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的晨光，带着万年不变的清冷与纯净，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入昭曦殿内。
光线落在软榻上，照亮了少年沉睡的侧颜。
落尘的呼吸已变得均匀而绵长，紧锁的眉峰舒展开来，只余下眼睑下淡淡的青影，可见昨夜的惊心动魄与长久以来的精神损耗。他蜷缩的姿势放松了些，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额前。
而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攥着榻边垂落的雪白衣袖一角。
凤炎竟未曾离去。
他就那样静坐在榻边，背脊挺直如昆仑孤峰。眼睛闭着，似乎在调息。脸上倦色未褪，却多了一份深沉的静默。南禹山的污秽气息已从他身上彻底涤净，雪衣如新，唯有被落尘紧攥的袖口，留下几道无法抚平的褶皱和一点点……少年梦中无意识沾染的……湿痕。
殿内安静得能听到尘埃在光柱中跳舞的声音。
“吱呀——”
轻微的推门声打破了这份静谧。紫鸢探进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扫视着殿内。当她看到榻上安稳沉睡的落尘，以及一旁似乎陷入某种深沉状态的凤炎时，猛地松了口气，轻轻拍了拍胸口，回头对门外无声地比了个“嘘”的手势。
青鸾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无声地走了进来。目光在落尘身上停留片刻，确认其气息平稳，随后落在凤炎身上，又迅速垂下眼帘，将药碗轻轻放在离榻不远的矮几上。
栾树的意念小心翼翼地探入殿内，带着满满的关切和不敢打扰的谨慎：“大人…小尘尘他…还好吗？”
凤炎缓缓睁开了眼睛。赤金色的瞳孔在晨光下仿佛沉淀的熔金，少了平日的凛冽，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深邃。他并未立刻回答栾树，目光先落在了自己被攥紧的衣袖上，又缓缓移至落尘沉睡的脸庞。
“无事了。”凤炎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刚醒的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个人的感知。他并未抽回衣袖，任由落尘紧握着。“让他睡会儿。”
紫鸢蹑手蹑脚地溜进来，凑到青鸾身边，压低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师姐师姐！你昨晚没看见，师尊那一声‘滚’！我的天！整个大殿都在震！外面天象都变了！还有还有，那老泥鳅肯定倒大霉了！师尊骂得可狠了！断爪残躯、阴沟蛆虫！啧啧啧……”她绘声绘色地小声描述着，仿佛自己亲眼目睹了玄劫吐血的样子。
青鸾面无表情地听着，只是将药碗又往落尘的方向推了推，冷冷道：“聒噪。药快凉了。”但她的目光也扫过凤炎略显苍白的侧脸和那被攥紧的衣袖，翠瞳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能让师尊耗损神力强压噩梦、并在此守了一夜……这小孽障在师尊心中的分量，恐怕比她们想象的还要重得多。
“嘘——！”栾树紧张地用意念提醒紫鸢，“小声点！别吵醒小尘尘！”她的枝条在殿外轻轻摇晃，“我就知道！大人一回来准没事！那老黑蛇再厉害，还能比得过咱们家凤凰？哼！敢动小尘尘，活该他吐血三升！”
“就是就是！之前还想强上昆仑带走小尘尘，我看……师尊那次下手还是太轻了！”
殿内的光线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明亮起来。
软榻上的落尘眼睫微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攥着凤炎衣袖的手指，也下意识地收紧了一下。
凤炎的目光瞬间聚焦。
落尘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淡金色的眼瞳初时还带着浓重的迷茫和睡意，如同蒙着薄雾的湖泊。然而，当他的视线逐渐聚焦，看清了眼前近在咫尺的雪衣身影，以及自己手中紧攥的师尊的衣袖时——
昨夜那场失控的、被黑暗操控的噩梦碎片，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猛地倒灌回脑海！
血红的视野…撕心裂肺的质问…狂暴失控的力量…还有那双燃烧着赤金火焰、冰冷而复杂的眼睛……
