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火虽然扑灭,屋顶烧出的窟窿里仍在冒着白烟,柳承醉捡起门口一根温热的断木,把玩一会儿又丢回地上。
前夜,青云商会存药材的库房突然失火,潜火队员在救火时发现几个鬼鬼祟祟的少年,和商会伙计联合将其制服后,果然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火石、油浸麻绳等纵火工具,立刻扭送了官府。
因为清点损失熬了一夜的掌柜心痛地搓着手,叹道:“这几十箱上好的草药啊,真可惜了。”
“宽心点,人没事就是万幸。”柳承醉说完,稍稍往库房内走了两步,已经炭化的断木在厚靴底下发出一声闷响,碎成它惨色的骨灰。
药材燃烧后散发的浓烈气味呛得人鼻子和眼睛都酸痛,他只好退出来。
“放火的人呢?”
“在县大牢关着,还没发落。”
“你上月在信里说的抢货的流民,是不是也在大牢?”柳承醉用伙计递来的湿帕子擤了下鼻子,看向掌柜,“就黄貂手下那些人。”
“对他们也在,还有一个月刑期。”
“备匹快马,我一并去会会他们。再传信回行刀门,说我有事晚些回去,唉对了,找个身手灵敏点的去送信,别挨老头打了。”
“好,”掌柜吩咐下去,又转向柳承醉,“东家,我和您一块去县衙吧?”
柳承醉爽快地摆了摆手拒绝道:“这点小事情我自己带个伙计去就行,你早些回去休息,别累坏身体。”
刚才递帕子的小伙子成了柳东家的临时助手,掌柜给他装好打点路子要用的银钱,两人驰马奔赴县衙门。
漕河镇外常年居住着以混混黄貂为首的流民群体,以乞讨讹诈为生,他们常用的伎俩便是横躺在官道上,要求往来货队支付过路费,因为要的数额不多,所以领队们基本上都是选择破财消灾。
上个月,混混们拦下了青云商会的马车,领队正准备掏钱,新雇的镖师无法忍受这种助长不良气焰的行为,下车教训了混混们一顿,结果引发混战,勒索直接变成了抢劫。
有个车夫在护货时被石头砸伤,见血即见战书,刀剑上滚过来的镖师们如同解除封印,三下五除二便绑了小十个混混,送进官府。
柳承醉没见过黄貂,但也耳闻他报复心极强,放火与抢货的很有可能是同一批人。
本地衙门对与青云商会相关的事情都比较上心。柳承醉留在会客间喝茶水,剩下交给伙计和官差去打点,不多会儿,就有人请他到讯问处给纵火犯问话。
大牢阴暗少光,泥地潮湿到能踩出水来,空气中泛着□□发酵后的酸味,年轻的伙计下来没一会儿就作呕不止,柳承醉赶紧叫狱卒把他带出去。
“五爷,家伙什也给您准备好了,您看是待会儿由我们代劳还是您亲自?”狱卒长收了伙计给的“酒钱”,殷勤得很,倒是柳承醉给他搞迷糊了,问:“什么家伙什?”
顺着狱卒长手指的方向看去,昏黄的火光下,皮鞭、烙条、狼牙棒等刑具在木桌上一字排开,还有一大罐亮晶晶的盐。
先上“家伙”,再把盐撒在伤口上,是个狠绝的逼供法。
柳承醉走过去,把那些骇人玩意儿看了一遍,他以前替官府跑过盐运生意,习惯性把手伸进盐罐里探探,意外地摸到了不少没散开的盐块。
官衙里还用私盐,他无奈,摇了摇头,拍干净手上的盐粒,朝狱卒道:“这些都收走吧,麻烦官爷帮忙准备点吃食送来。”
三个“纵火犯”被带到讯问专用的牢里,他们细柴样的手脚被铁质镣铐牢牢束缚住,破烂的衣衫掩不住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
柳承醉看他们都顶着不过十二三岁的稚嫩脸庞,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老实点!五爷问什么答什么!”
狱卒一声暴喝,一个孩子被吓得腿软跪倒在地,另一个自己也是满面惊恐但还是努力扶小伙伴站起来。
这两个一看就是根本不知道纵火的后果和动手的意义在哪的。
柳承醉打手势示意狱卒先出去。
与旁人不同,剩下的那个孩子自始自终都是面无表情,他泥色的小腿上缠了几圈纱布,纱布上还渗着血,对比强烈。
柳承醉指着他腿问:“怎么伤的?”
