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盛国长公主郁宁大婚。
公主府外,礼乐喧天,笙箫鼓瑟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
殿内却是一片寂然。
大红的绸缎从殿顶垂下,汉白玉地面上铺着织金猩红毡毯,一直延伸到殿外。
郁宁凤冠微斜,霞帔轻垂,慵懒地倚在喜床的雕花木柱上。织金嫁衣在烛火下流转着绯色的暗芒。
“咔哒”,极轻的机括声从梁上传来,伴随着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异响。
少女倏地惊醒,垂落的脑袋撞上一旁镂空的床楣。
“嘶——”
郁宁吃痛,揉了揉被珠冠压麻的额角,忽地掀开盖头,屈指叩了叩鎏金床沿,佯怒的模样像只炸毛的猫儿:“再躲着看戏,本宫便把你也塞进嫁妆箱送去离国喂狼。”
暗卫木清狸猫般翻下房梁,挠着后脑勺讪笑:"殿下才不舍得呢,离国那鬼地方,连狼都嫌..."
“咕——”
话音未落,郁宁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她慌忙扯过织金广袖覆住小腹,还是被耳尖攀上的红晕出卖。
绿衣少女憋着笑凑近,从怀中捧出个挟着梅子香的油纸包,轻轻摊开在郁宁面前:"殿下从寅时梳妆至今,怕是滴水未进,属下特意去彼芳斋备了青梅酥给您垫垫。"
郁宁被折腾了一整夜,从寅时开始就被十八个嬷嬷按着描眉点唇,此刻已是腹鸣如鼓。她伸手接过酥点,指尖不经意擦过木清的手背,带起一阵温热的触感。
“木鸢卫三千,独你最贴心,本宫没白疼你。”她咬破酥皮,豆沙裹着梅子香在舌尖绽开。慢条斯理咽下后,她将剩下半枚搁在喜帕上:"宫中可有什么动静?"
木清撇了撇嘴,熟练地斟了盏清茶,茶汤氤氲着白雾:"兰贵妃哄着陛下早些给三公主相看个如意郎君呢,说您既然已经出阁远嫁,那她的女儿合该待在京城享天伦之乐才是。"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听说相中了镇国公家的嫡长子..."
郁宁冷笑,指尖轻叩青瓷茶盏:"她倒是会盘算。本宫出使和亲,远赴苦寒之地,她的乖女儿却要在京城享尽荣华。"她抬眸望向描金屏风上扭曲的鸳鸯影,胸中涌起一阵愤懑——她这位嫡长公主的新郎官不是别人,正是岁数能给她爹当爹的离国老王爷。
老王爷的威名天下无人不知:一杆银枪挑翻北境十八城,却在班师途中克死发妻;纳侧妃当日战马惊蹄,新人当场被踏成肉泥;第三任更是离奇,洞房花烛夜突发心疾,喜烛未燃尽便先咽了气。
现下老王爷三年丧期未满,兰贵妃便火急火燎地撺掇景乐帝送她当第四任......
郁宁唇畔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本宫的这位庶母,还真是急不可耐啊。”
景乐帝的身体每况愈下,兰贵妃一党迫不及待要替二皇子谋取储位。
当今圣上有三子四女,储君之位呼声最高的就是兰贵妃诞下的二皇子和先皇后所出的四皇子。一个是深得皇帝宠爱却骄横跋扈的庶子,整日流连秦楼楚馆,连《论语》都背不全;一个是聪慧过人却体弱多病的嫡子,虽年仅十四,却已能将《资治通鉴》倒背如流。
景乐帝不是没动过立储的心思,可每当朝议偏向二皇子,总会有臣子"恰巧"翻出陈年旧案——兰贵妃父族强占民田的罪证,或是二皇子纵马疾驰破坏良田的诉状,甚至还有他在青楼与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丑闻。
郁宁指尖抚过袖中凤钗内的暗格,那里藏着三年来木鸢阁搜集的朝臣秘辛。漕运亏空的真账本压在户部尚书枕下,兵部侍郎的书房里挂着北狄堪舆图,连兰贵妃父族侵吞军饷的铁证都烙着木鸢印——正是这些悬在百官颈侧的利刃,才让嫡子正统的呼声始终未绝。
兰贵妃一党怎会不知,这半年来他们往昭华殿送的毒糕点、往太学射的冷箭,都被郁宁喂了御花园的锦鲤。
唯有借和亲之名,送走这幕后的执棋之手,他们才能将年弱无势的嫡皇子变成真正的孤子,让那些被捏住命门的大臣彻底倒戈。
郁宁眼底寒芒乍现,自她从太后手中继承木鸢卫的那一刻起,便知若她踏出宫门半步,深宫之中再无人护她母后拼死诞下的嫡幼子。
烛火忽明忽暗,映得她唇畔冷笑愈发鲜明。
她呷了一口清茶,仰头对木清眨了眨眼:“你知道的,只有死人才不会挡路。”
木清咽了口唾沫,答道:“是,殿下,已经安排好了。”
和亲是局,三千木鸢卫已经部署到位,只她一声令下,皇城内外顷刻变天。
"还有..."木清欲言又止,"殿下,您就没有别的什么要问的?"
