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宿于高家庄,晨起行军两个时辰,终至皇城盛京城外。这日阴冷,高耸的城墙被一层薄雾笼罩,极目远眺,居仙楼的屋顶隐约可见。
咚咚咚,只听城墙之上响起数声鼓声,百姓闻罢纷纷避让,很快绵延不绝的官兵骑马冲出城门,正往御史台休整所在的酒家而来。
傅仙儿喝着茶,抬头见郁恕君与御史台一行人已换上了官服官帽,穿戴整齐,按品级高低衔序而列,就连一向没个正行的冷无涯都规矩起来。
转眼那队官兵便奔至眼前,为首之人头戴细长窄帽,身穿铁甲,身型魁梧健壮,满面阴沉之色,重重跃下马,冲到郁恕君面前。
傅仙儿手已握在剑上,便听郁恕君上前,轻轻一拜:“柳大人,别来无恙。”
原来此人正是城防司副指挥使柳岩青。柳岩青绕着郁恕君上上下下看了几眼,才大怒拎起他衣领便走,一边咬牙切齿:“郁大人,我可天天盼着你回来,快随我进宫去!你知不知道自从有消息传来你没去泉州反而去浙东闹了一场,陛下天天招我进宫捱骂啊!”
傅仙儿豁然起身,正想上前阻止,郁恕君已拧了下身子便从柳岩青的手下挣脱开,只留柳岩青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失神。
傅仙儿啧了一下,又坐下来。顾渐深在一旁侧眼深深看了他一眼。
“咳,看我做什么?”傅仙儿喝茶掩饰自己的冲动。
顾渐深筷子挑着牛肉,半晌阴测测道:“我瞧你也太关心郁大人,还真是师徒情深了?”
“不行吗?”傅仙儿咂了咂嘴吧。
顾渐深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那边郁恕君皱眉整理了一番官服,不悦道:“我既然回京,自然要入宫面见陛下,不用你带路。御史台一行人马疲惫,你协助冷大人去御史台安顿一番,其余的不用你管。”
柳岩青不吃他这套,就逮着他道:“御史台的事我管不着,你跟我进宫去见陛下。”他说罢,手便要抓过来,郁恕君向后连退两步,冷无涯上前一把捞过柳岩青的肩,使劲力气将他往后带:“柳大人,走走走,进宫有什么意思,如今最紧要的是这几个犯人,这可是我等一路冒死送进京的要犯,可不能出差错……”
等人走远了,郁恕君才踱到傅仙儿及几个书生的桌前,慢条斯理道:“吃好了吗?吃好了收拾一下,随我入宫觐见陛下。”
几个书生忙扔了筷子站起来,面上神色或兴奋或紧张,唯有傅仙儿摆了摆手:“我就不去了,折腾了这些天,我要去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
郁恕君挑了眉:“哦?师父想去哪?”
“无所谓,逛到哪里是哪里,到了盛京,为师也要松快松快。”傅仙儿心里想,汤山温泉现在还值得一去,等过阵子暖和起来,就没意思了。
“我猜,师父想去泡趟温泉。”
傅仙儿咦一声,郁恕君莫不是钻进他肚里做了蛔虫。他嘿了一声,乐道:“念庭所言,正和为师之意。”
“我看师父是挺会开玩笑的。”郁恕君的脸色说变就变,呛白道,“师父睁开眼好好看看,如今我们可是在盛京,就在裴党眼皮底下。眼下说不定已经有人来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了,师父还有心思去玩?”
“……”
傅仙儿差点拍了桌子,冷静了半晌又觉得郁恕君说的也对,虽然入了京,终究案子还没最终落定,若是出了差错,前番努力便都付诸东流,那他和郁恕君受得这些苦便太不值当了。何况汤山太远,一来一回也不方便。但转念一想,郁恕君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教训他这个师父,一时脸面挂不住,气得抱胸吼道:“反正我不进宫。”
“陛下也不一定见你,你到贵妃处等我就是。”郁恕君满头的事懒得多说,也不再给傅仙儿拒绝的机会,由封霆封庆陪同着,终于驾车入了盛京城。
马车由东门入,一路穿过热闹喧嚣,渐入皇城中央,越往中心,两旁反倒没什么商铺,唯有高门林立,院落深深。
傅仙儿将盛京有名之景观,乃至酒楼名菜、歌舞名妓,絮絮叨叨说了一路。若是平日,郁恕君必定忍不了呱噪,可如今车里还坐着几个书生,正怀着激动忐忑之心,傅仙儿此举多少能缓解几分他们心中的紧张,他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待入皇城前,封霆突然勒住了马,探头进来。“大人,前面是肃南侯。”
“肃南侯?”傅仙儿与郁恕君对望一眼,同时想到了杭州城地牢的杀手。
郁恕君拉开车帘,与坐在马上的赵笠宁目光碰在一起。
赵笠宁不到三十,保养的温润富态,身上的绯色官服勒着肚子,他含笑勒着缰绳,吹了声口哨:“看到马车上挂着御史台的旗子,我便知道是郁大人回来了。”
郁恕君与他点头笑过,正要寒暄两句,赵笠宁的目光从郁恕君的身上移开,这才注意到郁恕君身后的傅仙儿与顾渐深,而后便愣住了。
“是傅大侠?……渐深?”
