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破晓,邺陵城正南午马门缓缓开启。
六马金根破光而出,皇帝大驾八十一乘,太子及三公九卿随侍左右,护驾轻车,卫士千乘,呈鱼丽雁行状,列步骑兵为内外八重。
车辂驶过中央御道,直奔国子学而去。
四尺高墙外,百姓听得车马声,皆跪伏于地,高呼“吾皇万岁”,真心祝愿这位结束连年战乱,给予他们新生的明君万岁长安。
消息灵通者,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早早守于国学门户,企图得见天颜。
国子学内,国子监祭酒郗红披与桓越清等诸位被举荐者侍立严光堂。
同期被举荐与桓越清略有交情的袁少游性子跳脱颇为活泼,现下又偏头私语,“玉台兄,你以为,天家今日会以何题策论啊?”
桓越清轻轻摇头。
“哼。”一道不屑之声从桓越清身后传来,定睛一看,原是褚季凌。
心中一动,桓越清只觉嘴角隐隐作痛,面上却是波澜不惊。
褚季凌此人乃是建京有名商贾世家出身,最是看不起自诩士族出身的桓越清等人。
一见面便是冷哼嘲讽,此前桓越清与其争夺一处宴饮之地,双方各不相让,桓越清欲在世家公子前树立威势,便于日后朝中行事,就以桓氏名义威压夺得。
褚季凌当场并未发作,桓越清便未放于心上,不想褚季凌居然趁她不加以防备之时,将她套于麻袋之中狠揍了一顿。
这让桓越清颜面尽失,心中恼恨不已,仿照褚季凌阴暗方法,让侍从袖手趁夜将人掳出,亲自动手将人揍了一顿又扔于闹市口方才解气。
二人梁子就此接下。
除却那次争夺场地外,桓越清便再未以权势欺人,仅以武力互殴,倒也教民间多了不少二人传闻。
只是不成想这褚季凌究竟用的何方法,竟也成了被举荐者中唯一寒门出身之人。
朝中众人纷纷猜测这褚季凌背后有何能人,其中因得与桓越清的关系,猜测背后人为桓氏最甚,不少低于桓氏门第士族暗中皆来拉拢示好。
偏偏褚季凌此人过于仇恨士族,正气太足,来一个拉拢之人便将人揍残一个。
而桓邵元昨夜来访一事不知为何又让褚季凌知晓,正巧桓越清又撞见他被人讥讽,怒气高涨之下又与桓越清动了手脚。
碍于今日策论,二人均留有分寸,未曾下得死手。
以桓越清嘴角磕破,褚季凌手腕扭伤揭过。
因有昨日之事,桓越清原以为他想再讥讽几句。
好在,褚季凌轻哼一声之后就再无动作,桓越清紧绷的神经松懈几许。
少顷,皇帝大驾已至国子学,素日话多的袁少游此刻噤若寒蝉,微微挪动步子,将自己的身形隐匿于人群中。
饶是镇定自若的桓越清也不禁呼吸几变方才稳住心神,那是一言便可定人生死荣辱的天下主君,也是桓越清在苦读时日中怨憎忧惧的对象。
如今,那遥不可及的身影此刻正对桓越清方向徐徐而来。
众人行跪拜大礼。
良久,待皇帝端坐纯金盘龙雕饰坐榻,“平身。”天子威严肃穆的声音在四面金铃珠帘中回荡。
众人叩谢起身,无一人不庄重有序。
此时,一道尖刻锐利的嗓音打破这份肃静。
“朕,初登大宝,日新伊始,经纬天下,百官朝野。然,福治万民,需德才者,遂荐之。可奈官官相护,真伪难辨,知者不纠,失主不欣,长此以往,恐祸及天府。故,朕今于此敬奉宗庙,永承孝思,亲策选才!钦此。”
一道圣旨宣读让随侍百官面色各异,‘官官相护’,可谓对百官当面斥责痛骂。
闻此圣旨,桓越清微有异色,暗中抬眼打量,天子戴通天冠、黑介帻,着绛纱袍,肃杀王霸之气扑面而来。
“朕自掌朝以来,励精图治、勤勉政务,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者虽有,可河清海晏、四海升起之盛世却鲜有。”
皇帝和缓语气一出,百官再次跪拜,“陛下赎罪,是臣等无能。”
皇帝手臂微扬,制止百官,他狭长的眼眸无半点情绪,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意味。他转向那些垂手颔首被举荐的子弟,“朕之过也。”
“开国易,守国难;创世易,治世难。①大乾欲创盛世之况,须有开国之臣,亦需守国治世之才。”
众百官面面相觑,皇帝坐守高位,眼神示意方才未发一言的太子,太子授意,上前几步。
“诸位,勿复再言,今乃策问为主。”
太子长身玉立,温润言语化解此刻窘境,“请诸位屏退左右,静候一旁,今日策试即刻开始。”
国子学门户紧闭,外围重兵驻守,内院皇家亲卫五步一岗,一刻一换。
三公九卿位列下首,应试者二人一题,共五题,涉及治国、礼法、军事、君臣、教育多面,策题为皇帝亲决。
桓越清恰与褚季凌一道,二人相顾无言,褚季凌心中腹诽,自是看不上此等虚以为蛇之辈。
前四均为高门应试者,策答皆是循规蹈矩,照本宣科,无谓对错与否。皇上与太子坐上首,威压沉沉,难测喜怒。
五题已去其二,第三题悄然临近。
“有论,”宣读太监面向桓越清二人,二人神经紧绷,未有懈怠。
“古人云,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于朝廷招贤纳才而言,何解?”
