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把世界照成森白一片,柳承醉推开面前虚掩的门,走进空荡荡的大院。
只有角落的小屋燃着灯火,他整个人都被那盏暖色吸引了,身体不自觉朝之动起来。
脚步踏碎地上剧烈摇晃的树影,皮肤却感觉不到山风吹过。混乱的人声充斥耳畔,有笑语叮咛有训诫争辩,竟都是想念多年的熟悉。
柳承醉迫不及待地跑到小屋门口,人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山中夜晚该有的虫鸣。
房内声声喘息渐起,愈加清晰,让柳承醉感到莫名的心焦。
凄厉的呼救声把心底的混乱情绪一股脑儿带上巅峰,柳承醉本能地想要逃离此处,却在转身瞬间对上夜空中一只巨大的眼。
原来从没有什么朗月高照。
那眼眸紧盯着他,含着笑意,流出血红的泪。
惊恐中,柳承醉夺门出院,沿着通向山下的石阶发疯一般地逃。心脏在胸膛内擂鼓,仿佛随时要蹦出嗓眼;身体渐渐脱离大脑的控制,周遭的一切都被放慢与沉默。“奔跑”对一个四肢健全的成年男子竟成了无比艰难的事情。
回望怪异的天空,那只骇人的眼睛仍紧盯着他,含笑流泪泣血。
忽地,他一脚踩空,跌入无尽深渊。
双腿颤蹬一下,柳承醉猛睁开眼,只见雕床帐顶上绣品的影。
卧房内一片昏暗寂静,家俱饰物已能依稀看到轮廓,天快亮了。
丝织寝衣被汗湿后紧贴在皮肤上,噩梦惊醒后的慌乱还绕在柳承醉身周,他放弃了再次入眠,掀开薄衾坐起身来。
真的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么玄乎的梦了。
用力抹了几下脸,让自己赶紧清醒,柳承醉伸手到枕头旁摸出一个精致的漆盒,从里头拿出一副面罩。
在发下扣好钩链,调整面罩位置露出半张脸和眼睛。柳承醉刚开始戴这玩意儿时总是不小心划伤皮肤,如今驾轻就熟,动作一气呵成。
手掌用力后有些发麻,虚虚握几下,酥麻的感觉就更加严重了,看来昨晚在街上逞英雄还是有代价的。
柳宅的私庭极适合散心。
厚厚的雾气在水面上漫开,连接观鱼亭和湖岸的栈桥隐于其中。立春过后的清晨还有冬日遗留的寒冷味道,冻得亭中人从沉思中分出心来,牵了牵肩上的衣服。
作为一家之主,柳承醉平日里闭眼是睡觉睁眼都是在操心生意与家务,今天也是亏了起大早,他才有空余想些旁的事——有关梦境,有关现实,有寻常琐碎,亦有不可言说。
思绪如湖上烟雾蒸腾而起,不知所已。
“东家!东家!”
熟悉的声音将柳承醉唤回世俗世界,他微微眯眼,终于在雾气里捉到若影若现的身影。
侍者阿诚手里抱了件披风,一路小跑进亭,上来就嗔一句:“东家怎跑到这里来啦,我看房间没人都急死了。”
“这有什么好急的,在家里还能丢不成?”柳承醉伸开双手,阿诚赶紧帮主人穿上披风,又绕到身后抻开后摆。
“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东家怎不多睡会儿。”
“醒了睡不着,来看看风景。”
“自打扬州那边新街开张,您就忙得跟陀螺似的,这上床连觉也睡不好,以后娶亲怎么办。”
柳承醉听这二十出头的小鬼操心儿妈的语气,忍不住笑出声:“这怎么又扯上娶亲了。”
“因为,”阿诚欲言又止,瞧了瞧周围确定没人,但还是在主人耳边小声道出实情,“翠儿说男人经常睡太晚的话,夜里那事儿就没法子活起来,以后会没孩子的。”
柳承醉哈哈大笑的声音把整个园子的寂静都吓走了。
这个点已经有不少侍人在做活儿了,阿诚又羞又慌,忙拉东家的袖子劝他小点声。
“我猜你是晚归次数太多,惹媳妇儿不高兴了吧。”柳承醉带着笑意道,“怪我怪我,等开春给京口的铺子加人手,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不不不,东家让我跟掌柜们学本事是抬举,阿诚感谢还来不及呢!”
“该学照样学,只是给你多些时间陪陪翠儿,“柳承醉拍了拍阿诚的肩,“你爹年纪大了,让他早点抱孙子。”
“那谢谢东家!”阿诚作了一揖,笑得开心,“东家去洗漱用饭吧,阿诚去早市给您买了好东西呢。”
论京口最值得一吃的美食,柳宅的私房菜绝对排得上前五,可柳承醉偏爱街头小巷里的风味,尤其是汤包。
在剔透的面皮上咬开小口,吮尽肉汁,就着本地产的米醋和鲜咸小菜一齐享用,美得很。
江南富豪的快乐确实朴实无华,但他的早餐时间从不是用来感受岁月静好的,管事会把日程和要事在这时候汇报,等吃完饭,柳东家就紧接着上马车去会馆,开启白日里的工作。
在商会的客厅内,柳承醉朝生意伙伴拱手施礼。
“这批布的扩销就拜托您了,去年水灾影响很大,织工们都急需用钱,柳某这里替他们谢过隋东家。”
胖墩墩的隋东家起身还礼,道:“柳五爷放心,这批织工手艺好,销路好开得很。早闻五爷乐善好施,有侠商之名,果如其然啊。”
“柳某早年不顺,受诸多善人帮扶才有了今天,做这些只是馈报恩情罢了。”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柳五爷是大善啊!”