“师……师尊？！”落尘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手，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去。淡金色的瞳孔里瞬间被巨大的惊愕、茫然，和浓得化不开的……羞愧与恐惧所占据，他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微微颤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只记得自己像疯了一样质问师尊，甚至……攻击了他？最后是师尊那焚尽一切的力量和冰冷的声音将他从深渊拉了回来……
完了完了。他想，这次真的完了。毁了西偏殿还能罚去采药抄书，可昨夜那大逆不道的行为……师尊会不会直接将他……
“醒了？”凤炎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赤金色的眼瞳平静地看着落尘，没有想象中的震怒，也没有冰冷疏离，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审视。“感觉如何？”
“我……弟子……”落尘喉咙干涩，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他不敢直视凤炎的眼睛，慌乱地垂下头，目光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上，“弟子……昨夜……弟子该死！弟子不知为何……竟……”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慌和对自己失控的厌恶几乎将他淹没。
“噩梦而已。”凤炎打断了他，语气平淡，仿佛昨夜那场差点掀翻神殿的对抗从未发生。“被阴沟里的东西钻了空子，不稀奇。”他轻描淡写地将一切归咎于玄劫的阴谋，巧妙地绕开了落尘那“弑师”般的质问和失控行为本身。
落尘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凤炎。噩梦……只是被钻了空子？师尊……不追究了？
“把药喝了。”凤炎指了指矮几上青鸾准备的药碗，里面是深褐色的药汁，散发着冰魄草特有的清冽寒气，显然是为了安抚他体内可能残留的怨煞躁动。“栾树备了膳。紫鸢——”他目光转向还在跟青鸾挤眉弄眼的小徒弟，“你那份雪芝糕，他醒了，你的点心匣子呢？”
“啊？哦！在这儿在这儿！”紫鸢如梦初醒，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点心匣子，献宝似的捧到落尘榻前，“小尘尘快尝尝！栾树新晒的雪芝糕！可甜了！压压惊！”她努力笑得灿烂，试图驱散空气中那丝凝滞的尴尬。
落尘看着递到眼前的点心匣子，又看看神色如常、仿佛昨夜只是出门散了步的师尊，再看看一旁沉默但眼神关切的青鸾，以及殿外栾树那无声传递过来的温暖意念……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委屈、后怕和一丝劫后余生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尖。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眼眶里瞬间涌上的湿热掉下来。
“谢…谢谢师姐。”他低声道，声音有些哽咽。伸手去接那匣子，指尖却因为心绪激荡而微微颤抖，一个没拿稳——
“啪嗒！”
点心匣子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滚出几块雪□□致的糕点。
“啊呀！”紫鸢轻呼。
落尘更是窘迫得无地自容，慌忙俯身去捡。
一只手却比他更快。
凤炎不知何时已俯下身，手指随意地拈起一块沾了少许尘埃的雪芝糕，指尖一缕微不可察的金芒拂过，尘埃尽去，动作自然地将那块糕点递到落尘僵在半空的手边。
“毛手毛脚。”凤炎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瞥了他一眼，“吃了。别浪费栾树的心意。”那语气，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昨夜的风暴、今日的失态，都在这句平淡的责备中被轻轻揭过。
落尘怔怔地看着递到眼前干净如初的雪芝糕，又看看师尊那平静无波的脸，默默地接过糕点，塞进嘴里。
