女,另有沈良仪是五品千户之女。
我最警惕的并非是皇后和韶贵妃,而是鸢夫人。
鸢夫人言语间滴水不漏,在众人面前一派温婉端庄神色,能言善辩,心计深沉,让人不得不防。
且她眼见得不喜欢我,如今不清楚缘由,要小心才是。
皇后有宠爱又有宫权,以庶女之身稳坐皇后之位,绝不简单。
但她应当不会轻易对我们这些新人动手,毕竟这是皇上登基以来头一次选秀,能入宫的大多是重臣之女。
韶贵妃有家世,瞧着却没什么城府,也不像是心怀恶意之人。
小禄说皇后与韶贵妃原先在王府时便来往亲密,若是有心,韶贵妃倒是个极好利用的人。
不知道皇后心里是不是这般念头?不过这都是表象,或许韶贵妃极善伪装,也未可知。
宫中还有三位容华,两位公主。大公主乃是容华凌玉润所出,如今两岁。
凌容华是皇后的庶妹,只是瞧着两人间并不算亲热。
二公主今年才出生,是沈容华之女,沈容华虽不受宠,却是太后侄女,平日里常常往建章宫去。
葛容华在这几位嫔妃里极不显眼,她家世平平,近乎无宠,我瞧她的衣裳首饰都不大鲜亮。
看来即便是潜邸出身,只要不得宠爱,也会被掖庭克扣份例。
新入宫的妃嫔们,我、时庶妃、薄庶妃家世显赫,沈良仪次之,邱娘子是县丞之女,荆官女子家世最末,乃是商户之女。
看起来,现在的情势于我倒是极好的。今日宫妃觐见皇后,想来晚上新人便要侍寝了。
若说我不想第一个侍寝,那是假的。
只是我进宫位分最高,若是头一个侍寝,只怕要成了扎人眼的靶子。
我虽然想早些得宠,爬上高位,过不再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看别人脸色过活的日子,却也清楚这荣华富贵是要付出代价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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