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上更红了，想那煞红的夕阳似得，在打赏了一番赵公公后。
冬儿几个高兴的不得了,一叠声地问我要准备什么衣裳首饰。
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这张脸并非当下最受旁人称颂的端庄清丽。
我生得一双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五官精致明艳,使得这张脸过分清艳,不够庄重。
为了压下这份艳,我很少在人前笑,平日里的衣饰也多以素雅淡色为主。
这样的打扮掩饰了我的颜色,至少不必担心被人暗地里称作轻浮。
我从前怕这样的容貌被人轻看,怕因着庶出的身份被嫡母打发给别人做妾,未曾想费尽心机掩饰了这么久,最后还是落得个以色侍人的结果。
不过如今除了这副美貌,我也没有别的东西能用来邀宠了。
我对镜描画了眉眼,点好口脂,贴上花钿,命碧水为我梳了随云髻,簪上坠了米珠流苏的金海棠步摇,瞧见桌上摆了掖庭送来的一盆栀子花,我顺手剪下两朵别在发髻上作点缀。
冬儿取来了衣裙,是我在进宫前制的一袭海棠色蝶恋花长裙,并一件藕色纱衣。
待一切装饰得当,我坐上了前往圣宸宫的凤鸾春恩车。
车轮行在宫道上,却仿佛碾过了我的心。
今夜于我是一场豪赌,宫中妃嫔多以姿态气质出众,可见皇上大约偏好素雅的女子。
可再偏好素雅,看着妃嫔们都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猜想他也会腻味。
就这样赌一把好了,他若不喜欢,看在江家的份上也不至于把我打入冷宫;若是他喜欢,我便多了一分抓住他的筹码。
圣宸宫为天子居所,自然是富丽堂皇。
我坐在桌前,有些不安地等待着,博山炉上飘起缕缕香烟,大约是皇上御用的龙涎香。
我正想着,忽然发觉衣料摩擦时簌簌的声响已至耳边,抬头看去,皇上站在殿内却并未说话,一双平静而柔和的眼眸静静望着我。
“嫔妾参见皇上。”我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微笑着起身行礼。
“爱妃免礼。”他伸出手扶我起来,顺势牵着我到床边坐下,“若非今日见到爱妃,朕还不知道江卿的女儿竟生的这般美貌。”
“若是嫔妾不曾有幸参选、得见天颜,”我做出羞涩的模样,“嫔妾也想不到皇上贵为天子,却是这般和善......”
“爱妃觉得,朕只是和善吗?”他含笑看着我。
“皇上仪表不凡,难道还需要嫔妾一介小女子的话来佐证不成?”他将我拥入怀中,同床共枕。
他如同冬日融化的雪水,清澈却又冰冷。
被他拥抱的感觉,温暖,却又若即若离。
翻云覆雨间,若不是他的呼吸并未有多紊乱,我恐怕真以为他已沉醉其中。
我在痛楚中感到一丝快慰,过了今晚,我便晓得了在他面前要如何表现。
妃嫔侍寝第一回,是能留宿在圣宸宫的。
沐浴之后,我仍旧躺在他怀中,同床却异梦。
天色尚未完全明朗,身边却只留下淡淡余温。
我睁开眼时,皇上已然起身,我正要起来伺候他穿戴,他却摆了摆手。
“爱妃昨夜劳累,多歇息一会儿,这等小事自有宫人伺候。”
“那嫔妾便谢过皇上恩典。”他似乎有些惊讶于我的毫不推辞,我回之一笑。
有的是宫人在,我何必自讨苦吃,伺候他穿戴的嫔妃多了,我不想做泯然于众的那个。
我没试过为别人穿戴,再怎么伺候也不如宫人贴心,何况对他而言,伺候的宫人和嫔妃大约也没什么分别。
虽说不必伺候,我亦起身梳妆。
圣宸宫本不是嫔妃该久留的地方,他随口一句,我若真的再待一会儿,只怕便成了恃宠而骄。