郁宁歪了歪头。
"我听说,额......淮安王在军营...砸了三个箭靶。"
郁宁指尖一顿。
那日朝堂之上,陆淮徵亲手将她的婚书交给离国使臣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
"你疯了?"那夜她被刺客所伤,他抱着她策马狂奔,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慌乱,"为了不嫁,连命都不要了?"
"嫁给那个老东西..."她靠在他怀里,意识模糊地笑,"确实是生不如死。"
月光下,郁宁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色。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名为后悔的情绪。
郁宁优雅拭去唇边碎屑,突然伸手戳了戳木清眉心:"没看出来吗?"她侧身望向窗外,莞尔一笑:“我在赌啊。”赌那人舍不舍得看牡丹开在死人坟头。
木清:......?
檐角铜铃忽地乱响,木清旋身化作残影消失不见。
郁宁反手将油纸包塞进鸳鸯枕下,盖头垂落的瞬间,瞥见玄色衣摆扫过门槛。
-
盖头下,郁宁收回思绪,视线被金线绣制的流苏遮挡。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袖中的凤钗已经被她握得温热,钗头的东珠在掌心硌得生疼,她却恍若未觉。
哐当一声,殿门被推开。
夜风裹挟着庭院里的桂花香涌入,吹动窗棂上贴着的金箔"囍"字,簌簌作响。
一双玄色锦靴踏入视线,靴面上绣着暗金祥云纹,步履沉稳,没有丝毫醉意。
脚步声渐近,停在身前,郁宁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淡淡的酒气,混合着檀香的冷冽。
郁宁屏住呼吸。
——一只修长的手执起玉如意,轻轻挑起盖头。
烛光骤然涌入视线,郁宁眯了眯眼,还未看清来人容貌,手中的凤钗已经刺了出去——
"叮"的一声轻响,她的手腕被稳稳握住,凤钗停在半空,东珠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是我。"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郁宁悬着的心终于落地。
她赌赢了。
郁宁抬眸,对上一双深邃的眼,那眼中没有怒意,反而带着几分玩味的狡黠。
她眼角微微上挑,烛光映得那双眸子愈发潋滟,眼尾一抹绯红更添几分勾人的韵味。
郁宁朱唇轻启,声音似笑非笑:"淮安王何故在此?本宫今日大喜,正在房中等着驸马洞房。"她纤指轻抚过陆淮徵腰间的佩带,指尖在某处轻轻一划,"......更深露重,孤男寡女,王爷莫不是吃醉了酒,进错了房,把本宫当成了您哪房娇妻美妾?"
陆淮徵没有回答,转身走向案几,斟了两杯合卺酒。
烛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玄色锦袍下隐约可见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
酒液倾泻而下,在白玉杯中荡漾。
他低垂着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衬得那双深邃的眼眸愈发幽深。
陆淮徵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公主和本王已经行了周公之礼,还敢跟别人圆房?"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戏谑,"若是叫人发现,不知要如何看待我们盛国尊贵的长公主殿下?"
郁宁面色不变,从容答道:“这好像和淮安王并无干系。”
陆淮徵低笑了声,悠哉悠哉地开腔:"你那夫君年过半百,怕是让你上了身,一刻钟不到就要马上风没了。堂堂公主谋杀亲夫,刚成亲就要守活寡..."他俯身,在她耳边低语,"本王怎么忍心?"
"你!"郁宁猛地后退,却被身后的床柱挡住去路。
他顺势逼近,玄色锦袍的下摆扫过她的小腿,带着淡淡的檀香。
"寡妇门前是非多,"陆淮徵嘴角漾起弧度,指尖挑起她一缕青丝,"更何况是殿下这种...国色天香的美人。"
房中烛火忽明忽暗,映得他俊美的面容愈发动人。
郁宁咬了咬牙,忽然倾身,朱唇几乎贴上他的耳畔,吐气如兰,"这么说,王爷今日,是特意来抢亲的?"