雪芝的清甜在口中化开，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更加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小口地咬着糕点，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殿外西侧——那座曾经被他撞塌了飞檐、如今早已修复如初的偏殿。
阳光正好，琉璃瓦在晨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仿佛昨夜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场被魇住的噩梦。
“说说，”凤炎突然开口，“下山数月，都遇到什么人了？”
落尘视线回移，喉结滚动了一下：““回师尊，主要在青要山外围和‘无回涧’一带。遇到了影昏大人麾下的巡守龙卫，还有一些…被污染侵蚀的散修和妖兽。”他刻意略过了那些癫狂扭曲的面孔和凄厉的惨叫，只留下最冰冷的概括。“并无…特别之人。”
“特别之人？”紫鸢撇了撇嘴，眼里满是不赞同，“小尘尘你也太轻描淡写了！无回涧那些被怨气扭曲、见人就扑的疯子不算‘特别’？还有那个躲在涧底泥潭里、差点用幻术把师姐困住的癞蛤蟆精，脑袋上都长蘑菇了！这还不‘特别’？”
青鸾冷冷补充：“幻术诡谲，若非他额间神纹应激，恐难脱身。”她翠色的眸子扫过落尘腰间悬着的那柄制式长剑——
那是下山前凤炎随手丢给他的，品质尚可，却明显与落尘如今的力量格格不入，剑身上甚至有几道细微的豁口和焦痕，那时和强大妖物对峙时留下来的。
紫鸢顺着青鸾的目光看去，眼睛一亮，立刻找到了新话题，声音也拔高了几分：“说到这个！师尊师尊！”她几步凑到凤炎身边，指着落尘腰间的剑，“您看看小尘尘这把剑！都豁牙了！跟那些皮糙肉厚的怪物硬碰硬，这剑根本不够看！好几次差点被震脱手！我觉得吧，以他现在的力气和那…嗯…时不时冒出来的火星子，”她小心地避开了“怨煞”二字，“还有那鬼魅一样的身法，这破剑完全配不上他！师尊，您看能不能…给小尘尘重新铸一把好点的剑？！用点昆仑的寒玉铁、星辰砂什么的？他现在的本事，没把好剑太吃亏了！”
落尘闻言，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并未反驳紫鸢。这柄剑确实已不堪重负，多次战斗中险些断裂，只是他从未开口。
凤炎的目光终于从落尘脸上移开，落在了那柄伤痕累累的长剑上。
“重铸？”凤炎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否定。随后，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就在落尘和紫鸢以为他要对换剑一事做出裁决时，凤炎的指尖却凌空划出一道极其玄奥的金色符文！
嗡——！
符文亮起的瞬间，昭曦殿深处，一处被重重空间禁制封锁的角落，猛地传来一声剑鸣，低沉，悠长，仿佛穿越了亘古岁月！
那剑鸣带着难以言喻的悲怆、孤寂，以及一丝…沉睡了太久被骤然唤醒的激动。
紧接着，一道深沉如暗夜寒潭的玄青色流光，撕裂了层层空间禁制，如同归巢的倦鸟，带着斩断时空的锋锐与沉重，划破殿内的昏暗，精准地悬停在凤炎身前。
流光散去，显露出剑的本体。
剑长三尺三寸，通体玄青，深沉内敛。剑身隐隐覆盖着细密冷硬的鳞片纹路，散发着古老而威严的龙族气息。剑格处盘踞着一条栩栩如生的螭龙，龙口微张，形成一道狭长深邃的血槽。最引人注目的是，剑身靠近剑格的位置，一道极淡却无比清晰的凤凰神纹烙印，与落尘额间的印记如出一辙，正流转着温润却内蕴磅礴力量的金芒。
当揽尘剑出现的刹那，落尘的身体猛地一震，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紧，又像是被投入滚烫的熔岩。
他死死盯着那把剑，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与熟悉感，裹挟着淡淡悲伤，如海啸般席卷而来。
源自血脉，又像是来自灵魂深处。
“这…这是……”落尘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凤炎没有看他，只是抬手，手指轻轻拂过揽尘冰冷沉寂的剑身，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像是在拂去久远时光的尘埃。他的指尖停留在那道凤凰神纹烙印上。