目送皇上前往宣政殿后,我也回了景凝居。
皇上是下朝后才用早膳的,圣宸宫自然也不会为我一个美人准备饭食。
圣宸宫的茶水自然是最好的,只是既不可饱腹,又非我所爱。
真要我一气儿饮下许多茶水,只怕我不懂礼数、牛嚼牡丹的传言便要飞到每个人耳朵里了。
还是冬儿贴心,一早便到圣宸宫外等着我,又让淳儿去御膳房取了早膳。许是我昨夜侍寝的缘故,御膳房送来的菜品更精致了。
小小的攒盒里有五样咸甜点心,一屉金丝烧麦,一屉翡翠虾饺,汤品是合欢汤同菱粉粥。
还未来得及用早膳,赵公公便带着几个小太监来了景凝居。
“恭喜江美人!”赵公公将手里捧着的锦盒送到我面前,“皇上命奴才送来赏赐,特意要奴才将这一套花簪送到您手上。”
我接过锦盒,是十二支不同式样的金镶珠玉花簪,细巧别致。
“劳烦赵公公亲自来送,还请公公替我谢过皇上的恩典,冬儿,快请公公用些茶水再走。”
“奴才多谢江美人体恤,只是皇上还等着奴才回话呢,实在不便久留。”
冬儿会意地将荷包塞进赵公公手中,赵公公笑容满面地去了。
我瞧了瞧赏赐,除了那一盒花簪,便是几匹缎子,花色艳丽,想来皇上对我昨夜的装扮还算满意。
最合用的是一袭青罗玉簟,触手生凉,待到夏日铺在榻上,定让人神清气爽。
整理了赏赐,用过早膳后,我带着冬儿去了建章宫。
太后倚在小几上翻着一页书,神态慵懒。
我行礼后,她才瞧了我一眼。
“江美人来的正好,哀家年纪大了,看这些蝇头小字头疼的紧,”太后把手中的书卷递过来,“你来给哀家念罢。”
我接过一瞧,是本名山志,正翻在《游褒禅山记》一页,正要念出时,眼尾瞥见莲稚的身影。
“太后娘娘,沈容华来给您请安了。”
“叫她进来。”
“姑母......”沈容华饱含委屈与不满的声音先传了进来,“凌容华她......”
沈容华的话卡在喉咙里咽了进去,“江美人也在啊。姑母您看......”
我看了看太后平静的神色,放下游记,“沈容华既有要事,嫔妾便不打扰太后娘娘了,嫔妾先行告退。”
“去罢。”
我慢悠悠地回了景凝居,进房后便倚在了榻上,实在是有些腰酸。若非是为了搭上太后,我也不愿出门。
冬儿为我揉着酸痛的后腰,我顺口问道:“沈容华与凌容华仿佛颇有嫌隙,冬儿你可知道因由?”
“奴婢听闻,凌容华与沈容华交恶是在二公主出生后。”冬儿说,“凌容华的大公主原是皇上唯一的子嗣,极为受宠,皇上因着大公主的缘故常去凌容华宫里;可沈容华的二公主是皇上登基后头一个孩子,占了个贵字,又有太后时常问询,皇上少不得多疼爱二公主些......”
是了，一个太后侄女,一个皇后庶妹,这样的身份本就少不了暗自比较,如今又都有了孩子......便是原本不想争,为了公主也只能去斗一斗,何况沈容华瞧着也不是个忍得住的。
果然是不该在背后议论旁人的。
这日我午睡方醒,沈容华便屈尊降贵来了我这景凝居,一进门便四处打量了一番,我瞧见她嘴角轻轻一撇,“江美人的景凝居,瞧着可不像是世家贵女的居所,寒素成这样......”
冬儿方要开口,被我止住。
我平心静气地回道:“嫔妾不过一个小小美人,自然不敢僭越,比不得沈容华尊贵。”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沈容华神色娇矜,“看在你还算聪明的份上,本宫便给你个机会,投靠本宫。日后本宫登上高位,自然少不了提拔你!”
“容华出身太后母族,登上四妃之位是迟早的事,哪里还要用的上嫔妾呢?”
“哼,区区四妃......”沈容华不屑地看着我,“行了,本宫不过看在姑母还算喜欢你的份上想提拔你,应还是不应,你直说便是!本宫懒得听你这些弯弯绕绕!”
