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在床上昏迷了将近一周后终于醒了。我当时伏在她的床前睡着了。突然,我感觉头发被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了一下,耳畔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涅朵奇卡,你怎么在这?”
我猛地抬起头看向她。夕阳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她苍白瘦削的脸上,她的神色里带着某种沉静的温柔。
“您醒了?”
她点了点头,幽幽地告诉我说,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她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那时她的母亲——公爵夫人还没有再婚,她也没有恋爱。她一直生活在父亲位于乡下的庄园里。她总是赤着脚跑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与花草、树木、动物为伴。她也和我一样长时间沉浸在文学、音乐的世界,对世界充满了幻想。她喜欢偷偷溜到庄园后面的马厩找马儿玩。家里的老仆人格里高利总是宠爱地对待这位年轻的小主人。老实的格里高利用一双粗糙厚重的大手把她抱上马,然后牵着马带她去后山玩。每当太阳的余晖铺满整个后山,她才满头大汗地回到家里。
她讲述这些时脸上带着恬淡的笑容,仿佛一周前发生的争吵已经不记得了。
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在妻子生病昏迷的几天里不时在她房间门口转悠着,但很少进去。他的助手奥弗罗夫在这期间又找了我一次,表示想与我谈一谈,但被我拒绝了。
偶尔在走廊上与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遇见,我们都没有讲话。他的目光被那只绿色的大眼镜完全地遮挡住了。在彼此的沉默中我们似乎达成了某种暗中协议——我不会戳穿他,他也无法再用卑劣的方式继续打压自己的妻子。但他心里到底有没有对自己的妻子感到哪怕一丝的愧疚,这就不得而知了。
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醒来后大部分时间精神状态还不错。她仍和往常一样不愿意出门,而且比以往更喜欢沉思了。她对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的态度有了部分改变。虽然表面上她与他仍维持着的客气与尊敬,但她的眼神中少了怯懦与恐惧。
只有在某些时刻,她好像突然回想起什么往事似的,开始短暂地神经性地歇斯底里,嘴里念叨着一些未曾听说过的名字,有时候里面也包括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的名字。她恶毒地诅咒着提到的那些人,声称他们是毁掉她青春的刽子手。但疯狂的时刻持续的时间不久,不一会儿她就像惊恐的孩子一样突然被自己的样子吓到,跪在地上哭起来。哭完她就会陷入死一般的沉静之中。
这样一来,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和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的婚姻彻底地走向了名存实亡。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如同生活在一座婚姻的坟墓之中,大部分时刻她只能无奈地接受这个事实,偶尔她会试图用手掘开这座坟墓,但那对于虚弱的、拥有两个未长大的孩子的她来说还很困难。
我一有空就陪伴在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身边。我们像以前一样聊文学、音乐。只有这种时刻她才能流露出一点发自肺腑的开心。我长久地看着她,这个刚满三十岁的女人竟已经有不少白发了。我思索着,这八年来眼前这个女人在我的生命里究竟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她是我的母亲,我的老师,我的姐姐,我的朋友,她是给予我的生命光明之人,即使她自己也生活在无尽的灰暗之中。
和爸爸妈妈在那间低矮简陋的房间生活的场景渐渐远去了。我不那么常回忆起儿时的痛苦了,仿佛那已然是上辈子的事情。叶菲莫夫——我的继父,我对他早已没有了憎恨,虽然,他在某种意义上杀死了我那可怜的母亲。每次从音乐学院回来的路上,夕阳洒在涅瓦河的河面上,叶菲莫夫穿着破礼服坐在角落里、眼睛流露出某种神经质的激动与悲哀的画面常常在我的脑海里闪现。然而,属于他的故事已经渐渐远去,属于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我在音乐学院的学习还算顺利。系统的学习使我掌握了丰富的乐理知识和音乐技巧。同时,我的嗓音逐渐发展成熟,在音乐学院我是最受意大利老师Д青睐的那位。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便试图在母亲和继父面前证明我是个好孩子,即使当初做这件事时可能是出于无意识——我只想要更多来自父母的爱。寄居在公爵家、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家之后,我又想努力得到他们的喜爱,但我本质上并不是一个擅长讨长辈喜欢的孩子,所以我的表现总显得蹩脚、不合时宜。
音乐学院里不乏优秀的、出身高贵的学生,在这样的环境中脱颖而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很努力,但我更习惯于表现地不那么努力,因为“过于努力”的人会受到周围同学的排挤。同时,老师们总是更惊喜于看到一个天赋型选手,而不是努力型选手。于是,每一次被夸奖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如何在逼仄的角落里用尽全力来获取一点点的进步的。
我把自己得到的每一次夸奖当作是短暂性的胜利。我在内心里偷偷咀嚼着、回味着属于我的“胜利”。
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身体恢复之后,小提琴家Б前来看望过她一次。闲聊之中Б关切地问了我的近况。对艺术纯粹的热爱加上对叶菲莫夫的复杂情感以及善良的天性使Б一直很关心我的命运。Б对我的成绩很满意,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激动地告诉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等我音乐学院毕业,将亲自领我进入剧院登台演出。
Б的话令我非常激动。他离开后,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上,然后把头埋在枕头里哭了。
我是多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啊!那时我将不用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虽然这些年我得到了公爵和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爱护,但在某种程度上这仍然是一种缺乏主体性的生活。与其说我渴望着叶菲莫夫未曾拥有的胜利,不如说我渴望着一种完全独立的生活,一种崭新的生活。
那时我会和卡佳重逢吗?八年来我在梦中无数次地梦到她。我在梦中看见她那完美的面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无法控制地爱她。但与此同时,当我迈进更大的世界时,我也更清楚地明白了我和她面对的人生难度是多么不同。
当我在音乐学院的琴房苦练到双手发抖时,当我用尽全力获得他人的肯定时,她在做什么呢?和围绕在她身边的贵族小姐、贵族青年讨论诗歌、艺术吗?她如此耀眼,毫不费力便能拥有很多的喜爱。她在真正地享受青春吧。
不仅如此,我的生活还被学校、家里的各种算计包围着。我必须小心翼翼地走每一步路。而她在公爵的庇佑与宠爱下依旧是那么正直、纯洁,她的心依旧如钻石般透明而闪耀。我年少的自尊心会因此作祟,我的心像是分裂了一样,我一边无止境地想念她,欣赏她的光彩,同时又向往她的生活环境,嫉妒、甚至厌恶想象中的她此刻的快乐。我一边痛苦,一边用这种痛苦鞭策自己。我们的物理距离是那么遥远,但我却感觉她从未离开我的身体。
我没有一天不渴望能与她真正地平等地站在一起。那一天会到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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