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傅仙儿醒了过来,郁恕君却仍睡着。室内仍一片漆黑,傅仙儿摸到郁恕君的床边,一探他的额头,果然滚烫。
有伤在身还苦熬两日,该!傅仙儿腹诽一番,又给郁恕君添了一条体弱多病的毛病。索性将御史台一行人都闹了起来,韩霖急急忙忙地去找张丘,却被告知他不在城内。
一群人在郁恕君床前急得团团转,只担心他的身体又出了什么变故。
韩霖急道:“如今之计只能在杭州再留一日,我去找庄如山,让他务必请个大夫来。”
“回来!”郁恕君竟睁开眼勉强坐了起来,“庄如山恨我入骨,他请来的大夫我可不敢用。只是劳累发热,离城前找个药馆开些药,路上吃了便是。”
封霆大急:“大人还想今日出城?不可!”
郁恕君却无论如何一定要立刻启程,不肯妥协。闹了半天,傅仙儿上前将郁恕君包起来一把扛在肩上,点了封霆驾马,不耐烦道:“别吵别吵,我们去趟葛氏药堂,其余人都拾掇拾掇,等我们回来就走。”
他又颠了颠肩:“郁大人,你看行不行?”
郁恕君的胃正搁在傅仙儿肩角,傅仙儿这两下顶的他腹内顿如翻江倒海,郁恕君抬起身子鼻息凑到傅仙儿耳畔:“师父,你背我成不成?”
“不成!”傅仙儿不惯着他,小小年纪独断专横,一点意见都听不进去。他叫上封霆,把郁恕君往车厢里一塞,便往葛氏药堂而去。
天还未亮,整个杭州城,只有早餐摊贩陆陆续续开了店,傅仙儿买了几个热乎乎的包子,塞到郁恕君的手上。郁恕君倒是乖巧吃了干净,可等到了地方又颠得全都吐了出来。
傅仙儿驾车技术太烂,封霆敢怒不敢言。
“师父,你也学点怜香惜玉的本事吧。”郁恕君吐的脸色苍白,看起来越发娇弱了。
还有力气冷嘲热讽,看来是没病入膏肓。傅仙儿又把他裹进大氅里抗到肩上,也不走门,翻墙进去直奔葛清潭的屋子,一脚就踹开了门。
葛清潭正在睡梦之中,这一声巨响吓得他翻身就要滚进床后的机关之中。傅仙儿眼疾手快,一把冲过去按住关卡。
“葛老头,是我。”
葛清潭从被子探出头来,一眼看到是傅仙儿,眼神一亮,“小仙儿!”再一眼便见他肩上还抗着个人,那人扭着身子转过来,露出一张端庄俊俏的白脸。
郁恕君被傅仙儿颠得晕头转向,隔夜的饭都要呕出来,他紧抿着牙关,勉强对着葛清潭挤出一丝得体的笑容:“葛神医,幸会。”
葛清潭愣愣看着他:“幸会,幸会。”
“别寒暄了,葛老头快帮我看看他什么毛病。”傅仙儿一把将葛清潭抓了出来,又把郁恕君调了个头,连人带大氅扔在床上。郁恕君疼得龇牙咧嘴,一口咬在傅仙儿的腕上,眼中凶光毕露。
“嘶,你属狗的吗?”
傅仙儿抽出了手,狠狠甩了几下,那牙印分毫毕现,嘿别说,郁恕君牙口长得真齐整。
葛清潭站在一旁,心下狐疑,这二人你来我往的,在玩什么情趣?不如我出去好了?
“别走别走。”傅仙儿一把拦住他,好声好气哄他回来按在郁恕君的床头。
葛清潭一瞧,“这位公子也中了毒?”
“他中了离魂散,不过毒已解得差不多了。”傅仙儿可不敢提药神,话题一转,“他昨夜起了高热,你帮我看看,再开些药给他。”
“我是大夫还是你是大夫,还用你说?”葛清潭白了他一眼,二指探郁恕君的脉象,又问了郁恕君一些起居之事,才道,“发热只是风寒之症,我给你开一副祛寒散热的药,吃个两天就差不多了,倒是你的毒……”
傅仙儿一急:“毒怎么了?”
