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
“那时候,你为何要那样做……”
一张面目模糊的脸悬在徐宴芝的面前,含糊不清地不断发问。
她虽然并不畏惧这张脸,却因为被禁锢在一团炽热里,身子绵软无力,连偏一偏头都办不到,只能被迫与它相对。
缺失了五官,只能从喉舌深处发出尖细的声音,脸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不断重复着简单的几句话,试图得到一些答案。
一遍又遍的问,可怜地问、恼怒地问、哀伤地问。
这张没有威胁的脸,让徐宴芝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她的五感被黑暗中不存在的恶物吞噬,巨大的负面情绪如同翻涌的熔岩一般环绕上来。
脸想要的答案,徐宴芝觉得她应该知道。
只是她宁可忍受,也不愿回答。
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它失落起来,嘴里嘟囔着什么,慢慢将头颅搁在徐宴芝的胸前,像孩童般蜷缩着,试图从她身上汲取到一丝温暖。
多么熟悉啊,可这不是真的。
徐宴芝的身躯猛地抽搐了一下,抓住她的意识,带着她重新回到了现实。
她睁开了眼,大口喘着气,四体百骸同时传来阵阵麻痹感,随后背脊处忽然再次一抽,疼痛代替了麻痹,占领了徐宴芝。
她痛得攥紧了拳,却又松了一口气。
这是她熟悉的滋味,至少她又重新获得了对身体的控制。
徐宴芝醒在自己的屋子里。
宇文令不来寻她时,她更喜欢睡在后院这间窄小的厢房内,这里简简单单放了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只要抬眼就能看个清楚。
好不容易从噩梦中挣扎出来的现在,逼仄的屋子也让徐宴芝重获了安全感,她喘息着擦掉了额上沁出细密的汗,扬起重重帷幔,抬头看了看窗外。
昨夜又是一夜雪,只是太阴殿上空有法阵,后院里干干净净,仍旧一片绚丽,娇艳的灵植盛放着,刚刚被晨曦染上了金边。
看来天色还早。
徐宴芝缓了一会儿,从温暖的被子里挣扎着坐了起来。
床头的香炉中还剩半截残香,她勉强伸手点燃了,又轻轻扇了扇,浓烈刺鼻的香气在空中逸散开,徐宴芝发着抖,俯身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股辛辣气息钻进了她的体内,徐徐在里游动。
折磨人的痛楚被渐渐抚平,徐宴芝捂着胸口,在床边枯坐了一会儿,慢慢恢复了平静。
她伸手将滑落到胸前的衣裳拉好,听着外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回忆起噩梦中那张脸。
好久了,恐怕已经有十多年不曾再梦见了。
外头的脚步声停在门前,小弟子的声音响起:“夫人,到时候了。”
那样久远的事,她以为自己早已放下。
徐宴芝清了清嗓子,应道:“知道了。”
她站起身,看着入睡前选定的那一身白衣。
今日是徐宴芝的丈夫死去的第二天,出了这间屋子,外头还有无穷无尽的磨难等着她呢。
穿戴整齐,徐宴芝推开门,朝门口等候的小弟子点了点头,往太阴殿外走去。
宇文令显魂灯熄灭后,宗门上下敲钟半刻,宣告了此事。
这是近千年来最为灾难的一次双月当空,也造成了最为惨重的一次损失,让北域众仙人在宇文令失踪后做的一切明里暗里的交锋都失去了价值。
可仙人离开圣山修为一定会跌落,业鬼凶恶残忍,每回仙人下山除鬼都会折损,这次倒霉透顶折损了掌门,北域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
如此,太阴殿暂时失去了主人,若按照凡人规矩来说,少说也要在此做上七日法事。
只是宇文令并非凡人,他的身后事可麻烦多了。
其一,太阴殿只为掌门住所,此前从未有过举办祭典的前例,一概事宜都要移步天枢峰德政堂。
其二,既然是宗门之首身死道消,此界其余大小宗门自然也要遣使者前来吊唁,如何去信、如何招待使者也是一桩难事。
最后,也是今日让小弟子们偷偷多看了徐宴芝几眼的原因:
宇文令死了,谁会是下一任掌门?
在下一任掌门就任前,偌大北域宗门谁说了算?
穿过后花园,徐宴芝刚挥手示意侧门内几位腰弯得极低的小弟子莫要多礼,抬眼便看见了等在门外的顾青峥。
他既然回了山上,自然也住在太阴峰上,候着徐宴芝一块儿出发也是应该的。
她的脚步却一顿。
门外的顾青峥不知等了多久,正颔首出神,忽然听到门里动静,与徐宴芝对上了视线。
徐宴芝未施粉黛,顾青峥换下了玄玉发冠。
但他们皆穿了一身白。
门内外的小弟子们各个低着头,视线却游离不定,一时看向徐宴芝,一时看向顾青峥。
若是能听到他们的心声,此处一定回荡着无数的疑问。
宇文令的妻子与首徒,谁才能赢得他的遗产呢?
眼见那二人相视一笑,渐渐走远,一同登上了一架奢华的灵舟,离开了太阴峰,一位小弟子连忙直起了身子,戳了戳身旁的同伴道:“嗳嗳,按照门中法规,徐夫人可成不了掌门,她不过暂且替掌门代管门中庶务罢了,我说到底还是要看顾师兄。”
他那同伴嘁了一声,将声音压得极低:“听闻徐夫人与顾师兄突然地不对付了,昨日还想将他赶下山去,我瞧着不一定,说不定夫人想要扶持旁的师兄师姐。”
昨日殿中明明只有十余人在场,徐宴芝的一句话却已经传到了小弟子的耳中。
提起话茬那位小弟子也不惊讶,只是嘶了一声,疑道:“顾师兄还要喊徐夫人一声师娘,上任后定不会亏待她,可若是换了旁的师兄师姐做掌门……这对夫人有何好处呢?”