“那嫔妾便谢过沈容华赏识了,日后还望容华多多提携嫔妾。”我笑着行了一礼。
“算你识时务,”她起身便走,“本宫还要照料二公主,你若无事也可来本宫宫里,沾沾二公主的贵气。行了,不必送了。”
“小主!”冬儿担忧地看着我,“沈容华并非是可以依靠之人......”
“你放心,我要投靠的可不是沈容华。若没有太后授意,沈容华可瞧不上我。”我忍不住笑起来,沈容华,真是个妙人儿。
这样的人,若没有太后庇佑,只怕早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深宫里了。
想来也是因她这性子,皇上才放心让她诞下了二公主。
这几日,新秀们一个个都被翻过了牌子。
我原以为皇上总该有所偏爱,不曾想他反而一视同仁,每一个新人都只宠幸了一次。我一时间有些失落,很快又打起了精神。
前去给太后请安时,我也知晓了太后虽喜欢清净,午后却会听些戏曲,偶尔还会到奉天楼祈福。
为了太后,我也往奉天楼去过几回,虽说我不大信神鬼之说,但宫里人大都信奉神灵,我便也做出一副虔诚样子,果然得了太后欢心。
转眼便过了半月,十五是要给皇后请安的日子,我便早早歇了。
不曾想夜半三更,鸢夫人的清芷轩闹了起来,一声惊叫吓醒了我。
我虽不大喜欢鸢夫人,可也被那一声惊叫闹得心慌,正要派人去问,冬儿便走到我床边,“回美人,奴婢听闻,是有宫女在鸢夫人的安神汤里下了鹤顶红。”
“什么?”我一时间十分惊愕,“这样要人命的毒药......鸢夫人她......”
“鸢夫人无事。许是那宫女做贼心虚,端安神汤时神色惊惶,被鸢夫人瞧出了不对。如今鸢夫人已报给了皇后娘娘,美人安心歇着罢,此事自有掖庭查看。”冬儿不似平时淡然自若,脸色带着忧虑。
我躺回床上,心内发冷。
我是想过宫里要得宠便有的是勾心斗角,可我不曾想到鹤顶红这样的毒药能如此轻易地被带进皇宫,又能这样简单地进到嫔妃的饮食里。
直至到了起身的时辰,我仍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好容易到了凤仪宫内,我瞧着众人皆是面带忧色,韶贵妃与沈良仪在一起低声说话,鸢夫人面色惨白。
“好了,”皇后神色冷凝,“昨夜的动静想必大家都知晓了。本宫竟不知是谁这样胆大包天,敢在宫里投毒害人!”
鸢夫人站起身来,盈盈落泪,“请皇后娘娘为臣妾做主!臣妾素来安分守己,自认不曾做过什么得罪各位姐妹的事,若是有什么引得哪位姐妹不满,”她侧身瞧了我们一眼,“直说便是,何必如此狠心,要置臣妾于死地呢!”
“听鸢夫人的意思,倒像是意有所指呢。”韶贵妃冷哼一声,“如今掖庭尚未禀明事实,鸢夫人说话还是谨慎些好。既然你自己都觉得不曾得罪过后宫姐妹,又说这话做什么?”
“韶贵妃说的极是!”沈容华也不甘落后,“说不准是鸢夫人你自己做了什么才使那宫女怀恨在心,做出这样骇人听闻的事。”
“行了。”
皇后出言阻止,鸢夫人原本惨白的脸都开始发红了,可见是被气的不轻。
“一切尚未水落石出,吵吵嚷嚷的成什么样子?鸢夫人素来宽和待下,此事必然事出有因,你们不许私下揣测。鸢夫人你也放宽心,皇上和本宫定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臣妾谢娘娘恩典!”鸢夫人连忙跪下谢恩,我隐约听到沈容华低声说了一句“真是矫情”,再看韶贵妃等人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想来我不曾听错。
待出了凤仪宫,沈容华竟然还未回宫,一见我便拉着我一同前去建章宫给太后请安。
“鸢夫人真够矫情的,”沈容华抚了抚鬓角碎发,“本宫可瞧不上她那副做派。果真是小门小户出身,也就是皇上把她当个乐子看罢了。瞧她那不伦不类的封号。她还真当自个儿了不得了,宽和大方,凭她也配?”