此题一出,在场数人皆有异动,其中以尚书右仆射张道疾为甚。
遥看对面下首,桓邵元拱手而行,难掩意气风发之态。
不待张道疾向上陈表,桓越清已然作答。但,一句伊始,桓邵元与其上首尚书令兼太子太傅,桓斡眸色都不由沉了沉。
桓越清并未依照给予的策略解答。
“亲者,谁能不贤德,仇者,谁亦有真学问。在朝为官,入仕为臣者,其亲者耳濡目染,言传身教,自身修养德行难以出错。若亲者当真失德,碍于内举之名无人敢言,由此可见,被举荐者自是属朝廷良才。”
言之于此,太子目光微变,蹙眉抿唇,俨然认真几分。
“于仇者而言,为人皆有趋利避害之举,纵然他有真才,在仕途之上也无一人敢称赞举荐。在推举人眼中所谓的贤者,不谓既得利益置换之因果。所谓上行而下效,无论亲仇与否,真正的贤者获得的评价都过于偏颇。靠亲疏远近,仇怨与否定百官,其结果只能是定而不定。”
满室寂然,储季凌错愕怔忪,从策试之初不发一言的太子此刻饶有兴趣提出质疑,“依你之言,你乃桓氏内举亲眷,汝为亲而无才者?”
面对质疑,桓越清坦然受之,云淡风轻道:“殿下乃朝中清望,人行修谨,闻听今日策论,定会倾全,秉公无私。”
“好,待策问皆毕,皇上定会法开清浊,赐即尔复。”
太子坐回原处,抬手示意褚季凌。
褚季凌大步上前,欠身施礼,缓缓而谈。
“贤者,为守国治国之栋梁。古有世袭,今有举荐,二者都以选贤为重。亲者也好,仇者也罢,皆由官员举荐。可举国望却,天下谁堪比祁黄羊之贤?天家开创新朝,实为旷世之举。可成功易守功难,治国之臣举荐亲与仇,利益交错,长此以往,恐有党派之争。”
话语间似有若无地指向立于皇帝两侧的首位大臣,桓氏与沈氏。
沈氏为江南本土士族,皇帝建朝时出具财力兵力颇多,援助皇上扫平江南违逆势力。沈氏在江南拥有多年底蕴,财兵之力不可小觑。
桓氏则从皇上年幼时就已效力于前,实为皇上建朝肱股之臣,与皇上情感深厚,根基稳固,朝中重位皆有桓氏族人。
多年间,桓沈二氏之争从不停息,已有愈演愈烈之势。直至,皇上新宠张道疾入朝,两族斗争稍有平歇。
皇上审视眼前意纵横捭阖之人,“那依你看,如何选才?”
