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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故人(上)

入夜,一客一货两只船先后而行,沿着运河逆流北上。

桨板击拍水面发出声响,很快就被客船甲板上爆发的欢笑声掩去。

“还有还有,承新他娘送关东糖来,这小子为了吃独食竟然藏到自己□□里,真的笑死我了!”

“这事我也记得,更好笑的是他搁被窝捂了一宿,糖化开了,裤子和肉粘到一起,大师兄帮他撕开的时候差点扯脱一层皮哈哈哈哈哈哈。”

又是一阵哄笑。

受“欺负”的放下酒杯就开始反击,“老八老九你们商量好的吧就知道说我! 我跟你们说,他俩人后来偷偷还把那糖抠下来吃了!不信等咱到家跟承奇对质去,他可是亲眼看到的!”

曾经同甘共苦的人们捡拾着岁月遗留的美好,在觥筹交错中拼凑出彼此的少年模样。

卸下面罩的柳承醉坐在师兄弟中间,偶尔也跟着起哄,但更多时候,他都是眼带笑意看着大家嬉笑打闹。

熟人聊天,话题总是切换的很快,刚才还在互相揭短,现在又聊起了拜师时取名的趣事儿,有人因为想吃糖,起了“承糖”的名儿,被师父骂完没出息后改成“瑭”字。

“承瑭听起来有点意思,瑭为玉石,精琢可以成器。老头书念的不多,改名却是有一套。”柳承醉说道,他也是有改名体验的人。

话最多的八师弟主动帮他捡起这段回忆,“五师兄,你本名就是叫柳五吗?”

柳承醉大概猜到接下来的话题发展,他喝完手中的酒才答:“嗯,入门时又排老五,巧不巧。”

“巧,这太巧了!”

话第二多的老九钩住老八的脖子,望着柳承醉笑道:“嘿嘿,五师兄当初也是被老头改过名的吧,我当时站你旁边,看你在纸上写的是犯罪的罪字,被老头说不吉利才改的,有没有这回事?”

“有。”柳承醉回看着师弟,轻轻晃着酒杯,他显然看出来大家对这事的好奇,但他并不打算往下说。

“啊师兄为什么要用那个字呢?”

还是有人追问了,柳承醉自嘲逃不掉,道:“我杀过人。”

水浪拍打船身的声音开始刺耳了起来,师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师兄是说真的还是假的。

柳承醉笑出声,语气也轻松起来:“真怂啊,开个玩笑就把你们吓得。当时嘛年少不懂事,说学武是想为这世人承担罪孽,后来老头说要是有这个想法建议直接去少林寺。”

师弟们笑成一团,老八老九又带大家聊起其他的事情来。

生意人,要擅长圆场;成年人,也懂得识相。

陈酿入喉的辛辣能换来片刻的安逸,柳承醉倒酒的频率高了起来,他真的很喜欢眼前的这些人,只是当一些无法分享的回忆袭来,他便与这世界貌合神离,这么多年都是如此。

有罪之人,醉生梦死。

柳承醉拎起一个小酒壶,独自起身走近船舷。他倒了杯酒,到嘴边时又忽然倒进江中。

河岸边树影借着夜色相互粘连,在有劲的江风中作动出一条潜行的长蛇来。

柳大东家在想这“蛇”身上会不会有几株柳树。

“阿醉,来,师兄敬你一杯。”思绪被打断,面貌更成熟沧桑的男子端着酒杯过来了。

回过神的柳承醉给自己满了一杯,应道:“大师兄,应该我敬你才对。”

“师父那边这么些年多亏你照顾,一些过得不算好的同门也是你在接济。这次若不是你组织,咱们师兄弟也没有这样的好机会团聚,真的感谢。”

“师兄这话见外了,”柳承醉站直身体,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自己过得还行却叫家里人吃苦,那我还是人吗?”

那我还是人吗?柳承醉忽然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

“说到家,师弟你娶亲的事情可有进展了,去年信中你就说在计划了。”大师兄家庭幸福,他甚是关心师弟们的终身大事。

柳承醉拿杯子底挠了下脑袋,道:“姑娘们看不上我啊,没办法。”

“你就拖吧,”师兄显然没信他,“'身长八尺,姿如青松,气宇不凡,面覆金罩以掩仙人之貌。',连你嫂嫂都说心动。”

师兄还没念完,柳承醉就开始笑了,这是媒人们集体编写的《才子佳人册》上描写他的套话。

“说实话,媒婆册子写这么夸张,反而碍我姻缘,”柳承醉和师兄又碰了一杯,“谁知道神仙长什么样?庙里放的神像为了震慑邪物都做得目露凶光,师兄你看我长得凶吗?”