“你咬的。”
看来是前夜被伙计放的狗咬伤的。
“黄貂平时对你们应该挺好的吧,这么为他卖命。”柳承醉无视对方的无礼,换了个战术。
冷漠小孩冷漠地笑了一声,挑衅似地回应道:“黄貂是谁,我不认识。”
柳承醉看向另外两个孩子,冷漠小孩捕捉到他偏移的目光,跟上一句:“他们也不认识。”
两个胆小的面面相觑没有开口。
小孩还挺厉害,柳承醉笑着心想,嘴上道:“不认识就算了,黄貂那种不讲义气的垃圾,用完人就扔,跟着也得不到好处。”
见冷漠小孩捏紧了拳头,柳承醉很是满意。
“你们啊可真会挑,那么多库房,偏偏烧最贵重的一个。”柳承醉换了个轻松的语气,仿佛烧的是竞争对手的财产,“我要赔死咯。”
“活该。”冷漠小孩忍不住嘴角上扬,还有几分骄傲意味。
“出去以后,别对药铺医馆放火,也别伤治病救人的人。”可能是因为这话中有获释的提示,几个小孩这次都没回话,等着柳承醉的下文。
柳承醉严肃地告诉他们:“药是救命的东西,你们这一把火下去,货供应不上,可能有的人就因此死去。”
“死了就死了呗。”
关天的人命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打动冷漠小孩,他语气里的轻蔑反而加重了一层,“这世上的人心都坏,多死几个,我高兴着呢。”
冷漠小孩说话时表情扭曲,不知道是刻意做出来的还是由心而生,柳承醉心底腾起一股无名气,不自觉咬住了牙。
“你才多大,才看了世事多少,就断定世人皆恶?”
“有钱人,我们眼里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他们待你好,不代表待我们好。”冷漠小孩眼里似有刀,“人做事都是有目的的,你来看我们是,我们放火也是。”
柳承醉不否认这话,他心里有些复杂,叹口气道:“大家都是想本本分分讨生活的,你何必这般恶毒。”
“你又何必这般虚伪?”
被一个小孩戳中心扉,感觉还真不好受,柳承醉自嘲地笑了几声,无奈地说:“你说的对。”
“五爷,您要的东西来了。”
尴尬的时候,狱卒将一碟包子送了进来,酸臭的牢房味突然混进温暖的油香,连柳承醉都有点想吐了。
他将包子从大牢栏杆的缝隙里递过去,另两个单纯的孩子饿狗似的扑上来抢。
“慢点,烫!”柳东家眼里多了一丝柔光。
冷漠小孩意料之中地没有接食物,他抬眼直视柳承醉,眸子里满是胜利者对败者的谑味,令人不爽。
柳承醉调整好心态,他索性靠在了栏杆上,为套近乎也撕开一个包子边吃边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回五爷,我叫木头。“
“五爷,我叫石子。”
这包子味道并不好,却能轻易换取两个小流民的信任。
看伙伴们吃得香,冷漠小孩只从鼻子里“哼”一声。
“五爷,他叫阿水。”木头塞满食物的嘴一开,阿水用冷漠设下的防线显得毫无用处。
“因为黄貂哥是在水里捡到他的!”
石子紧跟其后的一句,彻底点燃了阿水强忍的怒意,他用手上镣铐对着石子的脸上砸去。
“你们这些废物!”
惨叫声回荡在牢房里,狱卒和柳承醉两人一起也没有喝止住暴行,狱卒正掏钥匙开门时,阿水狠狠往倒地的石子身上一坐。
“饭桶!畜生!叛徒!”
柳承醉把腿从栏杆间伸进牢房,脚尖勾住阿水脚上的锁链,顾不得他腿上伤口用力一拽,把阿水拉到栏杆边控制住。
遭到重击的石子一动不动,狱卒将那瘦小的身躯扶起来时,柳承醉清楚地看见,一双原本因为获得食物而盛满快乐的眼睛里,黯然无光。
木头真就木在了原地,他紧紧捏着手里的半个包子,泪流满面。
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流民团体内病态的团结与分裂,如此真实地在眼前上演了。
“你等着,我大哥一定会给我们报仇的,他会要你好看!”
能装冷漠的阿水被带走前,哭着对柳承醉喊出这句话,他的崩溃纯属自找,却又那么理所应当,仿佛一开始就是带着赴死的决心重伤同伴,而后又强行回归原来的阵营,将所有的仇恨甚至是石子那份冤屈都归结在柳承醉身上。
石子口鼻糊满鲜血和食物残渣的惨状、阿水混乱又极具传染性的恶气、木头溢于言表的惊恐、狱卒的暴戾、寻常人的功利面、自己深藏的虚伪......它们都像泥沼中伸出的手,狠狠拖拽着柳承醉的心绪。
极度烦躁之下,他高声回了一句:“你让他试试看!”
被狱卒带出大牢时,内心如同逃难。
“东家!”候在外头的年轻伙计看到东家出来,赶忙迎上去,却又被对方脸色与神情惊到,“东家,您还好吧。”
柳承醉点了下头,没应声,径自往外走。
伙计心里还挂着没完成的事情,朝那背影喊道:“东家,抢货的流民还去看吗?”