葛清潭抬头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药神开的药吧。他也不看看这位小郎君什么体格,能和你和高无庸一样吗?尽开一些虎狼之药,真等一个疗程治下来,毒是解了,这小郎君的身子也要泡垮了。”
傅仙儿被骂的狗血淋头,一个字不敢辩解,人药神倒是让他们留下方便他随时调整药方来着,那不是郁恕君不肯吗?但此刻却也不好多说,以葛清潭的脾气,说出来还得挨一顿骂。
骂得反正不是郁恕君,他心头毫无负担,坦然请教:“还请葛神医帮忙将药方调整一番,在下必定重金酬谢。”
葛清潭道:“药方拿来,银子就不必了。我又不是药神那老鬼,眼里只有银子。”
郁恕君点了点头,傅仙儿便将药方拿出来给了他,他坐到桌前,大笔一挥,改了几处药材,才又拿回来递给傅仙儿,“这几处我都做了调整,选用更温和一些的药材,对这位小郎君更得宜。”
葛清潭又给他开了一副解热的方子,配了几日的药,郁恕君自是感激不尽,临走之前葛清潭叫住傅仙儿,刚张口说了几字:“你那个毒……”便被傅仙儿拉到一旁。葛清潭胡子翘得老高,“干什么?那小郎君还听不得了?我看你这些年是越来越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了,这小郎君挺能管你,该他来听听才是。”
傅仙儿求饶:“别别别,你就告诉我一人就行,我一定听着行不?”
葛清潭哼哼一番才道:“我是想说,你那个毒,我思来想去刮骨疗伤确实也不是什么好法子。正好我近年也有去苗疆游历一番的打算,不如早些启程,也去看看那边可有解蛊的奇法。”
“好好好,那刮骨疗伤听着也忒吓人了。”傅仙儿满口应下,“你早些去,银子可够,要不要我资助你一些?”
葛清潭吹胡子瞪眼:“我像是穷的要人接济的样吗?”说罢大手一甩,就打道回了屋子。
傅仙儿在他身后道:“有消息写信回来啊。”
葛清潭回头:“写信?寄到哪里?”
“盛京,我要去盛京!”
等回了府衙,郁恕君先煎了副药喝下。御史台一行整装待发,庄如山匆匆领着人来,揩着满头的汗急道:“郁大人,大事不好,昨夜也不知那德清郡王请了哪路高手前来,竟是被他逃脱出狱了。”
郁恕君正要发火,庄如山忙狡辩道:“下官看护不力,还请大人万万赎罪。实在是那伙贼人武功高强,我们府衙也是死伤不少啊。”
二人眼眸拼在一处,傅仙儿颇感到几分刀锋相撞的凛冽之气,少顷,郁恕君道:“庄大人有失察之责,本官回京会禀明圣上。”
庄如山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心头得意道,郁恕君也只能如此,不能拿他怎样。
郁恕君话音一转:“但德清郡王此举,可见他平日便豢养了不少私兵,此人十分危险。韩大人,发布海捕文书,下通缉令。”
庄如山皱了眉头,不知郁恕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郁恕君已转身上了车,嘴角这才压不下去地笑出来,竟是松了口气。傅仙儿讶道:“你故意的?”
郁恕君道:“德清郡王毕竟是皇室后裔,我贸然押他入京,虽合了律法,却不合礼法,裴党若闹起来,很容易给陛下扣上一个苛刻宗室的罪名。如今正好,他自己畏罪潜逃。海捕文书一旦发下去,他便是罪臣,以后只能苟且偷生罢了。”
傅仙儿想了片刻,点头道:“德清郡王那样看重身份的人,这个下场,够他受得了。”
一出了城门,郁恕君便倒了下来,他高热未退,之前不过是强撑。韩霖几人进退两难,既然离了杭州,便该快马加鞭,犹豫不决只会惹来无穷祸端,可郁恕君这个模样,他们又实在不敢冒进。傅仙儿叹口气:“他交给我吧,你们只管赶路便是。”
御史台一行人纷纷点头,唯有封霆觉出些不同来,不过短短几日,这二人之间竟变得如此亲密。
傅仙儿自顾进了车厢。为了让郁恕君好受些,车厢之内铺上了柔软暖和的毯子,可马车行起来颠波不断,郁恕君裹着厚氅躺在其上也无济于事,即便睡梦之中,亦是眉头紧皱,不时被撞得哼唧几声。
傅仙儿想了想,盘腿坐于车内,将郁恕君抱起来半靠到他怀里,大氅拉到脖子,头枕在他大腿之上,这只腿麻了就换另一边,时不时还给他渡些真气替他缓解一二。如此这般,郁恕君终于觉得舒服了,鼻尖萦绕着熟悉的丁香气味,不久便沉沉睡了过去。
