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京三月,朝中有诏传出,引起轩然大波。
本应守家取暖的寻常百姓此刻挤挤攘攘于一处布告前,濛濛细雨中,大多百姓都衣衫浅薄冻得瑟瑟发抖也不愿离去。
布告刚刚揭示,有眼疾手快者通读完全却是又哭又笑,一会儿便高呼疾走而去。
不识字者虽是占得前排却不懂布告何意,瞥见前人反应心中好奇更甚,不住询问身侧之人。
“这布告上究竟写了啥了?你给我讲讲呗。”
“老乡,大喜啊!”被询问者正愁无共享喜乐之人,面上欣喜若狂冲他高喝,“天家下旨,让咱们老百姓都有机会去参加今年朝中的新官选拔啊!”
听得此言,那不识字老乡亦是喜形于色,大张嘴想笑却是半晌也不出声,吓得身旁的人纷纷四散开来。
终于,那不识字老乡回过神来,方哈哈大笑出声,嘴里一直念道:“好事啊,好事啊,好事啊……”
无人再去关注那不识字老乡,眼中只有那满布黑字,一字一字念来,有人不禁热泪盈眶。
“终于等到了,终于……这天下不再是这士族的天下了。”
张贴布告之人立高处俯视,眸中鄙夷神色明显,“一群腌臜货,还妄想枝头变凤凰,做梦!”
裹紧身上厚实棉服,张贴布告之人坐进早候于一旁的简陋小轿,由两人抬起往西边而去。
不知走了多久,轿中人都已昏昏欲睡时,方颤巍巍停下。
那张贴布告的人小心下轿,不住伸手整理衣冠,以防身上沾染污渍。窸窸窣窣修整好一会,方向那印有‘桓府’二字的朱红大门走去。
“这位大人,小的李武奉命张贴皇榜,现在已经完成,特来禀告。”李武此前嚣张神态全无,于门前侍卫眼神下点头哈腰,极尽奉承讨好之意。
“劳烦大人通传一声。”
“等着。”其中一位上上下下扫视一圈,确定无碍之后便向内走去。
须臾,那侍卫便出来示意李武,“让你进去回话,走吧。”
李武赶忙小心跟上,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亦步亦趋随侍卫走动。回廊曲折迂回,不知走过几个庭院,终在一处停住。
侍卫隔着一流苏帐拱手行礼,“主上,人已带到。”
“嗯,退下吧。”
话音刚落只见从帐内走出一少年,少年身形纤细却满溢书卷之气,眸润唇亮,举手投足之间自成风华。
从未见过如此耀眼之人,李武不由痴傻几分,却教少年觉察,清冷眸光一瞥,李武骤然跪地请罪,身子不住战栗。
“请,请,请饶恕小的……”李武哆哆嗦嗦未敢怠慢,不停磕头谢罪。
“罢了,”就在李武不知磕头几何时,恍惚间听得一朗润少年音色,“吩咐你办的事做的不错,天家决策已然传达,至于这举荐朝中人选如何可不是天家一意可专行之事。”
“你且下去,稍后自会有人带你去领赏。”
李武不敢擦去额上血迹,低头谢赏赐便磕磕绊绊由侍从带出。
眼见身影远去,桓越清叫来侍从仔细清扫一遍李武所经之地,厌恶神色不减。
忽闻檀香木窗外传来策马扬鞭之声。
打眼望去,高台芳榭,花林曲池掩映其中,有车马步入庭中。四马安车,赤轮华殿,车马饰金涂银,上飘‘桓’字锦幡,前后垂帘,皆配玉环,微风暂至,香闻数里。
自那异香飘入内室,向来平静的桓越清猝然屏息。
此时回府,想必宫中有变。
来不及细想,桓越清出门恭迎,遥向尚未露面的人躬身肃拜,朗声道:“不知大人前来,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淅沥雨声久未停歇,一道清越嗓音划破杂音,“玉台不必如此客气。”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抢先托住桓越清欲拜的动作。
来人拾阶而上,全貌随撤去青伞显露。革履高冠,博带褒衣,宽袍长缨,佩环玉玦,身披鹤氅,神仪明秀,朗目疏眉。
户部尚书桓邵元正静静立于眼前。
跟随桓邵元步入内室,袁少游自知识趣早早避开。
“你应当明白,我此来所谓何事。”
闻言,桓越清垂首温声应答,“明日策试,自当竭尽全力。以报桓氏对我庾氏一族的搭救之情。”
天家亲自策试被各家举荐才德者,而桓氏所举之人唯他一人,事关桓氏日后如何筹谋,桓越清不敢不用心。
而他不过庾氏亡魂而已,亦唯有紧抓桓氏这棵大树或能寻得为庾氏平反之法。
只是忆起当年之事,桓越清只觉心中阵痛难忍,世间一切皆面目可憎,屠戮天下莫不能缓解分毫。
犹记那时,桓越清尚未存在,她是车骑将军,南州刺史兼都督南、安二州诸军事庾昭,庾明佑独女,庾妧清。
庾妧清十二岁那年元日佳节,远在南州的庾氏一族府中设宴庆贺,而她却再次以男装避开府中宴会混入百姓间肆意玩闹。
建京元日,皇帝自鼓乐声中走出,百官俯拜,百官按官位高低依次献礼贺拜。
就在万民朝贺,百官宴饮之际,庾氏一族惨遭灭门,一息间,血流成河,庾氏三千四百五十三人,丧命于此三千四百五十二人,独她庾妧清尚留炼狱。
皇帝骤闻此事,龙颜震怒,下令彻查,可叛国之罪却骤然压在那无一活口的家族之上,众口铄金,受世人泼尽脏水,无辜丧命之痛再无一人哀怜。