是啊,这对徐宴芝有何好处呢?
坐在她一贯乘坐的灵舟上,徐宴芝身上搭着厚厚的银狐皮毛,与顾青峥分坐两头。
她修为浅薄,昨夜噩梦连连,此时就有些精力不济,只得抓紧了合上眼,勉强歇一歇。
另一头的顾青峥见她如此,一路上都不曾开口。
奢华的灵舟虽然里头暖洋洋的,却笨重且飞得缓慢,他们花费了比昨日更多的时间才达到天枢峰,等灵舟停稳时,顾青峥先下了船,他伸手给徐宴芝,接了她一把——
随后又拂过她的脸颊,从她肩上轻轻摘走了一朵小小的白花。
“寒来花。”
顾青峥手心托着不起眼的白花给徐宴芝看。
他低头看着手中花时,薄薄的眼皮上有若隐若现几丝青色的血管,眼尾向上飞着,重睑窄窄一片,与寒来花一般脆弱的模样。
想来是在经过花园时沾上的。
徐宴芝看向顾青峥的手心,漫不经心伸出手指捻过寒来花举在眼前,叹道:“野花真是命贱,竟然能在太阴峰上活下来。”
顾青峥笑了笑,笑意只停留在嘴角。
他看着身旁女子随手碾碎了那朵小花,轻声道:“您说的不好听,或许是命硬呢。”
“这样轻易便碎了,算什么命硬?”
徐宴芝挥了挥手,率先朝着德政堂走去。
顾青峥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飞落的寒来花碎,脸上那抹原本就浅的笑消失不见,和煦的面容上浮现了一丝阴霾。
他的眼眸过黑,不笑又阴沉时,像变了个人似的。
不过这些都是短暂的、没人注意到的,当顾青峥转头看向徐宴芝时,已经又变回了舒朗的样子。
徐宴芝已经走远,顾青峥刚迈步想要跟上,忽然听得后头传来了细细的呼唤声:“师兄——”
他回头看去,是他的师弟,宇文令的小徒弟闵道一。
他这师弟长相清秀,性格讨喜,入门时间并不长,修为不高。宇文令收下他后并不曾亲自教导过,更多的时候都是由顾青峥代为传授功法,两人一块儿住在太阴殿外,关系亲近。
师父不见的这个月里,他也曾跟随师兄下山寻找,只不过半个月后便受了伤,不得不提前回宗门,现下住在玉衡峰上疗伤。
叫住师兄后,闵道一捂着胸口慢慢从后头赶了上来,他面如金纸,眼神闪烁,这冷得要命的天,竟然生了一头的汗。
见他如此,顾青峥眼皮忽然一跳。
闵道一没察觉到什么,只抽了抽嘴角,含糊道:“方才见师娘在,我、我不知该如何——”
师娘在该如何,闵道一也没说明白,只是看向顾青峥的眼神有些古怪。
顾青峥等他收了汗,才慢吞吞地说道:“师父既然仙去,师娘便与师父一般,你平日与她相处的一向很好,此时又何须多礼,反倒显得她不慈,这不是做小辈的道理。”
说着,他终于是露出沉痛的神情,想来是思及恩师宇文令的缘故。
“师兄教训的是。”闵道一喏喏应了,低下头一阵咳嗽。
顾青峥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得问了几句他的伤,又见周围不时有灵舟降落,各峰弟子们都陆续地到了,也不便多言,拉着师弟便往灵堂走去。
徐宴芝并不晓得她身后两位徒弟这一番言语。
她站在丈夫的灵堂外,踟蹰不前。
一日过去,德政堂正殿模样大变,原本就庄严肃穆,此时更添了几分悲切。
宇文令的画像依旧悬在堂中,画中的他板着一张脸,看不出年龄,看得出一丝桀骜。
徐宴芝看着那幅画,一时间竟然定住了。
殿中一片素白,画像下头显魂灯的位置被牌位所替代,一具通体漆黑的玄玉灵柩停在殿中。
灵柩是空的,里头只有徐宴芝亲手放进去的、宇文令从前戴过的一枚玉佩。
修行之路艰难无比,仙人身死道消,肉身化为灵力回到圣山,不会再在此界留下任何痕迹,他们与天挣命,连神魂都化作了力量,也无法如同凡人一般转世。
死了,就是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徐宴芝站在外门太久了,灵堂中的弟子们忙碌着、手中动作着,眼睛都悄悄地看向了门前。
众目睽睽下,遽然之间。
苍白到透明的徐宴芝弯下了身子,用双手捂住了脸。
她颤抖着、抑制不住地发出了啜泣声。
本就安静的灵堂中更是鸦雀无声,弟子们收回了视线,缩着脖子,连大气都不敢出。
堂中只剩她的声音在回荡。
一直到身后的顾青峥上前,将一方手巾递给了徐宴芝。
她接过后用力捂住了脸,又缓了好一阵,这才站直了身子,放下了手。
众人只见到了徐宴芝通红的双眼。
只有她身旁的顾青峥看到了。
他递过去的那方手巾,被他的师娘紧紧握在了手中,她看起来明明那样痛苦,手中青色的布料却没有沾上一丝泪痕。
或者,换个说法。
她方才真的在哭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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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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