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换成小边房、棉被变成油毯、两荤两素变汤面的第三天，哐当一下，小五当着寻羽的面砸掉了饭碗。
“你...你这是做什么？”
小五不敢看寻羽的眼睛，其实碗脱手的那一刻，小五就后悔了，但筷子翻了几圈都没有碰到肉的那种愤怒冲到脑门上，他竟连自己的手脚都控制不住。
默默蹲下，去收拾地上的碎碗片和面条，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出的道歉方式。
瘫在地上的面条还呼呼冒白气，小五心里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可惜，几个月前压根不敢想象的好吃食，竟然就这样由自己亲手打翻在地。
寻羽站起了身，但不是来帮忙。
也是，刚被无端发了脾气，小道长肯定也不爽快，眼下怕是在盘算怎么赶人走。小五心里如是想。
对粮食的歉意混杂着一些额外的心思，小五捡起一把面条，猛地往嘴里送。
“别吃那个！”寻羽扑过来，把那一缕面条从小五嘴里抓出来。
寻羽从面条里剥出一块碎瓷片，伸到小五眼前，到：“这么尖锐！吞下去了怎么办！喉咙都会刮破！”
他真心在着急，和小五算的一样。
小五不依不饶，继续去捡拾地上的面条，寻羽拼命阻拦无果，终于忍不住喝道：“你够了！”
但很快他就换了口气：“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是商量，待点哀求味道。
“你说啊。”
小五不做声，他知道小道长拿他没法。
“你是不是想吃好吃的了。”
小五把头低的很低，点点头，然后便听见很长一声叹息。
“小事情，你先起来。”寻羽把小五从地上拉起来，带到桌边坐下，拿出一块帕子帮他擦好手，又把自己那份面推到他面前，“把午饭将就一下子，这碗我还没动，我们今晚就吃好吃的，好不好？”
“嗯！”小五没忍住笑容，抱过寻羽那份面大口嗦起来，他知道寻羽说到做到。
真是破庙里抢食的生活爽快多了呐！
当天的晚饭桌上，多了一小盘子炙牛肉，全进了小五肚子里。
讨生活久了，小五对身边所有得失都掌握的精密，无论是否和自己有关。
房里没了寻羽常靠在床边的佩剑。
寻羽说，后面几天他会经常出门，因为要去附近镇子帮小五找个好人家，让小五自己在屋里乖乖的，不要乱跑、好好吃饭。
小五听完只是乖巧地点头，心想果然这小道士也受不了要甩掉自己了，且先赖着，看找的人家怎么样，若是不行，再跑路便是。
此后一连五日，餐餐有荤，而寻羽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子时将过，才摸黑回来。
今日，寻羽破天荒没有早起，午饭喝了两口汤，叫来伙计送封信出去，而后回到饭桌边陪小五坐了一会儿就又要回去睡，明显是有些不舒服。
兴许是这几天四处给自己找养家、奔波累着了。
扒拉完饭擦擦嘴，小五也趁着饭后迷糊劲爬上床去，躺在寻羽身旁想离他近些。他这时候开始生出一点点怕被寻羽丢掉的情绪来，听着恩人粗重的呼吸，他又有一点点懊悔算计寻羽。
腰间忽然被一股轻柔力道拢住，像得到了某种赦免，小五顺势缩进寻羽怀里。他把鼻尖贴在寻羽寝衣上，去闻那好闻的皂角气，干净，叫人安心。
这一觉睡到大傍晚，寻羽脸色红润了许多。
晚饭有排骨汤和糖醋鱼，还有外边点心铺子限时售卖的新鲜栗子糕。
“道长你是外乡客不知道，这家铺子在十里八乡都有名，幸亏老头子我腿脚还算利索，不然可排不上哩！唉，可惜回来时没护好，叫风吹凉了，求二位莫怪罪我。”
“言重了范阿公，谢您都不知道怎么谢好了。”
范阿公是负责送饭到客房的老帮佣，每次送饭来都会关心小五的伤势，还会把别的客人赏的蜜饯留给小五吃。
不像寻羽容易为这些小恩小惠感动，小五本人是不领情的，他觉得这老头见着面善不假，但对自己的那些好都不过是为了做给寻羽看、好多讨些赏钱罢了。
可惜小道长看不穿，还陪人家唠家常，跟个傻子似的。
小五也无暇顾他，手上筷子正搁碟子里拨弄着肉菜，嘴里包一大口汤汁拌过的米饭。牙齿舌头忙疯了都。
“好吃吗？要不要吃块点心？”寻羽发问，小五下意识抬眼去看。
看到寻羽精致伸手拿起一块栗子糕，掰下一个方便孩童食用的小块，“很甜的。”
“嗨哟这苦命孩子能得道长这样的疼爱，真是他的福气啊。”
因为多年伺候人的习惯，范阿公在讲话时还会时不时哈腰，此刻他脸上的笑容堆得都快漫出来了。
小五扒饭的心分了一些些出来，眼光不受控制的落在寻羽和寻羽怀里的小儿身上。
一个时辰前还抱着自己的人，现在正亲手将糕点一口一口喂到另一个孩子口中，那看起来就蠢笨好吃的小屁孩竟还敢将口水弄到了寻羽纤白的手指上。
他看到范阿公第一时间拿出腰间的白布巾给寻羽擦手、不住地道歉，寻羽笑着宽慰了老人几句，又低下头继续和声哄孩子吃饭：“小圆生要多吃点，多吃才能身体好，长高高。”
印象里，寻羽是没有这般温柔到快化掉的语气哄过他的，虽然他也知道，自己已不是该被用这种方式关爱的年纪了。
