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雪天……
巫礼尚弄不清楚为何天山会突降大雪,但姜静婉身为献祭给山神的淑女去而复返,这才是巫礼现在亟待解决的问题。
巫礼领着姜静婉重新入了山神殿大门,众目睽睽,她该怎么和山神殿众人解释?
眼前的姜静婉浑然失去意识,围场众人均已瞧见。巫礼把姜静婉带到围场中央,命人把她绑在架子上。
女祭们看着巫礼,气也不敢出。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她们不知道守神娘娘会如何处置。
围场上落了满地的雪,围在围场最中央的是一等女祭,恰好姜静婉此时穿的也是白色的衣服,这打一圈看下来,漫天飞雪,只有巫礼的灰黑的巫袍黑得突兀。
再往前走几步,巫礼忽然朝着天山山顶的方向跪了下来。
她又附身下去朝着天山郑重一拜,起身说道:“是我失职。”
“我滥用自己的怜悯之心,错会山神旨意,将姜静婉送上天山,天降大雪封山,这是对我的警告,也是对姜静婉作为甲等女祭的否定。”
不对、不对……
她巫礼何至于沦落到在此自罪以求得人心?
她猛地起身,转身向后盯着被绑在架子上的姜静婉。
天山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就算多了个事先未曾察觉到的江芥,现在也已经被她关起来了。却为何连处置被她掌控已久的姜静婉都如此费力?
真想杀她啊……
她一步步地靠近姜静婉,举手托起姜静婉低垂下去的头。
“你和江芥都商量好了什么?”
巫礼低沉着声音问道。
假晕过去的姜静婉任由巫礼扬起她的下巴,把巫礼口中那份震惊和难以置信听得清清楚楚。
可姜静婉自己知道,她现在和江芥,连同谋都算不上,只是半推半就地猜中了他传过来的话,却对他接下来的安排一无所知。
她现在只有靠自己。她仍旧是巫礼的笼中鸟,只要巫礼手上一用力,她就会窒息而死。
可巫礼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却误打误撞让听见了的姜静婉心中生出了些别的心思。
巫礼慌了。她不知道她会再做出些什么。
换句话说,巫礼现在,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姜静婉假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巫礼没料到她真的在此时醒了过来,猛地收回了手。只见姜静婉迷迷瞪瞪地察看了一番自己,恍然大悟一般发现自己被绑在围场中间的架子上。
巫礼,若我此刻醒来,你会有多少分胆量会照着我的话去做事呢?
姜静婉茫然开口道:“见过……守神娘娘。我不是……被献祭给山神了吗?怎么会?”
怎会原路折返?您守神娘娘下的决定,堪比一言九鼎,怎么此刻又不管用了?
在场女祭都还在看着,巫礼叹了一声说道:“连我也帮不了你,还因此受了山神的责罚。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你,才能平息得了山神的怒气。”
这雪灾都是你姜静婉惹出来的祸,大家都看着,你会有好果子吃吗?
姜静婉低头道:“竟是如此,是我惹怒了山神,不若,您将我杀了,平息了山神的怒气吧!”
姜静婉眼中热切,直直地盯着巫礼,像是真的很期盼巫礼下令将她处死。
巫礼不解,现在姜静婉和江芥都在她手上,姜静婉应当求饶才是,怎么会有勇气再说出请求把她杀了的话来?
巫礼看着姜静婉殷切期盼的眼神,却怎么都瞧不出其中的隐秘。她是想杀了她,却不会在姜静婉求着被杀的时候恰好去满足她。
她不敢。这双殷切的眼睛里,究竟还在盘算些什么?
一旁的女祭听着,也开始说道:“守神娘娘,您无需自罪!这本来就是屡教不改的姜静婉触怒山神。您好心帮她,可就连山神都对她这种人降下天灾以示警,您干脆就把她杀了!”
有了这番话,众人应和声越来越大,都同意巫礼将姜静婉就地处死。可这声浪越滚越大,巫礼心中的疑虑反而越来越重。姜静婉肯定是有所盘算的,她想利用自己将她处死来获得什么?
巫礼迟疑着不答话,众人以为巫礼又是心软,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将姜静婉这些年在山神殿犯的错都一一翻出来说给巫礼听。
“姜静婉心里根本就不敬重山神!”
“和她同组的人,哪一个不是嫌她晦气!生怕与她有粘连!”
“在场有哪一位想帮姜静婉求情的吗?一个都没有!”