柳承醉停了下来,他长叹一口气,回到伙计身边,说:“我有些累,想先回去了,麻烦你再置办些饭菜,送去让他们好好吃一顿吧。”
伙计不知道东家经历了什么,但能听出来那语气中的极度疲惫,他点点头道:“东家放心,我会办好的,您先回去休息吧。”
柳承醉点头,拍拍伙计的肩。
在骑马回漕河镇的路上,柳承醉忍不住想,像阿水这样顽劣的孩子,得要怎样的耐心和温柔才能捂暖。
他确定自己是做不到的,但他知道曾经有一个人做到过。
记忆的闸门不能开,一开可能今天就回不去了。
柳承醉牵着马进行刀门时,刚过申时。
他被师弟们一路拥戴着送到气派的大堂,堂上坐着一位头发雪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
柳承醉向等候多时的师父叩首赔罪。
老人家不等徒弟起身,提起拐杖便要与他过招,掌门武艺不减当年,只两三下轻松将年轻力壮的柳承醉按在了地上,嘲笑他道:“这退步比为师想象的还要快,你果然不是学武的料子。”
“老头不讲武德,动手连招呼都不打。”
“江湖上真干起来谁还和先问你吃了没?”师父伸出拐杖让柳承醉拉住,将他拽起身来。
柳承醉实话实说:“我确实没吃。”
师父听罢,一巴掌打在爱徒手臂上,“来厨房。”
老师父中午时就亲自给远道而来的徒弟们下了面,柳承醉那份已经放坨了,但节俭的老头还是要他吃完,好在柳承醉还挺乐意,他想这一口也想了很久。
行刀门名声其实是跟着柳承醉“侠商”的名号一起壮大起来的,在柳承醉的记忆里,早年的行刀门几乎就是十里八乡的孤儿院和托儿所,师父师叔们比起武术教学,会花更多的时间精力去比武走镖,赚钱来喂饱投奔入门下的“弟子”,像柳承醉这样来时年纪就不小的还要负责照顾家务。
武学虽无造诣,但柳承醉行善顾家的好品质才是师父最为骄傲的。
“那些抢货混混,你打算怎么处理啊?”师父吧唧了一口烟斗,寿礼清单上写的顶级烟草已经被他拆开来享用了。
柳承醉吞下最后一口面,答:“先关着给点教训吧。”因为知道老师父爱操心,他刻意隐去了起火的事情和今天的遭遇。
“黄貂也算是十里八乡的名混混了,他底下还有不少人,虽然都闹不成大事,但总归少招惹为好,你做生意事情多,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找你麻烦呢。”
阿水最后的威胁在柳承醉脑子里又响了一遍。
“这个我懂,我想着放出来后看看商会有没有什么体力活可以给他们做,有饱饭吃就不会去作恶了,流民是真的很可怜,有的小孩子都靠跟狗抢食过活。”
师父赞许地看着徒弟,但还是要调侃两句:“你怎么这么清楚,难不成你小子当年投奔我之前也是流民?”
柳承醉眼神飘离了一下,继而笑道:“毕竟走南闯北的是我啊。”
一位年轻后生进来禀报,有其他武行的掌教来送贺礼。
师父要去接待客人,叫后生带五师兄到门派新落成的学堂参观一下,现在正是学龄中的弟子们上课的时候。
行刀门许久未出名士,师父近几年改用“内外兼修”的培养方式,邀请名师高士为新入门的弟子讲经授道。虽然门派的教育资金一直是从自己商号的账上直接拨划,但柳承醉确实从未亲眼见识过后辈们“修内"是怎么个修法。
据师弟说,这次新来的上师是在南地隐修多年的清派道师,出山后到北地巡讲,上师品质高洁,能到他们家这样的小门派来讲学那都是祖师爷帮了忙才有的福分。
柳承醉来了些兴趣,让师弟带他去观摩一番。
“我就在这看看就好,不必进去打扰。”
拦住要敲学堂门的热情师弟,柳承醉放轻步子走到窗边,细听着里面的声音。
新人都是从真经典故学起,道师将“一气化三清”的故事娓娓道来,言语温润,竟让柳承醉产生两分熟悉感,由这熟悉感衍生出好奇,他想瞧一眼上师的模样。
柳承醉内心漾着一种道不明的激动,小心侧首,望向窗内。
端坐于讲坛上的那人,玉冠束发,素衣玄袍,一柄拂尘在怀。身于尘世,故眸含包容万物之温柔;心在无间之间,则显仙风道骨。
传言说修行之人容颜可驻,不假。
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会有。
七年的朝夕相处,只这一眼,他也绝不会认错。
柳承醉逃出院子时,心跳快得和梦境中如出一辙。原本刻意沉没于心底的回忆此时不受控制的翻涌出来,几乎要让他窒息。
“五师兄!师兄你去哪啊!”师弟不知道全门派最有钱的师兄为什么会突然神色慌张地跑走,一时也忘了这里是该肃静的课堂,喊着追出去。
屋内学子们听见动静,纷纷偏头朝窗子的方向看去。
寻羽道长看着下面这群静不下心的孩子,浅笑着摇摇头,身旁的小道童乖巧地奉上一杯茶水,他抬手接过轻抿一口。
应是南方来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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