睡梦中的郁恕君,看起来倒是安详乖顺,傅仙儿脑子里突然觉得他此刻像只藏尽心事的小白狐,这类比有点奇异的感觉,傅仙儿失笑两声,亦闭眼打坐起来。
郁恕君做了个梦。梦里有厨房香气,还有桃花谷雨。那是盛京郊外的别庄,娘亲束袖在做桃花酥,他躺在门廊的藤椅,看烟雨山川。
是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刻。
郁恕君醒来时,身畔傅仙儿的温度犹在。鼻尖留存了几分若有若无的丁香香气,他缩在大氅之下,使劲嗅了嗅。他已多年不沉湎于床榻的温暖,此刻却懒懒不想动弹。
外面刀剑冲杀之声不时传来,不过离开杭州一两个时辰,追杀便已开始。郁恕君好半晌才爬起来掀开帘子,一眼便见傅仙儿手持竹节杀进杀出,带起漫天飞舞的剑光。
片刻之间,战斗便已结束。傅仙儿望着满地尸首,皱眉道:“此路径已被摸透了,韩大人要不要考虑绕路安吉北上。”韩霖却忧心道:“北上之路,只有这么几条,只怕沿路都已埋伏了刺杀。”
傅仙儿沉默半晌:“那便先把这些尸首都埋了,走一步看一步再说吧。”便往马车去,一抬头便见郁恕君披着大氅,钻出了马车。
“你出来做什么?”傅仙儿怨怪道。
郁恕君对封霆招了招手,吩咐他道:“去取我的剑来。”
等封霆取来了剑,郁恕君却转手将它交到傅仙儿的手中,神情颇为郑重:“绝世武功,怎可缺一把绝世好剑。此剑名为争鸣,乃世间罕见的寒冰玄铁铸成。如今交与师父,恳请师父带御史台杀出重围,亦重振天下第一剑客的威名。”
“大人!”封霆皱眉断喝一声,终是在郁恕君的目光下闭上了嘴。
傅仙儿的目光落到剑上,郁恕君的好意他心领神会,他一把拿过剑,拔鞘挥舞了一番,众人只见剑光流转,锋芒毕露,离得近的更有霜刀相逼之感。
好剑!傅仙儿笑道:“多谢郁大人。”说罢便收剑入鞘,直插背后,干净利落,竟是与这柄剑十分契合。
此后一行人便仍沿原路前行,至龙岗寺一带再度遇袭,此番对手却是难缠许多,傅仙儿边走边打,直至入了湖州境内,才将其摆脱。到湖州之后,知府已得信来迎,是夜便落宿县衙,一夜无事,晨起赶路,马不停蹄。
如此周而复始,终于在第五日赶到了离盛京不足二十里的高家庄。一路奔波,郁恕君的高热反反复复,幸而药不曾停,又得傅仙儿在旁渡气缓解,到高家庄时,业已好的差不多。
一行人赶至早先说定的蓬莱客栈,冷无涯带着几个书生已在此地等候半日有余。御史台两队人马终于在入京之前,顺利汇合。
几个学生见到郁恕君下马而来,神情激动,上前直道:“大人所托付之事,学生等全力而为,如今得见大人,终于可以说一句,幸不辱命。”又添一句道,“徐兄还未归,想必还要过些时日,让我们先行跟着大人入京。”
徐州花带着两个护卫殿后收尾,比之其他几人更是凶险,郁恕君都记在心里,又对着几个书生感怀了一番。
话说过一轮,顾渐深才凑到傅仙儿的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挤兑他道:“你怎么没离开?”
几日未见,顾渐深已换成与几位书生一致的穿着,神态之间颇为自得。傅仙儿来气,抱胸瞪了他一眼:“我为什么要走?”
顾渐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郁恕君一眼,悠悠道:“你和郁大人处得不错,一路上都待在一起?”
“怎么的?不行吗?”
顾渐深嗤笑一声:“你就不是爱坐马车里的人。”
这话不错,但傅仙儿嘴硬:“我现在喜欢了,不行吗?”
顾渐深眯着眼瞧着傅仙儿,这人身上以前总漫着一股死气,明明也还未到三十,日子却过得和八十岁一眼不得劲。现在却不同了,他昂首挺胸,神态飞扬,背上还背着一把剑,一把本该挂在郁恕君腰际的好剑。
顾渐深用手肘抻了抻傅仙儿:“你和我老实说,你不会是把郁大人当成我哥了吧?”
傅仙儿双目圆瞪,啐道:“胡扯,我和你哥那是纯粹的友谊。”
顾渐深后仰半分,奇道:“怎的,你和郁大人不是纯粹的友谊?”
“不是。”傅仙儿哼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指指着几米开外的郁恕君:“这是我最后的爱徒。”
顾渐深觉得自己的耳朵遭到了荼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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