师兄也笑了出来,道:“要是有人得见我们阿醉不带面罩的好模样,可以写得更多。”

“写再多有什么用,他们并不了解我。”柳承醉看向夜色,“人真正的样子都是只有自己知道的,我除了身外之物其实一无所有,还是不要耽误别人为好。”

“这说得是什么话,阿醉你很好,这十几年我们都看在眼里的。”师兄把手放在柳承醉肩上,“你只是还没遇到让你心动的人,不着急。”

柳承醉顿了一下,笑道:“喝酒。”

总还是因为那无人知晓的前半生,而曾经体验过的心动,再无复刻的可能。

跟师兄又聊了聊生意上的事情,喝空了俩酒壶,柳承醉觉得有些困,便先告辞去睡觉。船上的床铺怎么都不会有柳宅的柔软,但人躺上去一样可以得到放松。

把头贴在船舱的木板上就可以听清水浪的声音,隔着舱门,师弟们喧闹的音量变得恰到好处,竟还让人生出些安全感。

眼皮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打架,柳承醉很快便沉入了睡梦中。

星夜,虫鸣,面前一条笔直小道。

惨白的地面上,黑漆漆的影子显得无比刺眼。

柳承醉不敢回头,他能感觉到身后有什么在注视自己,便只管动起来向前跑去,道路的尽头有粼粼波光,似是河流。

跑近了,才看到是一个简易的码头,码头旁的柳树生的七歪八扭,柳承醉不自觉将目光移到树下,果然有个少年靠着树干坐在地上。

他一眨眼,少年便不见了踪影,码头上多了一个身型瘦弱的白衣男子。

那男子将上半身努力地探出去,似是在朝河流上游张望什么。

好熟悉,好心疼。

虽然皮肤并未感受到,但眼前画面里柳枝儿和衣摆都确实都被风扬得舞起,原本平静的河面也突然变成波涛汹涌的样子。

码头上那人的发冠被强风吹散,连着身上的生气儿也似乎一并散走了大半,宛如一只孤生的枯苇,连站稳都艰难无比。柳承醉忽然感到一阵心焦,迫切地想要冲上前去,双腿又偏偏在此刻像被钉住一般动弹不得。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坠入水中。

“不要!!!”柳承醉惊叫着从床上坐起。

“啊怎么了怎么了!”

同舱的师兄弟们也被这一声喊给吓醒,纷纷看向惊魂未定的柳承醉。

柳承醉还未从梦里缓过来,脱口而出:“师父。。。”

“师父?是做噩梦了吗?”师兄关切的语气倒叫柳承醉清醒了过来,他看着这一双双眼睛,叹口气扯谎道:“我梦见师父把老八老九打死了。”

突然被点名的两人互相望了一眼:“啊,老头对我们这么狠的吗?”

“五师兄,那不是噩梦,是美梦。”不知是谁调侃了一句,船舱里的氛围又愉快起来。

师兄叫大家回到自己的床铺继续睡觉,要去方便的正好约着结伴出舱。柳承醉想看看河面,就把身边的小窗推开一点,但听到有人闷在被子里说了句好冷,他又立马关上了窗躺回被窝。

脑海里还是那个让人心惊肉跳的坠河画面,他不住地责怪自己没抓住那人的手。

师兄走到柳承醉床边,帮着压了下被子,安慰道:“阿醉,我刚才看船已经驶进运河支流,最快明天就能见到咱师父了。”

显然,师兄是认为自家师弟是离门派太久想师父了。

“嗯,师兄也你快去睡吧。“

船舱内的呼声此起彼伏,睡不着的柳承醉就开始盯着舱顶上的雕花看,眼睛已经适应了昏暗环境,他能看出有经商人都喜欢的天禄戏绣球、也有寻常人家喜欢的燕儿穿桃枝。

这会儿燕子是该做窝了,但山里的桃花肯定还没开,他想。

正如师兄估计的那样,次日晌午,船队抵达了行刀门所在的漕河镇。

漕河镇离京城也就二百多里,以前总得不到好的地方官带领,发展得很差。柳承醉发家后直接在这里建了一条新街,又把商会在北地的总柜搬来,镇子的经济才大有起色。

总柜的掌柜亲自到码头迎接,他让柜上伙计帮忙卸货,又安排了马车把东家的贵客们送到行刀门总部。

当然他提早候在此处的目的并不止这个。

掌柜将柳承醉拉到一旁,低声道:“东家,柜上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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