郁恕君吃痛低呼一声,因为傅仙儿的手突然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腕,指尖甚至扎破了他的皮肤。
肃南侯怎么会是他!傅仙儿如遭雷劈。
旧时盛京花宴上,顾念安曾热情介绍过的这位狐朋狗友,亦是傅仙儿心中,背叛顾念安乃至葬送整个顾家的罪魁祸首的首要怀疑对象。
“笠宁哥。”顾渐深低声叫了一声,又在傅仙儿射来的眸光下闭上了嘴。
顾笠宁愣了下,目光在二人面上流转了几下,最终落在傅仙儿紧握郁恕君的手上,眸光中讥笑一闪而过,很快他便恢复了常态,笑容可掬地看着顾渐深:“渐深有空来我家玩,幼芝可惦记着你呢。”而后望了一眼身后急急赶来的总领太监,对着郁恕君道,“郁大人,看来今日是不得空了,有空来我们大理寺坐坐。”便骑着马走了过去。
郁恕君很想问问傅仙儿这是怎么回事,但张公公已经赶到了马车前,他只好下车招呼,一行人急急御马入宫。
远处的赵笠宁又勒马驻停,回身看着马车缓缓驶入宫门,许久才离去。
入了宫,郁恕君带着几个书生去见皇帝,将傅仙儿先安置在贵妃处。
大梁皇宫建得富丽堂皇,贵妃的仙乐宫更是金碧辉煌,亭台楼阁一山一水都出自能工巧匠之手。只是突然出现的顾笠宁搅得傅仙儿全无观赏的兴致,他懒懒躺在贵妃院子里的藤椅上,望着飘动的帷幔满面愁容。
贵妃走过来,端了一盘葡萄放在他的桌前,好奇打量着他。
傅仙儿坐起来,与郁怜心打了个照面,只这一瞥,傅仙儿便心道,这贵妃与郁恕君竟长得有五分相似,白面如玉,唯有一双眼睛十分不同,贵妃的眼睛要活泼灵动许多。
郁怜心也打量着他,见他风流潇洒,全无印象中江湖人的粗鄙,心中生出几分好感来,笑问:“你在担心我哥哥吗?没事的,虽然自从知道哥哥去了浙东,陛下天天都在骂,但他只是担心哥哥的安全而已。陛下待哥哥,就像待自己的亲弟弟一般。”
那应该是爱屋及乌,傅仙儿心头道。
见他颔首不语,郁怜心又好奇问:“哥哥真的拜你做了师父,还把这剑送给你了?”
傅仙儿含笑反问:“敢问贵妃娘娘,这剑有什么讲究吗?”
郁怜心一脸你不知道的错愕,然后才解释道:“这剑是陛下所赐,乃是陛下的外祖父定国将军的随身佩剑。有一次陛下在潜邸之时遭人刺杀,哥哥拼死相救,这过后,陛下便将这把剑赐给了哥哥。”
傅仙儿没想到这剑还有这番背景,不由哑然失笑。郁恕君竟是一字未提,若早知道,他可不敢收。
郁怜心想到了什么,笑:“不过没事。既然哥哥给了你,你便收着吧。哥哥从小到大,也难得肯将随身之物送给别人。”
傅仙儿哈一笑,脱口道:“没想到我这徒儿,竟有些小气。”
郁怜心看了他几眼,欲言又止,终究也没说什么。正逢皇后有事来寻她,她便让傅仙儿自便,走了开去。
傅仙儿枯坐了一个时辰,便有小公公来传:“陛下要见一见傅大侠。”
傅仙儿哪懂宫里的规矩,一路走了许久,本想和小太监闲聊几句,可那小太监却只顾低头走路,他也就作罢。等迈进了皇帝的书房三思阁,郁恕君亦在里头,顾渐深及几位书生已退了出去,傅仙儿却没碰到。
屋内点着淡淡的檀香,郁恕君冲他使了个眼色,傅仙儿忙跪地叩拜,起身时瞥了一眼这位新帝陛下。他年纪尚轻,应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穿着明黄色的便衣,面庞圆润富态,嘴角微微含着笑,只一双眼睛颇有威势。
“傅大侠威震江湖,竟是如此年轻俊俏的少年郎。”萧政君站在书案之前,居高临下,自有一番帝王威仪。
傅仙儿笑答:“陛下谬赞,草民愧不敢当。”
这番话倒也有些模样,郁恕君嘴角抿出两分笑意。只听皇帝亦夸道:“傅大侠不必自谦,能得恕君如此夸赞的人,朕可没见过几个。”
傅仙儿可不管他来之前,郁恕君与皇帝都说了些什么。他只觉得拘束的很,全身便如蚂蚁啃噬一般难受,心思飘到远处,这难道是体内的噬骨虫之毒发作了?