“品行低劣至极!天怒人怨!”
恰好的是,白菊躲在人群中,这次却居然没有开口再推姜静婉一把。
群起激愤,姜静婉连自己都惊讶了一番,她不过在山神殿不思进取十年,居然能被她们一人一嘴数落这么久还停不下来。
这陈年罪状,写起来不得费掉半山的竹子?
可姜静婉任由她们骂,充耳不闻,反而一直正眼看着巫礼,看着她对这声讨浪潮越来越起疑,看着她把眼睛错开犹疑不定。
姜静婉轻提嘴角,问:“守神娘娘,您现在理、该、把我杀了,您还犹豫什么?”
巫礼灼热的杀意盯着姜静婉,却始终不敢动作。她在说什么?现在局势对她有百害而无一利,她在得意什么?
“你可知,若我现在把你杀了,你可真就魂飞魄散了。”
姜静婉笑着闭起眼睛,高声道:“若我果真触犯山神,还请守神娘娘,将我就地正法!”
姜静婉她不能退。
心跳得厉害,但手不能抖,眼睛也不能泄露出半点胆怯。若是被巫礼知晓,她这一局就彻底输了。
“杀了她!她早该死了!”
人群中怒气更盛,只有白菊越来越沉默。
她之前只想抓着点姜静婉的错处去邀功,可没有真的要她死的想法啊。
她之前对姜静婉百般监视都难以寻到她半点有实证的罄竹难书的错处,怎么现在反而人人张口就来?仿佛只有白菊知道,姜静婉根本不是她们口中的那般样子。
大家都怎么了?
姜静婉忽而仰天大笑起来,像是痛快至极一般,睁眼慵懒地看着巫礼,道:“十年。十年前我被母亲扭送来山神殿,我由不得我自己。被训诫着当好一个最终去天山上赴死的女祭,我也由不得我自己。如果现在我反而会因不听话而死,我只会觉得痛快!”
此话一出,巫礼立刻反应了过来。
原来如此,姜静婉,你打的是这算盘!
巫礼在天山以山神的威严而屹立不倒,是因为人始终害怕神力,因恐惧而生敬畏,无一人敢逾矩。
可姜静婉,她用自己十年来点滴对山神的“不敬”之处,到现在被绑着处死还依旧仰天大笑,一股脑全都倾泻于此,把巫礼对于天山山神形象的长久经营,从人人仰望的云端上拽下来,又在她不屑的笑声中,狠狠踩进泥里。
山神算什么东西?你们的敬仰就是个笑话。若果真技穷,要用就地处死来维护山神的威严,我姜静婉此番大笑而去,你们又当如何?自此后当众人每每议及此事,说到大家最后的结果不过是一个死,献给山神光荣而死,抑或是像姜静婉这番畅快而去,会否经得起反复斟酌?隐匿在天山上的山神在此事后又能否再保有神圣?
好啊,好……巫礼心想,果真杀你不得。若是现在杀了,在众人心中就永久有一个笑破山神颜面的烙印。
巫礼道:“我不杀你,你现在,活着只会比死了更痛苦。”
姜静婉,我不杀你,就把你绑在此处,看激起群愤的你面对他们又当如何?
“你想死,我偏不处死你,怎么能让你如愿呢?” 巫礼走近前对姜静婉低语一句,而后大喝道,“就让她绑在这儿。今日没有集训,大家休息一日。散了!”
后扬长而去。
姜静婉看着巫礼远去的身影,重重地松了口气。
若没有别的事,她应该是在巫礼手上活下来了。
只是这代价有点大啊……
解散了的女祭,怒气正盛,一股脑地围到姜静婉跟前,暴躁地抓散了她的头发,扇了一巴掌,头上那根木簪随着晃动掉下来,插进身下的雪地中。
姜静婉低头看着雪地上的木簪。
是啊,只是十年前阿娘给她的,如今也终究离开她了。
姜静婉默默承受着怒气,看着脚下的木簪,昏沉睡去。
——
梦境中……
脚下是一汪静水,天上是无边彩霞。
姜静婉站在水面上,静水泛起层层涟漪。
她低头一看,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年前,是个稚嫩的孩童模样。
再一抬眼,涟漪一圈一圈泛开,在不远处受到围篱的阻挡。
水面上坐着一户院落,依旧是十年前的模样。那是她的家。
姜静婉拔腿,朝那院落走去。水面上无数圈涟漪在姜静婉脚下绽开,模糊了在水中的倒影。
她推开木门,看见阔别已久的母亲就站在院中,正摊开晒着金菊花。
姜静婉走上前去,脚步触及的涟漪荡漾开母亲晾晒的金菊花,母亲回过头来,看着眼眶中蓄满泪的姜静婉。
“阿娘、阿娘,我不会再惹您生气了,您接我回家好不好?”
