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深夜,玄云暗蔼,烛光点点跃上纱罗,帘外一片翻涌暗色。
帘内,一道修长身影掩映其间,他身着齐哀之服粗缯大布,却难掩风华。
桓越清的目光落于他处,蹙眉不解。
雕梁画栋之室,缟衣素饰的褚季凌身处其中从容不迫,与端坐上首的桓邵元目光相接。
宽阔身形,目光炯炯,飒爽意气之姿俨有雏形,“桓公漏夜驱草民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桓邵元无言浅笑,敛去一身阴郁气息,一旁侍候婢仆引褚季凌落座。
有人鱼贯而入,手捧馎饨、醴酪、脯腊、豚皮饼、九酿酒等各色美食,皆置于褚季凌案前。
桓邵元适才开口,“诚涣言重,不过是日后你与玉台皆朝**事,今日相邀,好让你二人熟络一番。”
褚季凌瞥向案前美食,口中语气不明,“桓公客气,唤草民褚季凌即可。”
桓邵元长久居于京中,定然听得他的事迹,仇恨士族非常,不想今夜状若无事一般引他前来。
城府之深,实在难测。
仿佛不解褚季凌语中义,桓邵元继续道:“听闻你自北方而来,不知今日吃食,是否满意。”
褚季凌沉默不语,良久,他腾然起身,于上拱手,“桓公既秘查,应知草民所想。”
褚季凌端杯敬谢,仰头饮尽,举止谦卑,可言语豪傲,操厉秋霜。
“桓公,乃贵势豪富,草民山野莽夫,生于寒门薄宦,为遗嗣孤苦,薄志短视。若有结交,恐于礼不合。望桓公原宥。”言罢,褚季凌长躬谢罪,揽袖退却。
褚季凌来去匆匆,恍然间已行至岸,自始至终未曾正视桓越清一眼。
桓邵元故意引他前来,无非是见他二人于政论之事颇有默契,恐日后相交。如今故作谄媚奸诈之相亦被他听去,便再无结交之情。
旁观一切,桓越清也不恼,她自知桓邵元意欲何为,从席间告退,与两侍从乘车回府。
*
马车晃晃悠悠碾过青石板路,车厢内桓越清闭目养神,唯焚香烟雾袅袅升腾。
蓦然,惊雷震起,风雨晦冥,夜半无人时闹起一场大风大雨,掩隐左右侍听。暮夜无知,桓越清面色惧然,侈袂长袍赘赘,汗湿青衫。
桓越清本是个怯懦之人……
那时雨夜一如往昔。
她抬首望却,环状墨色高悬,木落花碎染霜天,雨雷迷云坠长空。
苦雨打着她的脸,她落入陷阱已愈四个时辰,方过垂髫的小儿紧紧缩成一团,稀月的影子淡淡地躺在地上。
南州刺史夫人,殷氏体弱多病,成婚多年与刺史大人庾昭唯有一女。故此夫人将之视若珍宝,食衣住行、礼仪教化皆亲力亲为,不容旁人插手分毫。
民间皆感慨其舐犊情深,可唯庾妧清知晓那夙夜教诲,时时刻刻的跟随,使她无须臾自我,只固守于母亲的绳墨之中。
庾妧清自知母亲寝疾难治,为她夜不能寐,故而一言一行皆依母亲。直至母亲下令杖杀赠她稚子玩物无辜之人,将她圈禁府中,她一时难以接受,痛苦难堪。
她恐惧愧疚于枉死之人,却未敢与母亲分辨,怯懦于她,趁乱偷逃出府。
一朝不慎,落入陷阱,性命垂危。
庾妧清蜷缩在地,手臂在痛,不仅仅是手臂,好似浑身都在痛。
偏她神思清明,雨声雷声仍未停止,她不想再听,可它们仿若母亲虚弱但持久的教诲不讲理地闯入耳中,使她疲乏不已。
她掩面不语,想呼救想沉默,两难抉择撕扯着她,她渴求自我却不愿母亲失望,她已悄然逼近死亡。
初次见到褚季凌,他是那般意气风发,荷衣少年,布袍葛屦,联袂而来。
他乘雨而过,瞥见有人陷于危境,可奈他正值束发之年,身量浅薄,难敌深坑。暴雨如瀑,山石流淌,淋在脸上片刻险些使人窒气,如此危急时分,庾妧清原以为他会就此离去。
此前不无搭救之人,奈何天险地危,尝试一番皆摇头叹息作罢。
却不知少年思索少顷,索性纵身跃入其间,施力过度以至折一臂,偏他面不改色,自陷阱之中盘腿一坐,闭目不语。
庾妧清见他一身裤褶服,俨然北方人士。
粗布衣,粗紃履,端委貌,然佩韦以自缓,少年率性不羁但心中湛然。
庾妧清蓬头垢面,精神萎靡,心甚不安,浑身戒备望向褚季凌,男女大防虽不及稚子,奈何人心难测。
庾妧清紧捏手中木枝,因冷意袭体不自觉战栗,哆哆嗦嗦质问道:“伧父何为?”①
褚季凌不怒反笑,斜睨因惶恐而面色苍白的小儿,“貉子小儿无礼,谅你一回。”
他起身走至另侧远离庾妧清,自包裹中取物随手一抛,兜头罩面惶恐之感侵袭而上,庾妧清伸手一抓,竟是狐裘。
此番作为,庾妧清自然知晓他的善意,也不做推诿紧裹白狐裘,暖意氤氲,踌躇半晌挪至褚季凌一旁,倔强不作声,愧意腾跃。
倒是褚季凌眉梢轻挑回望,庾妧清戴着几支翠翘金缕钗,衬着件皎服黄裳,锦绅矜缨,面如秋月体似春风,柳眉杏眼,鬓角两点朱砂痣益显得她红白鲜明。
现雨浇猥衰,倒娇弱愁苦,病喘几分。
见她模样,忆起家中幼弟,心中柔软,掌心轻柔幼儿发髻,褚季凌温声安慰,“大丈夫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莫怕,我陪你一起等罢。”②