我无话可说,真要论起矫情,我倒觉得沈容华比鸢夫人矫情多了。
好在她也不在意我的应答,自顾自地又说了几句,便到了建章宫。
莲稚瞧着一早便等在了建章宫外,瞧见我们便快步上前行了一礼。
“见过沈容华、江美人,太后娘娘说今日身子不适,想同沈容华说说话儿,就不请江美人入殿了。”沈容华的神色不大自然,“姑母身子不适,本宫是该伺候,只是若扰了姑母歇息便不好了......”
“太后娘娘的懿旨,臣女实在不敢违背。”莲稚叹了口气,“臣女也不大清楚,还请沈容华快些进来罢,太后娘娘有些不大高兴。”
昨日鸢夫人才被投毒,今日太后便身子不适要见沈容华,莫非......
“既如此,嫔妾便不打扰太后娘娘了。沈容华也不必太过忧心,太后娘娘一向身子康健,大约是想念亲人了。”沈容华不大满意地睨了我一眼,先莲稚一步进殿去了。
“江美人慢走。”莲稚送我出了建章宫。
回到忘忧宫时,我便瞧见鸢夫人身边的宫女,我蹙了蹙眉。
那宫女低头走到我面前,“江美人,鸢夫人请您至清芷轩小叙。”
“鸢夫人相邀,我本不该推辞,只是鸢夫人才受了惊吓......”
“江美人放心,我们夫人虽说受了些惊吓,但也挂念着忘忧宫诸位贵人。方才我们夫人已亲自看过了时庶妃同邱娘子,怕昨日惊扰了诸位,只是美人您不在,才请您到清芷轩小坐。”
……
鸢夫人瞧见我便起身来迎,我连忙行礼,她亲昵地拉我坐下,叹息道:“昨夜慌乱得很,怕是惊扰了你们,妹妹可千万别记恨我。”
我连忙称不敢,她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今日在凤仪宫内,妹妹也瞧见了。因着皇上偏爱我几分,惹得其他姐妹不满,竟连一个愿为我说话的人都没有!那日给皇后娘娘请安时,我瞧着妹妹便是个懂事知礼的,那个宫女我已狠狠罚过了。若是妹妹不曾怨恨我,那妹妹今日便应了我,从今往后,我定然记着妹妹的好,皇上面前,我也会为妹妹美言,可好?”
我的手被她紧握在手中,有些疼痛,看着鸢夫人幽冷的眼眸和唇边的笑意,我忍痛开口:“得娘娘赏识,是嫔妾的幸事,嫔妾自然不敢推辞。”
鸢夫人才松了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好妹妹!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她又伸手拂过我的鬓发和面颊,那只手冰凉滑腻,像一条蛇绞在我的脸上,“以妹妹的家世美貌,用不了多久便不是我为妹妹美言,而是妹妹提携我了,是不是?”
鸢夫人收了手,召来宫女,“快去把我给妹妹压惊的燕窝和那扇皇上赏的紫檀嵌玉山水插屏拿来!想来妹妹也累了,我就不留妹妹了,妹妹慢走。”
鸢夫人的小宫女同冬儿一起把那些东西带回了景凝居,冬儿给了赏钱,送她出门。
我命淳儿取来热水,用力地擦拭着方才被鸢夫人触碰的面颊,冬儿见我动作粗暴,慌忙拦住了我的手,接过帕子轻轻为我擦脸。
“美人别恼,”冬儿放下帕子取了面脂来替我敷脸,“鸢夫人如今正得宠,若是为了一时之气,只怕伤及美人自身。”
我咬牙忍下,“真是一条毒蛇!我瞧她方才恨不得扒了我的脸皮!”
“鸢夫人是忧心美人的容貌,怕您夺了她的宠爱罢了。只是她并未真的做出什么事来,咱们反而不好理会。”
“便是她真做了什么,难道皇上会为我出头么?同这样的人交好,不过是与虎谋皮。
好在听她方才的意思,暂且不会对我动手,待我站稳了脚跟,再慢慢同她斗!我也想看看,鸢夫人能有多大的能耐,她若是能一直拴着皇上的心也就罢了,若是不能,不必我动手,有的是人想要她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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