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悬。虽然《红楼梦》有续写，但死去的林黛玉复活了吗？”
“呃，永远活在读者心中算不算一种复活？”
“那也多半是前八十回的功劳，而且原作者早在神游太虚境那章就提过她的结局了。”
“可它毕竟是删删改改写了十多年的《红楼梦》的前八十回啊！！”费乌有拍着大腿说，“我们生得晚了，留给我们的只剩这种创作时间不超过半年的网文，只要把结局圆上，复活一个角色还不是手拿把掐的？”
莫子虚颔首：“那得从头开始重新捋一遍了，不然没法往下顺。”
“赞同！”费乌有跃跃欲试道：“我在读前几十章的时候找到了不下于一百处修改点，一会我简单列一张表交给你吧，师姐。”
“辛苦你了。”
“然后我就发现一个很矛盾的地方……前五十一章留下了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看上去有点伏笔味，但更像是作者圆不回来的设问句，我是说没有答案的那种——这样的bug需要保留吗？”
莫子虚掀开笔记本电脑的手顿了顿。她再一次思索起了导师给本科生布置这项作业的意图，得出了一个犹犹豫豫的结论：“如果是作者评分制的话，难道我们的工作是把这些疑点全部保留，尝试在后续情节一个一个把它们圆上？就像刚才提到的，程高本的续写和87版电视剧都参考了宝玉在太虚幻境看到的谶语，人物的结局跟它们大差不差，于是相对比较能够被大众接受？”
费乌有有些发散：“那么李少红导演究竟输在了哪里？”
莫子虚显然是有过思考，居然可以马上答出：“在于她是一个商业导演，留给她的时间资源就跟现在的网文作者一样贫瘠，否则就吃不上饭？”
“……可是写得再快也吃不上饭的不也大有人在嘛。”
“这样说就太扎心了。”
说话间，莫子虚已经打开了文档：“弃坑的理由是——逃避的全面失败，写得再书面化些……对了对了，你看过那本《阅读浪漫小说》吗？有一个章节专门论述了‘糟糕的浪漫小说为什么糟糕’。”
费乌有打个响指：“还有这种书？女频果然是门显学！所以为什么糟糕呢？”
“在史密斯顿，有购买浪漫小说习惯的女读者们评选出了一张垃圾浪漫小说清单，作者经过调查，发现它们的共同劣势是……说来也巧，正好和王国维的意见相左，不够‘隔’。”
“啥？哪里不够格？”
“我是说隔绝的隔。王国维觉得雾里看花的写作不够切中要害，可是到了浪漫小说这里，针对有可能引起女读者恐惧和焦虑的——比如暴力啦、父权制啦，越是雾里看花的，越能获得追捧；反之，糟糕的浪漫小说频频让人联想到现实世界中的压迫，结局又仓促草率无法令人信服，这样的小说活该被扫进垃圾堆。”
“哦！雾里看花就是在逃避真相，好的作者应该造梦，而不是戳破读者的美梦，是这个意思吧？”
“话是这么说，大可不必用这套逻辑去批判读者。这本书的作者认为优秀的浪漫小说应该是文化上的释放阀，读者有权从太虚幻境中寻找精神慰藉，毕竟通俗小说有自己的功能，鼓励人起身战斗，那是严肃文学的工作。”
“然后没有诺奖茅奖布克奖这类噱头加持的严肃文学永远滞销……”
“同时热度高的通俗小说将会得到百家争鸣的避雷。”
“笑死，衔尾蛇一样的闭环！”
“这就是为什么说市场分析就和政斗一样无聊。说回bug，我有个建议，拿不准的设问句统统保留下来，就当是这篇小说自有的谶语系统，而后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它当成谜题来解，这样一来，写作业的过程也能有些乐趣。”
费乌有泄气了：“乐趣吗？对我来说超级枯燥，尤其是在作者的水平显然低于我的情况下……”
“别这么说嘛，既然选择了这个课题，我们就该在原作者身上投放一些基本的信任，并且我们的时间资源也远不如程高，等不到残章在贵族圈层广为流传，才开启一项注定会成功的工作。”
“唉，说到这个我就心烦，现代人到底在急什么呀……也好，就当是修身养性了，作者抛弃的一块废石，哪怕只有三百六十五分之一的可能是块璞玉，我们也要沉下心来好好打磨；谶语系统也像弹药一样，堆在仓库只会受潮，收束的时刻才算发射成功……”
忽然，费乌有想到了什么，真的有些提起兴致来：“对，这种感觉就像是在玩恐怖gal game，故弄玄虚的第一幕叫‘出题篇’，往下都是‘解题篇’，要是解题篇说不清楚第一幕的那些怪力乱神，玩家不仅要掰盘，还要炎上作者！”
莫子虚不太了解这些acg用语，跟着附和了几句，敲了一下回车键道：“再凑一个原因吧，从作者本人的创作心理来看，弃坑的原因还有可能是……她不想写了。”
“为什么原因和结果听起来一模一样啊！”
“我们就是要解释她不想写的原因。”