不惯与人相处过密,庾妧清不适微动,一双大眼眨了几眨,悄声反驳道:“我才不是大丈夫,笼中小女娘而已。”思及往事,庾妧清神情黯淡,两眼呆呆直视湿滑洞壁。
“阿母孱弱,只我一子,寄厚望于我,爱心泱泱,我亦身受。”被困良久,有伴共处,高悬心绪不觉回落,庾妧清防备消退无意识间向陌客倾诉,“可,爱沉难承……”
她蓦然停住,当她的声音停息的时候,褚季凌看得分明,那是一种深深的挣扎扭曲反映在她的脸上,这让她笼罩在蚀骨的哀愁怯懦之中。
褚季凌斜倚而站,眸中泛起异色,想到他不顾父兄亲族劝阻,独身游历天下,也不过为逃避亲母离世之痛。往日之举,与今日的她无甚分别。
人陷入情感之中,便如笼鸟槛猿。
她爱母亲,便只能舍己成仁。
“爱逸不相悖,得失在明抉,为何不与你母亲详谈,她既爱你,我想,她会知你心忧。”褚季凌遥看天际,仿佛听见千株老柏,万节修篁随风而动,飘逸洒脱。
“爱并不浅薄。”
恰好此时云销雨霁,坑中水平如镜,满天星斗映入其中,五色彩光流转,恰似水中又有一片天。
“诚然,我乃一过路客,且听闲话罢。”
“你既路过,为何还要——”
刚说了半句,恍似明白些许,又忙咽住,不觉眼眶微红,双颊带赤,庾妧清低下头只管玩弄香囊。
褚季凌摇头不语,只是那手仍在庾妧清头上作祟,二人一人扔一人再抚上,乐此不疲。
渐渐,庾妧清默默地,坐于褚季凌一旁睡着了,闭合的眼帘不时颤动,意识模糊间,听到褚季凌的声音。
“小女娘也好,大丈夫也罢。愿君明之,恩从风翔,泽随雨播,爱子心无尽,恰如风雨,泽被一生。不将不迎,勿为情所困,切莫自束囹圄。”
“游者踏四方,欲揽天下景,今路过救你于危难亦是有缘。”庾妧清依偎在侧却觉和煦宁稳,沉沉睡去。
临别之语,犹在耳侧,“再见,篆愁君。”
待庾妧清真正清醒,她已身在桓府,身披那件价值千金的白狐裘,雨夜闲话如在梦中。
恍觉头顶不适,伸手一摸,褚季凌竟给她扎了一个男童双环髻,庾妧清羞恼失笑。她看着清白的天空,把自己缩进厚厚的狐裘中,喃喃自语。
“你才是蜗虫呢,北人。”
年少暮艾,一往情深如此易得。
经此一事,庾妧清与母畅谈,庾母本就愧悔难耐,与子宽宥,解忧化愁。往后庾妧清虽执事敬勤,然多有违礼之举,已成百姓口中悖逆之徒。
她本以此生再无缘见他,不想故人再见,已成敌人,物是人非。
庾妧清已是桓越清,而褚季凌亦不似昔年潇洒恣意,游历山水,反跻身仕途,囿于高墙,繁文缛节之中,甚至与她多番作对。
*
思绪回转,香已燃至尽头。
帘外雨停良久,有光点点,车内焚香猩红一闪,全然如墨。桓越清沉默片刻,双手熟练地拿起身侧衣物,掌中轻抚,细绒微刺直抵泪眼。
候于车外侍从,簪白与袖手,见有细白手指从帘中伸出,手中执一件旧白裘。
“袖手,把这件白裘拿去扔了。”车内,人声浅浅吩咐道。
“是。”袖手应声接过,并未对此事有异议。倒是簪白低呼不解,“主子,这不是您最喜爱的白狐裘吗?为何要扔了它?”
还不待桓越清出声,袖手皱眉微扯簪白摇头示意,冷肃异常,吓得簪白噤声屏息。
仿若知晓一切,桓越清叹惋出声:“寒来暑往,今不知秋,它护我数载,今已尽矣,我亦抵还,两不相欠。”
桓越清知他为仗义执言之士,于策论必有抨击之语。而桓越清自己不过一依附之人,身有家仇血恨,万事不论正义与否,只在助她达成心愿。
她率先发言,违拗桓氏心意险些失去入仕资格,只为遮掩他猖悖之语,于入选博得一线生机,莫要集怨于士家大族。
这是桓越清报答他多年前相救之恩。
当年庾妧清救命之恩已还,庾氏满门罪孽未清,桓越清便只能是桓越清,两人无牵绊,再见为敌为友皆是虚情。
桓越清哀倒软榻,怀中紧握皇上录用时下传的泥金帖子,加重语气,“扔了罢!”
久滞无望之物,待到将来无可寻觅之时已为时晚矣,不如早断绝痛。
“遵先哲之志,待阳而晞,登位王侯,洗灾涤秽,是为正德。”
昔年桓越清孤苦垂死之际,桓邵元与她说的第一句话,她未曾忘却半分。
“回府,该准备明日大朝了。”
“我与他之间注定只能为敌。”
马车提速而行,溅起一路水花。
注:
1.北方人称呼南方人为貉子,南方人称呼北方人为伧父,意为粗鄙,粗俗之人。客气点的称呼为,南人,北人。
2.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滕王阁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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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年少暮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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