只听郁恕君两声轻咳,傅仙儿魂魄归来,便听上头两人轻笑了两声,皇帝摇头道:“朕听闻这一路得傅大侠相护,恕君方能平安归来,傅大侠想要什么赏赐,尽管提来便是。”
傅仙儿这点觉悟还是有的,立马又跪地磕头:“草民不敢。”
郁恕君心头早有打算,便上前开口道:“陛下,御史台正需要……”
皇帝却抬手打断了他,只望着跪在地上的傅仙儿,嘴角含着几分笑:“那便赏黄金千两。”
郁恕君脸色一变,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皇帝。傅仙儿却已再度叩拜,口中连连谢恩。
皇帝又说了几句感念之言,到了无话之际,傅仙儿便自觉退了出去。他只听屋内郁恕君似与皇帝争了几句,不一会,郁恕君便也跟着走了出来。
傅仙儿得了赏银,正想着哪里去找个钱庄存起来,满面欢喜之色,倒是郁恕君却始终冷着脸,越过他身边之时,更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傅仙儿倒是奇怪,追上他道:“这是什么表情?得了赏赐还不好吗?难道是陛下什么都没赏赐给你,你生气了?”
皇家富拥四海,赏什么都比赏银子强。郁恕君顿住脚步,见已离三思阁百步之远,气得连敬语都忘了,低声斥道:“你就这点出息,眼里只有银子。”
傅仙儿嘶一声,这是吃了枪药了:“你这话说的,若没银子,你这一路靠什么吃喝。”
郁恕君心头正胡思乱想,皇帝礼遇了书生,却对傅仙儿态度迥异,他一门心思想把人弄进御史台,面前的人却不领情。他呛道:“师父这么缺银子,怎么不和我说,金山银山我都给你挪来。”
傅仙儿心里也正含着气,又被他平白奚落了一通,也急了:“我就说我不想入宫吧,你非要我来,来了你又生气。”傅仙儿手摆的呼呼作响,“下次不来了,打死不来。”
他气呼呼地快步走到郁恕君的前面去,沿着宫道一路往外走去。他又不是傻的,皇帝不喜欢他,至于为何不喜,他哪里知道?
郁恕君也正觉得奇怪,平复了一番心绪,追上他皱眉缠问:“师父和陛下见过?”
傅仙儿脚步匆匆:“开天荒的头一次。”
郁恕君拧紧了眉头,那便奇怪了,陛下对几个书生,可是和颜悦色得很。
想不通的事,傅仙儿才不计较,他打定主意这辈子也不要再进宫来了,再来他是小狗。
郁恕君又追上来,口中抱怨道:“师父你走慢点,宫里不可急行。”
傅仙儿心头道了句麻烦,终是慢下了脚步,等郁恕君跟上来,他才缓步配合着,边走边问:“顾渐深呢?”
“我安排他们留宿御史台了。”
傅仙儿望了望天色,宫里规矩多,等了一茬又一茬,等见过皇帝出来竟已至向晚时分,他道:“御史台在哪,远吗?”
“我要去找他。”
郁恕君侧头瞥了他一眼,傅仙儿摸了摸鼻子:“为师今夜住哪里?”
“你跟我回府去。”
郁恕君说罢停了下来。小太监牵着马车到了跟前,这里离宫门已不远了。二人上了车,驾起马车缓缓出了皇宫。
郁恕君突然想起:“对了,那肃南侯是怎么回事?”
傅仙儿一拍大腿,扯住郁恕君的胳膊,满面急切问道:“我正要问你,肃南侯不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吗?”
“那是老肃南侯,两年前已病逝了,如今袭爵的是他的儿子。”郁恕君皱眉,对于傅仙儿这跟不上节奏的信息颇为无奈,“我看着,师父和肃南侯怎么也有恩怨?”
傅仙儿的心思却不好直说,他顾左右而言之:“他不是裴党吗?”
郁恕君失笑:“谁跟你说他是裴党?”至少从目前的情势来看不是,“京都世家之间关系复杂派系林立,要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讲不完。只一点,裴相当权期间,重用寒门打压世家,这些年朝堂之上,世家的声音越来越弱。眼下陛下登基不久,要与裴相相抗,世家是不得不笼络的重要力量。至于顾笠宁这个人,听闻以前是斗鸡走狗,风流韵事做下不少,前两年袭了爵才收了心,如今也算是浪子回头吧。”
“那杭州地牢的刺杀怎么说?”
郁恕君思忖片刻:“你也说过,那周氏兄弟早为肃南侯不喜。何况肃南侯府两年前新旧势力经历过一番更替,未必是他。”
傅仙儿眉头拧成了麻花,郁恕君见罢,叹口气:“若是有误会,改日找个机会解开便是。吁——,师父,我们到家了。”
傅仙儿惊讶抬起头来,这出了宫门才走了一里路不到,怎么就到了?再抬头一看,只见牌匾上书“留园”二字,这里哪是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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