“哦，这我倒是能掰扯两句！你看，这篇文的创作时间不会晚于2024年，我那时候还在上高一，平时的娱乐活动也就是回家追追剧，我记得在那年之前连着出了好几部现象级仙侠爆剧，然后国产剧又迎来了一波仙侠热……现在来看是余热，因为观众全被大女主剧抢走了……既然这个平台是片方买IP的兵家必争之地，我猜作者很可能是想抓着仙侠热的尾巴搏一搏，结果没能调查清楚市场，写着写着发现写不出什么新意，市面上相似题材的小说又太多——不光是仙侠题材，把一个‘魔尊’形象搓圆捏扁的都不下于几百本，找不到有价值的发力点，再编下去也只会流于同质化，简直就像半路被掌管写作的古神嘲讽了，终于发现自己白干一场，写了半截的作品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本来连载期就成绩惨淡，干脆就不去赌完结后能不能骗来新读者了。”
费乌有一边说，莫子虚一边噼噼啪啪敲键盘：“你说得太好了，我把它总结成一句话：作品味如鸡肋、失去创作乐趣、违背创作动机、达不到预期成绩。”
“对了，事到如今再问可能已经晚了，但是师姐啊，我们真的可以小组作业吗？尤其是我还蹭助教……老师会不会判我不及格？”
“这学期我会尽力向她论证这项作业为什么需要两个人的。”
“耶，那我就美美等师姐带飞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个题材都已经被写烂了，我们两个为什么还要选它……”
“为了期末小论文啊！”莫子虚提醒道，“我建议你现在就想好选题，免得浪费时间做些无用功。”
费乌有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嘿嘿，其实已经想好了，但我打算换个比较熟悉的题材，师姐来听听这个题目怎么样：《GOD of repitition-论无限流网文的神话学滥觞》。”
“为啥非得加段英文？”
“音游玩多了不好意思……”
“得改。用词不接地气，选题宽泛不够精确，肯定会被打回来。”
费乌有笑容一僵，有些勉强地说：“那好吧，师姐被查重系统折磨过但我还没有，我听你的……那你的选题想好了吗？我知道你们文传院也有网络文学相关选课，结课作业也是小论文，还就是你导在带。”
莫子虚哼笑：“如果参考作品只有这一篇，我倒蛮想写《魔尊题材仙侠小说中的女性神仙形象与她的外置金箍棒》。”
“……这不是比我的还要花里胡哨吗！”
“就只是个想法罢了，正式写的话，后面那个并列分句绝对会删。”
像是对上暗号之后立即目睹接头人被枪击，费乌有失望道：“都提到‘外置’了，就不能按计划说下去吗……”
“还是不要浪费公共审核员资源了。”
“好吧。但、但为什么是金箍棒？这和《西游记》还有关系呐？”
“没有，我就随口一说，金箍棒也可以是混天绫、乾坤圈、方天画戟、宝莲灯……倒是妈祖林默娘也有一个手环。”
“……这又扯到哪里去了？”
莫子虚喃喃说着：“不行，这篇论文还是得写。”
“啊？这是怎么想通的？”
“你知道妈祖的手环叫什么名字吗？”
费乌有沉默了。
“是吧，网络文学研究早该走到这一步了，有没有人站出来论证一下啊，无论是男频还是女频，为什么大家永远在写男人与有名的马、男人与有名的棍、男人与女人，而女人本质上又是马和棍的化身，还不一定有名字。”
“那个……其实，师姐可能没空看网文，现在也有很多女人与棍的作品啦……”
“男人也坐电梯下降到棍的位置了吗？”
“……”
“女人可以拥有女棍吗？”
“……有的有的，旱魃和应龙不就互为武器吗……”
“那不是棍，那是并肩作战的女伙伴，没有大家都爱看的剑与剑鞘的性张力——如果这么写，一定会变成垃圾浪漫小说。”
费乌有想了想，不禁义愤填膺起来：“对啊！通俗文学就只配在这种议题中轮回吗？”
“不是只配，是只应该。”莫子虚却忽然冷静了下来：“大众的口味变化是极其缓慢的，想破局的作者为什么不去混严肃文学圈子？是不喜欢吗？”
“更扎心了！”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这是一场文字的复活仪式，我们是该把它改造成比原作更优秀的浪漫小说，还是傲慢地挤开读者视角，一条道走到黑，把它续写成比惨淡还要惨淡的垃圾浪漫小说？”
“就不能——both吗？”
“那你得先混成菲茨杰拉德再说。”
“这句话的逻辑……两个方面都自信过头了吧！”
“我导说过，不够自信，甚至说不够自负的人是搞不了创作的。”
费乌有听了，用子弹上膛的力道攥紧了拳头：“那好吧，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宇宙最强传奇续写王，一直到进入评分系统为止！”
莫子虚竖起鼓励的大拇指：“太好了，有你这把火，即便是鸡肋也能烤得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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