“我记得当日在朝堂之上,是你亲手把我的婚书承给别人,”她哼笑了一声,挑眉同他对视:"王爷这般反复无常,究竟意欲何为?"
陆淮徵面色不变,似乎沉思了两秒,缓声答道:“......我悔了。”
郁宁故作惊讶:“当日你言辞凿凿,怎么如今又变了副脸色。想不到向来说一不二的淮安王竟然也有后悔的一天。”
陆淮徵眸色深沉,眼神悠悠地停在她身上,"大丈夫忠君报国,当以铁血捍卫疆土,若真靠牺牲女子终身来换取一时安宁,我等将士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闻言,郁宁一时间有些愣神。
陆淮徵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何况,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抬起郁宁的下颌,带茧的手指划过她精致的侧脸。
指尖触及郁宁额上的花钿,那是一朵盛开的牡丹,金丝勾勒,红宝石点缀,衬得她愈发娇艳动人。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从那双潋滟的眸子到挺翘的鼻尖,最后停留在那抹嫣红的唇上。
"你既已是我的妻子,就断没有和别人成亲的道理。"陆淮徵低头吻住那抹嫣红,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我可是你的正夫,不许你找别人。"
片刻后二人分开,烛光映得她眸中波光粼粼:"王爷搅合了本宫的亲事,就不怕圣上怪罪吗?"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讥诮,"还有,你把本宫的驸马弄哪儿去......"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重物坠地声——
陆淮徵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指尖在她眉心轻轻一点:"打晕了,就算告到圣上面前也是他自己进错了房间,入错了洞房。"
他微抿下唇:"皇帝不会怪罪的。“嗓音漫不经心,”本王先斩后奏,明日便入宫请罪。有玄铁虎符和百万大军做聘礼,他怎么会不高兴。这可比离国给的筹码诱人多了。"
郁宁挑眉:"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同意,你哪里比得过本宫的离国驸马了?”
“哦?”陆淮徵被气笑,“我竟不知公主殿下什么时候竟有如此癖好,你嫁给他图什么,图他年纪大?图他不洗澡?”
“那你又有什么独特之处值得本宫青睐呢?”郁宁拉着他上上下下一阵打量,最后尤为慎重道:“除了皮相尚可,别的倒还真看不出来。”
陆淮徵:“......”
郁宁摆摆手,大发慈悲状:“好吧,既然你执意如此,本宫赐你一个名分也未尝不可。”
”知道该怎么做本宫的驸马吗?"她伸手抚过他胸前的衣襟,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喉结,"驸马可是要行使好侍妻之责的。"
他偏头,略显傲慢地说:"我可以学。"
说罢,陆淮徵执起案几上的合卺酒,十分合礼地递到她面前。
郁宁看着他,眸中闪过一丝促狭。
她接过酒杯,与他交臂而饮。
酒液入喉,带着淡淡的甜意。
长公主眉若远山,眸若秋水,凤冠霞帔衬得她愈发明艳动人,酒液滑过她白皙的脖颈,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陆淮徵偏过头,目光在她身上轻轻一扫,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你这身装扮倒也.....勉强看得过去。"
“唉,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般叫人听着不自在呢?”
郁宁轻笑,眸中波光流转:"王爷这是被本宫迷住了?"
陆淮徵望着眼前明艳动人的少女,喉结微动。他想起那日在朝堂上,看着她接过婚书时眼底的决绝,心如刀绞。明知她是故意激怒自己,却还是忍不住...
他低下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即便是穿肠毒药,他也甘之如饴。
陆淮徵年少时跟随父兄南征北战,刀光剑影、阴谋算计中,从未懂得何为怜香惜玉。可偏偏眼前这人,成了他古井无波的人生里唯一的变数。明知她接近自己别有用心,明知她笑靥如花的背后藏着算计,他却仍无可救药地沦陷。
看着她披上嫁衣,他告诉自己:若她今日踏出这道门,他便再也不去寻她。从此之后,他依旧是那个冷心冷情的淮安王,权倾朝野,声名赫赫。
只可惜,他做不到。
既做不到放手,那便遵循本心,不计后果。
龙凤花烛彻夜噼啪作响,烛泪沿着鎏金烛台蜿蜒而下,在案台上积成琥珀色的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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