“隋东家这话柳某愧不敢当。望日后我两家交好,广开商路,共济天下。”
“好好好,隋某人能和五爷一起做善事,与有荣焉。”
说场面话并不是令人舒心的事情,但达成交易是,柳承醉一路言笑着把客人送到会馆大门,两人再客套上几回合,告辞留步才终于说出口。
马车出了一段距离,隋东家掀开车帘,同随从道:“待会我要去柜上,你先回家跟夫人报喜,就说姑娘的婚事有进展了。”
“哪里有进展了?”随从抓了抓脑袋。
“你没听柳承醉说要与咱家交好吗!今天帮他做成这笔大生意,他欠着我人情,两家后面接着合作几次,咱再去苏州把最会说的媒人一请,”隋东家两手一拍,“亲上加亲。”
“这个柳承醉虽是江湖武夫出身,白手起家办起个这么大的商会还是有点本事,业里也好多人说他能吃苦讲信义,我姑娘嫁去柳家有福享的。”
“不过咱家姑娘那么水灵金贵,他娶了也是赚钱买卖。”
“顺利的话,事成以后,这江南的商路可就都在咱家手里了。”
隋东家靠在车窗上自顾自言,脸上表情俨然是在提前享受成为柳承醉老丈人的风光。
随从心想,不说咱家那点钱在柳五爷眼里算什么,姑娘今年才多大啊,要被安排着嫁给一个三十好几的爷们。
“老爷精明。”
不管老爷的想法是有多理想化,不管姑娘是有多令人心疼,随从还是要在言语上附和以保住自己的饭碗。
这世上人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有目的。
青云商会的会馆立在京口最热闹的地方,解决了布匹销路的柳承醉就站在门口,抱着双臂,观往来人群熙熙攘攘。
阿诚上前来道:“东家,江国公府送了件顶好的灰狐氅子到咱家,说是他家六姑娘亲自缝制的,谢您昨夜出手相救。”
手心的酥麻感又被唤醒,柳承醉护住那女子时未曾想她身份的尊贵,也未曾想那倒下的花灯架子重得让他都差点撑不住。
柳承醉笑了笑,他为布庄生意做考察时了解过,制氅的工夫没个三五年习不来,刺毛皮用的大针伤手,也不是高门贵女能轻易碰到的。
但心意这东西看破不说破,这个道理他懂。
柳承醉极其闲适地伸个懒腰,“这好东西得留下啊,去库里把凉国产的羊脂如意取了,送到国公府还礼,就说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问国公爷国公夫人安。”
“好的东家,我这就去办。”
“等等,上次吴王世子妃省亲,是不是赏了咱家什么东西来着?”
“是两盒子龙涎香做的熏衣料。”库里好东西阿诚都记得清楚,“挺好闻的。”
“加上,单送给六姑娘。”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便不必互相亏欠,但若有其他目的,则另当别论。
“阿诚你记着,精力总是有限的,得要用来维系对你更有用的生意伙伴。隋东家虽是做布庄的好手,但杨东家和齐东家随时可以替代他,这类人的礼物就不要轻易收,收了也要及时找由头还份差不多的回去。”
后退一步进阴凉场子,柳承醉侃侃而扯起来:“做生意的人呢,不要深入官场,但可以与官员或者贵族交好,为以后可能的发展做准备。江国公并无实权,但他的名头做保护伞唬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好好好!谢谢东家指点!”
柳承醉抬头看看太阳,估摸着时候快到了,一巴掌拍在阿诚肩上:“那我出发了。”
阿诚满口答应:“好嘞,船在码头候着呢,行李在会客时就送到了。装寿礼和补给的货船也在那里,老样子,等您一起出发。”
“有阿诚在就是省心。那接下来的事情由你盯着了,”柳承醉挎上侍者牵来的高头大马,“老样子,来说媒的全部找理由推掉哦!”
“放心吧东家!您注意安全啊!”
阿诚追出一两步朝东家背影喊道,柳承醉回身给他打了个回去的手势,双腿一夹,马儿加速朝码头方向奔去。
柳承醉年轻时在北地小门派习刀,而后自己出来闯荡,他的经历和众多追求热血江湖梦的少年的体验无二——腥风血雨没有经历几次,人间冷暖倒是尝了不少,“大侠”终究都归别人当了去。
不过比师兄弟好一点的就是,出门派的时候,方圆二十里地内,他还能被称一声“五爷”。
今年师父要过七十大寿,柳承醉从半年前就开始给散落在天涯各处的同门送帖告知。因为有师兄弟也要走水路回去,他干脆用自家的船由南向北一路接人,为了让大家住的舒服些,他还花重金改造了一番。
就算早已认清现实弃刀下海,就算师门武学只剩强身健体的用处,对重感情的柳承醉来说,能和久别的故人见上一面就值得期待了。
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这趟“回家”之旅,注定意义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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