自此,地阔天长,庾妧清在这偌大的世间再不知归路,血满南州,万里枯骨。
适逢桓邵元驾马而过,她为复仇入了桓氏,改名换性,为桓氏谋取朝中职位。
回忆暂至,桓越清无声侍立一旁。
桓氏数年筹谋,朝中异动,定会有所作为。
桓邵元箕坐小榻,微微倾身面对,手凭案几,更添风流儒雅。
案上有鎏金香炉,烟雾朦朦,隐于其间,面容模糊,言语也暧昧几分。
“自古圣言,谋万事者先谋一时,谋全局者先谋一隅,若为万全者,必手握毫厘,心及千里。”
桓越清一凛,欠身低语:“越清不才,还望大人不吝赐教。”
桓邵元勾起一抹笑意,孜孜驯诱,“我朝初建,高官厚禄、侍奉六亲孝廉洁者多矣,可论及民政,德才者鲜有。思及此事,陛下常忧思难寐,为解陛下烦忧,故而百官举荐,无论贵贱亲疏。”
“诚然,玉台通涉经史,文义详熟,才思雅辩,明日策论,定能拔得头筹。”桓邵元话锋一转。
“大人谦恭多才,凡所言,莫敢不从。”
桓越清明悟也不觉受辱,她本草缨之辈,得以苟活至今,唯有为家族正名除敌的信念坚守至今。
官宦之路是唯一明道,谁也不能阻她入朝,哪怕抛却多年文人尊严。
桓邵元此来透得明日策题,选拔人才一直为天家心中忧虑之事,想来必定与此方面有关。
既如此,桓越清便不用如旁人一般广揽群书,只专心于此处便可。
不成想桓邵元自袖中抽出一卷书帛,“不必如此苦思,我想这集各家大成之作定能给玉台启发。”
公然透题便已教桓越清震惊,不想桓邵元连如何策论内容亦帮她准备万全。
心中情绪纷杂,桓越清恭敬接过。
桓邵元走时已是深夜,他踏上车辕后,桓邵元骤然回首,阴冷气息浮现,警告道:“桓氏如此为玉台费心,不要辜负了。”
桓越清恭敬再添些许,谄媚应答,“定不负大人所托。”
*
骤雨初歇,青绫布障赘赘欲落,方将人送走的桓越清为细细观摩桓邵元送来书帛,特出府寻得一处人迹罕至之处,却不想方行至回廊处,就隐约听得人声。
复行几步,环顾庭中,庭起半丘后有两人争论不休。
一人衣着朴素,布哀布冠,正是新丧时,神情惊怒,双手紧紧握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似受了天大的羞辱。
另一人翠被豹舄,奢华无比。
刻薄寡恩的面目在厉色中愈发尖锐,“主上招延俊杰,选中你是天赐恩泽,特来告知明日策题。”
他昂起头,阴鸷轻蔑的目光打量那衣着单薄的少年子,冷然斥责,“布衣寒门岂敢违拗?”
少年明目似月,神姿高彻风骨俱在,“寒门与豪绅有何不同?豪贵咨横,苦百姓久矣。今陛下特诏国学策论,只凭经学高低入朝,你敢不从?”
“再者,你们这群士族走狗,谈论诗书笔墨又岂不是辱俊杰二字。”少年直言不讳,意气风发之态令桓越清恍见故人,“你有高门士家可依,又怎知我没有?”
那人显然不信,眼前少年穿着寒酸恐难有高位举荐,“哪姓客卿?”他不信在本朝除却士族,还会有哪位官吏敢与他家大人叫板。
“梁氏人,天下共主之仆。”
那人猛地噤声,怔然片刻,继而勃然大怒横眉竖目直指,“敢尔!戏耍于我。”
当今皇上姓梁,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天下人亦是皇上的仆从,此话堵得那人哑口无言。
那人暴怒正欲动手,不想少年先他一步,抬脚狠命一踹,生生将那人踢出一口鲜血。
少年神色比其更显暴怒,手握成拳步步朝那倒地不起的华服人走去,一拳拳殴打如雨点般落下。
“这天下,这朝堂就是有了你们这般作奸犯科之辈才如此污浊,你还敢动手,看我不好好替百姓招待你一番,枉你废了一番功夫找到我。”
夜色深沉,为仿照自然之美,庭中山石林木泉流池沼密布,桓越清不愿理会,却不想险些被滑落山石集中,幸而她侧身避开。
只是,这一举动也让桓越清显露二人眼前。
“桓公子!救命啊!”华服人不复方才趾高气扬之态,狼狈不堪躺泥水之中求助。
桓越清却冲那少年微微颔首,状似未曾瞧见那华服之人。
少年微微一愣,条件反射抬手施礼,桓越清语气平缓,“褚兄,许久不见”。
褚季凌忽的一愣,瞥见原是桓邵元堂弟桓越清,恶狠狠道:“怎么,还没被我打够,想救这狗东西不成?”
注:
1.谋万事者先谋一时,谋全局者先谋一隅。——《迁都建藩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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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半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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