“天下之广,贤能者不计其数,高门贵子学有所依,可寒门子弟无学之源,纵有才也无启之财。朝廷广恩天下,无论贵族与否皆能学读其书。内有才外有德者多矣,而后便可分科而试,选拔具有真才实学者。”褚季凌正视那独掌天下之人,未有惧色,论辩有力。
桓越清沉默凝望,她本以为三载求学已博学洽闻,可终究徒托空言,政之一事历练仍不足矣。
猝不及防间,皇上目光落于一侧,“你以为如何?”皇上的声音没有起伏,却蕴含一股令人无法反驳的力量。
桓越清垂眸应答,“陛下,科试可取。然,考试如何规范,规范之后又如何避免天下学者,为考而考。考试内容涵盖数几,可天下人又有几何,有才思者却须固守数几之中,难以施展。长此以往,考者固化,形式大于内容,恐灭杀,真贤者。”
“品课无章,君子耻也。如此,褚兄可有解法?还望指教。”桓越清向褚季凌真诚提问,她亦想知此法是否有解。
沉思良久,褚季凌摇摇头,此时此刻的他竟也真不知还有何良策。
随着褚季凌的沉思,这一题策论到此为止,桓越清二人暂退一旁,等候剩余几位。
袁少游恰是桓越清后一位,此刻正屏息凝神思索。
不过,桓越清对此并不担心,若是策论尚可,无甚大错,袁少游定会入选。
袁氏虽为建京寻常士族,朝中为官者少有,但袁氏名声在外,儒者贤士甚矣,门生遍布天下。
新朝数载,皇上重视儒学发展,教化民生之举全仰仗袁氏。
政兵财,桓沈张三家争霸,互为掣肘。民生,自不允许三家独占,袁氏此刻进驻恰如其分。
帝王之术,可解为制衡之术。
*
滴音泉上有舫,缘泉傍水,饰以金玉,盛设帷屏。风起涟漪,本应为喧哗之处,今日却分外寂静。
舫内隐有杯盏之声传来,桓邵元与桓越清对坐。
“玉台,今日行事颇为莽撞。”桓邵元浅笑出声,眸中晦暗不明,“我知你并非轻率之人,不打算解释一番吗?”
桓氏经年筹谋,招揽门生,取通明典义者教之,平流进取、经义优异者皆可入仕,坐至公卿。
是以朝中培植势力,掌实权。而今,张道疾官位亨通,朝中党羽愈发庞大,桓氏可用之人渐减。
朝廷官位限矣,沈张二氏占据半数以上,桓氏子孙凋零,可堪执掌之人甚少。
育才不易,桓越清与褚季凌今朝一番策答却将之轻易断送。
策试尚毕,皇上仅择三人入朝,桓越清、褚季凌及袁少游。
事终,皇上以国学新立,宜应敦述儒学礼教,服膺师说,国子学生仍需修身积学为由,暂搁补铨之事。
此决策完全杜绝桓氏提携本族之人,今后数年,桓氏朝中可用新人唯桓越清一人矣。
可奈何皇上即立桓越清等人,鉴于她此番言论,亲疏礼教有论,未免落人口实,独赐七品太常丞。
于煊赫高门桓氏而言,聊胜于无,颇为赘余。
此番利害关系,无需桓邵元多言,桓越清自然清楚。
“大人,且听越清一言。”桓越清未曾怠慢,躬身肃立,解释道:“自前朝文皇失政,兵戈难止,百姓困苦,幸得天家率众平战乱,建新政治民生。然,满朝勋贵,百官皆曾覆皇权,此为天家忌惧,桓沈尤甚矣。今日之举,实为解救之法。”
当今朝堂,文臣武将都曾跟随陛下推翻旧政,他们并非草木之辈,余威不减,压迫皇权。
皇上对他们有感激之情,忌惮之心亦不少。
而桓沈皆为高门大族,朝中威望影响颇深,所占财资之源亦远超众官。
倘若皇上欲掌实权,为万民谋福,桓沈自是首当其冲。
她为桓氏举荐,一言一行皆代表桓氏,桓越清今日故行抨击士族举动,实为让皇上知晓
桓氏并无僭越之心。
桓邵元听罢,轻挑眉梢,嘴角微漾,仿佛听到有趣之处,仰靠织锦隐囊,“何谓搭救之言?”
“谓之,以退为进。”
“呵。”桓邵元骤然重重搁下茶盏,极其不满桓越清为依计划行事,“饶是你如何巧言善辩,也难掩你擅自行动,以公谋私之心。”
一朝论辩,隔断桓氏后路。
桓越清此举欲使桓氏与她之间休戚与共,无人可用的桓氏,凡有财资皆仅可供桓越清一人。
桓越清再次躬身施以一礼,“大人与微臣双赢而已。”
语毕,绛紫纱罗帐被高高掀起。
“桓公好大气势,倒叫草民看得一手好戏。”
注:
1.开国易,守国难;创世易,治世难。——改自《资治通鉴.唐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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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国学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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