“此剑名‘揽尘’。”凤炎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在寂静的殿宇中回荡，每一个字都仿佛敲在落尘的心上，“是……你舅父的剑，你母亲……托孤时一同带来的。”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落尘，深邃如渊，仿佛要将他灵魂都看穿。
一旁的紫鸢听后目瞪口呆，刚要惊呼被青鸾手疾眼快地捂住了嘴，出口的话转为神念传音：
［什么？！！这把剑竟然是北渊战神的？！！我的天！师尊还把它给留下来了！」
「我以为那是师尊新造的一把，时不时见他拿出来擦拭一番，还纳闷为什么不给小尘尘用，结果现在告诉我是那位爷的！！」
紫鸢大大的眼睛充满了不可思议。
青鸾冷眸瞥了眼凤炎，无声道：
「师尊留剑是为了归还，别想太多。」
“舅舅…”落尘下意识地重复，这个称谓让他莫名心悸。
落尘从紫鸢和栾树口中多少听说过那位战功彪炳、威名赫赫的“北渊战神”，什么百年来化龙第一人，以一己之力平定北渊叛乱、苍南战场以一敌万……令人唏嘘不已。想要追问却是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这个名讳就像是一个强大、神秘的符号，笼罩在昆仑众人讳莫如深的禁忌氛围中，可提，但不能细问。
他想问。他这个舅舅究竟是为何而死？梦中被一剑贯颅的，究竟是他自己……还是他舅？为什么梦境是如此真实，就像是亲身经历的一样……
为什么…执剑者……是师尊？
许多问题堵在喉咙，在触及凤炎那双深不见底的瞳眸时，又付之默缄。
他不敢问，也怕问了，得到的答案会撕裂他本就混乱的认知。
“你体内力量驳杂狂乱，寻常兵刃，不堪其用。”凤炎的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冰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试试它。”
话音落，悬停的揽尘剑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剑身发出一声更加清越的嗡鸣，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与…孺慕。玄青色的剑光如同水波般流转，剑尖微微调转，竟主动朝着落尘的方向倾斜，仿佛在无声地呼唤！
落尘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吸力从揽尘剑上传来，他几乎是本能地踉跄着从软榻上站起，一步步走向那柄悬浮的古剑。
就在指尖触碰到剑柄的那一刹那——
“铮——！！！”
一声激昂清越、仿佛龙吟九霄的剑啸，悍然响彻整个昭曦殿！剑上青光瞬间暴涨，如同沉睡的巨龙睁开了双眼，剑身覆盖的鳞片纹路清晰浮现，隐隐游走着暗金流光。
一股浩瀚精纯，却又带着无边沉重与杀伐之气的力量，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顺着剑柄汹涌地灌入落尘的掌心！这股力量狂暴而古老，带着落辰征战一生的杀伐意志和无尽龙威，却没有丝毫排斥落尘，反而如同江河归海，瞬间与他体内驳杂的蛟龙之力、涅槃金火甚至那蛰伏的怨煞，都产生了奇异的共鸣与调和！
沉重，非常沉重。远比他之前那把剑沉重百倍。
但…无比称手。
剑身的弧度，剑柄的粗细，鳞片纹路与掌心摩擦的触感，乃至那磅礴力量的流动轨迹…都完美契合。
这柄剑简直就是为他而生！
落尘下意识地挽了个剑花。
嗡——！
玄青剑锋划过空气，发出清越的破空声，留下淡淡的青金色残影。
凤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少年握住古剑时眼中闪过的震惊、迷茫，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宿命般的契合与沉静。赤金色的瞳孔深处，一丝极淡的波澜掠过，快得如同错觉。
“好剑。”落尘的声音低沉，带着由衷的赞叹，指尖拂过冰凉的剑身，感受着其中沉睡的浩瀚力量与那份血脉相连的悸动。“多谢师尊赐剑。”
他没有再问关于“舅舅”的任何事。有些答案，或许剑会告诉他。有些过往，或许需要他亲自去寻找。
紫鸢终于被青鸾放开，揉着被捂疼的嘴，看看落尘手中的揽尘剑，又看看神色莫测的凤炎，再看看一脸“我什么都知道但我就是不说”的青鸾，最终把满肚子的震惊和疑问都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八卦欲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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