“范阿公，你家圆生吃东西真乖啊，安安静静的一点也不调皮。”
小五扒饭的动作滞了一下，也许寻羽已经嫌弃自己吃饭狼吞虎咽的样子很久了，只是一直没说。
范阿公笑呵呵地答道：“这小子就今天在道长这里听话了，平日里吃饭又哭又闹的，我和他奶奶两个人都管不住的。”
“是嘛，我小时候也是把我师父师兄折磨得够呛。”寻羽朝叫圆生的孩子做了个假装严肃的脸，逗他道：“圆生，爷爷奶奶平日做工就很辛苦，以后你在家里吃饭也要乖，知道了吧。”
四岁大的圆生抬头与亲切的人儿对视，捧着栗子糕边啃边点了点头。
“哎呀，圆生真听话！好孩子！”寻羽用手指宠溺地划了划圆生的脸。
范阿公告诉寻羽，这孩子是他和老伴在下工回家路上捡的，当时都冻僵了，夫妇俩硬是揣怀里轮着捂、用米汤和借来的母乳喂活了。
“圆生的名是老婆子给取的，虽然咱家苦得很，但还是有个愿望希望他一生圆圆满满的。”
苦还说什么圆满呢，痴心妄想。小五虽这么想着，却也藏不住心里的羡慕：这孩子本该是被野狗吃掉的，却白捡了一双疼爱他的亲人，又轻而易举地得了寻羽的喜欢。
凭什么。
一块栗子糕吃了好久的小圆生忽然抬起小脸，望向小五笑，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盯着那孩子看，赶忙低头去夹了一口菜塞进嘴里。
“圆生是在看哥哥吃饭吗？”寻羽扶圆生在自己的腿上坐正，让他能够更好地看着小五，笑道：“你看，哥哥是不是很可爱啊。”
小五感觉双颊有些烧的慌，他能猜到寻羽现在笑盈盈的样子，却半点不敢抬头看，只管大口扒拉碗里没剩的几粒米。
“慢些吃，小心噎着。”
他吃饭的假动作果真慢了下来。
“小友吃块栗...”
“圆生这娃儿啊，睡觉就喜欢尿床..."
看动作，寻羽应该是想要把装着栗子糕的盘子往小五这边送的，可那个范阿公恰在此时忽然唠起来圆生的成长点滴，讲得眼里直放光，寻羽确实也不好不当个好听众。
打断滔滔不绝的范阿公，是来自后厨伙计的敲门声，他来请寻羽下去认一下汤药。
“我老头子同您一块去，药罐烫手，我帮您端上来。”
寻羽推拉再三没有成功，只得成全了范阿公的热情，他拿来一张带背靠的椅子让圆生稳坐在上面，征用了小五平日睡觉的那个枕头护住左右，转头叮嘱小五：“小友，我们去去就来，你且照顾着些圆生弟弟。”
他没等小五点头就跑出房门去了。
小五瞧着圆生脸上全是糕饼渣子和口水的蠢笨模样，他想不通，又不是生得多可爱，怎么才见第一面，就能抱在怀里爱不释手了呢。
照顾他不如先照顾自己吃块点心，妈的都快被这小饿死鬼吃完了。
小五抬脚站到凳子上，用筷子去戳最后一块、也该属于他的栗子糕。“小饿死鬼”抢先一步，摁住了筷子头。
这狗日的什么意思？想吃独食？小五把浑身能调动的凶狠用眼神挤出来。
不知是不是在寻羽身边这十几天被压抑住了，狠劲没有从前那么到位，“狗日的”不但没有被吓到，反而紧抓着筷子不放。
小五用唇形勾勒完一句三四岁小孩听完该烂耳朵的顶级污言秽语，只好再做出一个要打人的假动作来逼对方让步。
而圆生淡然啐了口唾沫到糕点盘子里，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小五，浑不似方才的傻愣。
什么世道啊，这么小的小孩都晓得给他脸子看。
“你自找的。”感受到挑衅的小五把筷子朝旁边一甩，过来一把子揪住圆生的衣领，另一只手捻下栗子糕块生摁进这小子嘴里，“吃！吃！吃！吃啊！”
挨完揍的小孩本能地张嘴哭叫，又被捏住了嘴唇。
“不许哭！”
终于知道怕了也知道疼了，先前得寸进尺的圆生气焰一下子弱了下去，惨兮兮地咀嚼着食物，眼泪水在眼眶子里狂转。
这也不是第一次见的场面，小五却第一次感到有些无奈，他松开手，把那块栗子糕拿到圆生面前道：“你的。”
绝对不是输了也不是心软，就是烦小孩哭。
“吃吧。”
圆生接过板栗糕就开始狂啃，仿佛吃慢一些些就会惹小五不高兴。
“吃慢点，你是饿死鬼吗？”
小五“指令”一出，圆生立刻减慢了吞咽的速度，紧接着一个闷闷的嗝儿，“呃。”
“我不是。。。唉。”无情的小流氓真不知道这孩子怎么理解他的话的，“行了别吃了，小心噎死。”
“呃！”这个嗝比上次响多了。
小五嫌恶地啧了下嘴，起身去给圆生倒水。茶水壶在窗边的小桌上，倒水时抬头就能看到月亮挂在天幕。十二三左右的月儿缺了一些些，黄澄澄的真像没吃到嘴的那块栗子糕。
兴许月亮也是甜口的呢，他想。
哐当。
“呃...呃呃...啊呃...”
不正常的呻吟和重物倒地的声响一同从身后传来。
“圆生！”小五猛然回头。
寻羽特意搬来的那张靠背椅此刻如同一具尸体，了无生气地仰面躺着。
捏烂的糕点散落了一地。
小小的圆生趴在那里，稍稍抽搐了两下，便再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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