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徐宴芝在宇文令灵前的举止,在场者无不唏嘘。
此时离祭典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因情难自已,徐宴芝在顾青峥的劝说下同意暂且去偏殿歇一歇,待到询天阁的人将要开始祭祀了,再请她过来。
她一走,即便不敢在肃穆的灵堂上交头接耳,相熟的弟子们还是彼此悄悄使了眼色。
一个三流仙家的旁系仙子,如今暂时成为了北域的无冕之王,北域之中关于她的流言一直有很多。
有阴谋论说,徐家为了往上走一步,密谋了几代人,终于出了一个徐宴芝这样的好容貌,对上了宇文令的喜好,连带着将整个徐家都往上提了一提。
也有往香艳轶事上靠的,说是徐宴芝此女,不仅是北域难得一见的美人,更难得的是身有异香,使人闻之狂性大发,连入虚境的大能也无法抵抗,她便是因此爬上了宇文令的床。
这些言之凿凿的话,若是叫那些七八十年前已经入门的内门弟子听了,都能得来几声笑。
真正与徐宴芝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她不单单长了一张美艳的脸。
能在几十年间逐渐赢得宇文令的信任,慢慢插手了门中上下庶务,今年甚至还拿到了掌门密令,怎么也说不上是浅薄之人。
并且她与宇文令的相识,有心人仔细回想后,即便再对她有偏见,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场巧合。
作为仙家子女,徐宴芝原本生活在远离圣山的溟海旁,在十六岁那年被家主从老家接到了七峰山下,预备参加弟子大选。
只是她刚来到山下便大病一场,错过了当年的大选。
徐家只是小仙家,不论嫡系旁系,一代人中能出一两个仙人已是难得,当然无法给徐宴芝开后门,弟子大选两年一次,错过了只能等到两年后。
既然如此,徐宴芝一是为了养病,二是徐家为了避风头,便在七峰山下深居简出地又住了两年。
她在老家时已经能做到引气入体,虽说天赋一般,但到底有了踏上仙途的资本,对于小仙家而言,家中能多一个外门弟子也是好的——哪怕回来嫁人,也能找个更好的夫婿。
就因为这个意外,让徐宴芝在第二次弟子大选时,遇见了此前从未亲至大选的宇文令。
宇文令此人沉迷修行的程度,在北域宗门历代掌门中也排得上前列,自他成了掌门后,除非双月当空、业鬼肆虐这些必定要掌门出面的大事外,他极少插手门中庶务。
当时他似乎因为询天阁的某个谶言下山了一趟,回来时正巧碰上大选,不知为何,便随意地抬脚踏进了宗门建在山下的大观中。
弟子大选是宗门盛事,只要有办法来试一试,没有人能拒绝一步登仙的诱惑。大选前,候选的弟子与家人们就几乎占领了七峰山下,正式开始时,等待着被挑选的弟子们又挤满了整间大观。
此界仙人认为有灵根者,年幼时即可显现,因此候选弟子们大都是十岁以下的小孩儿。
在乌央乌央的孩童当中,已经十八岁的徐宴芝鹤立鸡群,宇文令甫一踏入大观,一眼就看到了她。
据当时也在场的弟子们后来回想,徐宴芝那时的容貌虽不如现在这般摄人心魄,却也有了绝代佳人的雏形,叫人见之难忘。
她身穿着一件簇新、简朴的蓝色弟子服,不施粉黛,只是没有表情地站着,便引得几乎所有人侧目。
徐宴芝似乎也已经习惯了旁人看过来惊艳的目光,面不改色地任由众人打量,总归只是看一看,极少有人真正敢于上前叨扰。
只是没想到当日出现了那个变数。
在徐宴芝抱着手臂,看着前头出神时,她的身旁忽然安静了下来,那一堆叽叽喳喳片刻不肯停歇的小孩儿们见了鬼般地捂上了嘴。
徐宴芝意识到了不对,她甫一回头,便看到了身后站着的宇文令。
当天,她没有参加第二次弟子大选,而是被宇文令直接带回了太阴峰。
过了一段时间后,再次出现在人前时,徐宴芝已经成了徐夫人。
偏殿中,如今已经成了寡妇的徐夫人独自倚靠在小榻上,自顾自地揉搓着顾青峥递给她的手巾,过了一会儿,又偏着头从门缝中看着灵堂中人来人往。
她此时神色如常,想来已经整理好了思绪,看了一会儿外头后,估摸着时间快到了,徐宴芝坐正了身子,打算起身。
正在此时,顾青峥也在外头轻唤了她一声夫人。
徐宴芝抿了抿嘴,没有回答。
外头那人迟疑了一会儿后推门而入,反手又将门关了个严实。
“夫人,询天阁来人说,一炷香后祭祀便开始。”
见徐宴芝坐得笔直,不像是有事的模样,顾青峥止步在门前,恭敬道。
徐宴芝看着他,应了一声,人却一动未动。
顾青峥也并未催促,只是温和地看着她,轻声唤道。
“夫人——”
丈夫已死的今日,徐宴芝好像失去了她最擅长的忍耐,一句夫人,便让她心中倏地烦躁起来。
在外人面前,他一口一个师娘,十足孝顺的模样,谁不说顾青峥当的好徒儿,连师父的道侣都这样敬重。