母亲放下手中的菊花,双手捧着姜静婉的脸,道:“婉婉,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告诉阿娘?”
这么温柔的母亲,姜静婉好像许久未曾见过,都快生疏了,她怔怔地看着母亲。
母亲低头看看姜静婉,没有被打,也没有摔坏,再看着姜静婉委屈的小脸,甫一注意到披散开的头发。
“哎呀!簪子去哪儿了呀?”母亲温柔地说着,转身从金菊花中取出一根绑着金橘的簪子,簪头处因为要固定住菊花,被刻了一道划痕,隐藏在金菊中。
姜静婉摇头道:“我会乖的,我不再在簪子上乱绑花了,阿娘把我接回去可好?”
母亲笑道:“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簪子上别着金菊花,多好看啊,正适合你这样的年纪,明媚,活泼!”
“可是……”姜静婉抽泣道,“您不是说,女孩子要温婉贤淑,要安分守己,不宜太过张扬吗?”
母亲佯装责怪道:“谁说的?阿娘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嗯?”
母亲把绑着金桔的木簪重新挽回姜静婉的发上,道:“阿娘给你取名静婉,静,是让你稳,让你无论遇到任何事情都会镇静以待,方能成事。婉,是让你对人对事切莫急躁,以礼待之,方能进退有据。你忘了吗?”
姜静婉怔愣地听着,是啊,母亲当初与她取这个名字,合该是这份寓意的,她怎么反倒给记错了?
母亲让姜静婉低头照着早已平静的水面:“来,看看,簪上金菊花,喜不喜欢?”
姜静婉低头一看,水面上照射的根本不是自己的脸庞,簪子上也没有好看的菊花。她低头看见的水面中的这个人,这是个陌生的女孩。
她是谁?
忽而,姜静婉看见湖面倒影出和自己家院落一模一样的另一个家,那个家里,方才看见的那个陌生女孩,因为摘了一朵野菊花往耳后一戴,被她的母亲看见了,提着扫帚满院地追着打,打得那女孩连连求饶。
水面下的那个母亲气喘吁吁地骂道:“合该把你送到守神娘娘那里学规矩!”
那小女孩,姜静婉觉得陌生。可这个拿着扫帚的女人,姜静婉不认识,却觉得她的脸十分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姜静婉低头驻足看了一会儿,这不是她十年前在天山脚下生活的记忆吗?怎么这两人的脸却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脑海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告诉她,这个拿着笤帚追着自己孩子满院打的人,名叫蔓柔。
蔓柔……没错,这张脸确实叫蔓柔,可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忽而,睡眠中倒映着的那两个人浮到水面上,与自己所在的院落一起。眼见这个名叫蔓柔的人就快撞上来,姜静婉见母亲把自己领到一旁,说:“婉婉,娘自然是不会拘束你,可也不敢说这位母亲全然是错的。只是身处境遇不同,都是为了生存罢了。只是,婉婉,阿娘希望你不论遇到何种境地,都能坚定地做自己。”
姜静婉听着,看着,想着,是啊,这才是她的母亲,那个比十年前的记忆更加久远的,想念起来却永远无比温馨的母亲。
她全都记起来了。
在赎己狱里断入之后,巫礼把姜静婉原有的记忆缝合到蔓柔女儿的生前经历之中,半真半假地让姜静婉屈从于母亲所教导的“真理”之下。
她不是这天山之人,她只是断入至此的,幽都狱教。
这个叫蔓柔的女子,正是赎己狱中魂魄不全的,在巫礼身旁唯命是从的狱卒。
“婉婉,去吧,带着金菊木簪,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母亲温柔地说着,往前一推姜静婉,她猛地醒来,看见在围场中央,把她绑着的木架之下,被众人架起了许多木柴。
“烧死她!烧死她!”
“守神娘娘不忍做的事情,我们来做!”
“山神的怒气,由我们来平息!”
众人应和着,往姜静婉身下地木柴堆中,扔下了一把燃烧着的火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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