但许多时候,他那些温和言语间夹杂着的细小尖刺,也会让徐宴芝不适。
对于这位丈夫的首徒,徐宴芝也曾经下过一番功夫去笼络,毕竟她在北域存身只靠宇文令,并不稳当,若是能与下一任掌门也建立深厚的情谊,总归多了一条路可走。
哪想这位顾家收养的幼子,分明十余岁就入了仙门,入门后第一次弟子大比就被宇文令看中收为亲传弟子,仙途如此顺遂之下,也长了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心肠。
她始终觉得,顾青峥的面上带着厚厚的面具,面具下是荒芜的黑泥潭。
如同一根看不见的刺,明明知晓它扎在了手心,却怎么也拔不出来,大部分时间里这根刺都没有存在感,只是很偶尔的,也会刺痛她一下。
让她难以忽视。
想到这里,徐宴芝哂笑一声,干脆地站起身来。
她亡夫的好徒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走向自己,并没有要替她开门的意思。
徐宴芝见状,刚想越过他自己推门,顾青峥倏然俯身,凑近在她的耳旁细声道:“好叫您知道,徐广济方才在外头——”
徐宴芝的手停在空中。
“——与张幼琳交谈,方才我过来时,似乎听到他说小舅子……”
徐广济这位徐家嫡子一贯不着调,不过是普通的内门弟子,仗着族姐的势,倒是飘飘然,他说的这些胡话,倒不知要让多少人背地里嘲笑。
顾青峥此时说来,虽然言语中不漏,但他是善意的吗?
徐宴芝瞥了顾青峥一眼,并不接他的话,似笑非笑道:“青峥,可别在你师父的灵前淘气。”
说罢,她侧了侧身,靠得极近地,从顾青峥身旁走出了偏殿。
此时灵堂中一概事宜也已经准备好了,询天阁长老任重阳站在灵柩前,远远地朝徐宴芝点了点头。
徐宴芝回了一礼,佯做不经意地看向灵堂外。
德政堂前的广场上,弟子们束手而立,神情肃穆,最前排的是各峰长老们的亲传弟子。
徐宴芝的视线越过站得笔直、眉头皱成一团的张幼琳,果然在她身后看到了徐家家主的嫡幼子徐广济,此子面上还留着些许惫懒,似乎全然忘了现下的场合。
“徐夫人,请。”
徐宴芝背后响起了任重阳的提醒声。
她转身应了,连忙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仙人修仙,求得是长生不老、纵横捭阖。
可细细看来,他们也不过是一群拥有非凡力量的凡人罢了,爱恨嗔痴,不论修为多高的仙人,也无法说自己全然看透了。
“时辰到!”
任重阳高喝一声,手中的法器发出了清脆的鸣响。
当、当、当——
三声鸣响过后,他开始唱喝悼词——昨日草拟出来,经过了几位长老与徐宴芝的一致通过——询天阁的弟子们也跟着和唱起来。
明明是不大不小的声音,不仅在场、在广场前的仙人们听得一清二楚,七峰山下,往日喧嚣无比,如今一片寂静的城中也听得明白。
端的是大宗气派。
只是,除却仙法外,与凡人的身后事又有何不同呢?
徐宴芝看着亡夫的灵柩,面色沉痛,心中却觉得荒谬极了。
冗长而沉闷的祭典进行了一个上午,到了下午,离得近的散修、小宗仙人已经赶到了天枢峰,预备着在灵前为宇文令上一炷香,吊唁这位一方霸主。
为表示宗门风度,徐宴芝作为宇文令遗孀,与执孝子礼的顾青峥一块儿,不论来者修为,均一一答谢了。
一番忙碌下来,等到最后一位老者离开时,银月已经挂在了天边。
在七位长老也陆续因琐事离开后,徐宴芝终于得以暂时歇一歇。
她坐在偏殿中的小榻上,遥遥地看着灵前端坐着的亲传弟子们为宇文令祈福。
按照惯例,他们要在询天阁弟子的带领下,念上七日颂词。
这并不是轻松的差事,每念一回,都得同时运转一回灵力,极耗精力,寻常的内门弟子都撑不了七日,因此只能落在长老们的亲传弟子身上。
顾青峥自然坐在一众亲传弟子们的最前方
从徐宴芝的角度,只能看得到他的半张脸。
天色已晚,为遵循古礼,灵堂中只点着几根蜡烛,烛光摇晃,他的脸忽明忽暗,一时像和煦君子,一时像深渊业鬼。
像是身体中居住两个截然不同的神魂。
徐宴芝看了一会儿,一股倦意涌了上来,今日她也跟着念诵了许久,消耗了对她而言极大的灵力,此时再难保持清醒。
她撑着头,半梦半醒的倚靠在小榻上。
她的耳边回响着灵堂中传来的低语,重重叠叠的,她却能清晰地分辨出顾青峥的声音。
她难得没有陷入无法自控的梦境。
直到银月照进了偏殿里,恍惚与迷惘之中,徐宴芝忽然感到一道探究的视线扫过她的脸。
她心中一凛,猛地睁开了眼睛。
似乎有谁正站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处,静静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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