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该高兴吗?发现宁寰其实是个质凝胚浑的混蛋,不仅省了她的事,还把心中最后的一丝愧悔也击退了,确实值得高兴——千润的脑袋擅自替心做了决定。
“然后你就嫁祸给了霍轫?”庆祝之前,至少要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因为他背景不深,柿子只挑软的捏?”
“要在这里跟我开诚布公吗?好,那我也有事问长老。”宁寰被握住的手反过来攥紧了她:“霍轫出身浊冥地,分明是各大仙门都该忌惮的对象,要是他把仙门的秘藏道法都学去了,转头在浊冥地发扬光大、授魔族以渔,改日若有争端,那我们全门派不都成了养虎为患的罪人么?还有初核的时候,他不知用什么法子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要不是宗主及时发现,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就要混进门派和我们平起平坐了——你说,像这种满口谎言、居心叵测的人,配做无量门的弟子吗?”
千润被攥住的那只手可以说是痉挛了一下。
宁寰大概是想表达:“退一万步讲,难道霍轫就没问题吗?”到了必须承认罪行的地步,还要用这种讨人嫌的方式强行挽回颜面。
十五岁是吧,全天下最正确的人就是他自己,什么话都被他说尽了——但千润又很清楚,宁寰没有必要在这种事上扯谎。且不提十年前的魔族和其他种族矛盾还不太深,“浊冥地”和“人”确实也很少组合出现。
虽说入魔和魔化的问题还没搞清楚,是人都知道,原本就住在那里的古神后裔,还是很有可能演化成人族的,既然如此,霍轫天然就该和混沌世的人族一样生活,他优秀,他就能过五关斩六将地成为仙门弟子,有什么不配的?
搞清了恼怒的源头,千润抽出手,学着那些不爱把话说全的长老,沉声道:“我还当你难得是个机灵的,却没想到你这么无聊——穷极无聊!”
旭日初升,宁寰垂下眼眸,把一闪而过的阴翳尽数倾入脚下的影子里。
“不服气?你很看不起星衍对吧?但我觉得,你和他根本就是一种人。”
宁寰“倏”地抬起眼皮看向她。少年人哪里藏得住心事,千润用鼻子哼了一声,忽然伸出手,一把拧住他绷紧的脸蛋:“你当仙门是什么地方?诚心寻仙问道之人确实有,但考虑到门派的发展,你们这帮摆脱了入仕压力的王孙公子才是长老会的重点关照对象;为什么这些年来各大门派都主张有教无类?还不是为了面子上过得去,让那些没有门路的可怜人少生怨言——听说你们这届弟子尤其‘有备而来’,很显然,一无所有的霍轫就是为此竖起的一块碑,长老会既已给了他罚跪的机会,说明此事还有商榷的余地,到头来,有权做决定的还是只有宗主和掌门,你这个低微弟子跟着掺和什么?查到你头上,如若遇到需要杀鸡儆猴以平民愤的情况,你说谁会变成那只鸡?”
听此话,被迫露出犬牙、说话前还要吸溜一下的宁寰显而易见地愣住了:“居然是从这个角度批评我的吗……”
“是啊,不然呢?你家里的情况我也听说过了,好不容易上山躲一会,你是想被他们一脚踹回那个龙潭虎穴吗?”千润丢开那块皮肉,故意拿夸张的话来吓唬他:“心里有没有点数啊!”
宁寰摸摸泛红的脸颊,小声道:“就算是这样……长老心如明镜,难道你看不出这里的人都很讨厌吗?叫他们吃点亏又怎么了?”
千润眯起眼:“‘这里的人’也包括我吗?”
宁寰又是一怔:“……怎么会呢,长老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呀。”
千润转身迈步:“好啊,不管怎么说你都死不悔改,意思是你很为这次的一箭双雕而得意喽?”
“不不,这是把主导权牢牢抓在自己手上,确保无论哪种情况都会对我有利。”宁寰忙追上来,不敢再牵手,于是小心揪住千润的袖子:“长老长老,我是在王室中长大的,有时候不得不学习这些下三滥的招数,你要理解我……”
他好像在陈述原本的命格“风平浪静”的原因,即便活在只能前进的时间中、对将来的变数一无所知。千润强迫自己冷淡一些,不回话,连看他一眼都不肯。
宁寰不依不饶:“长老,霍轫的事我先向你道歉,可你真觉得我的话完全不对吗?无量门本来也有不收妖族弟子的门规,一来人族比他们弱,在此基础上向他们平分资源有违公正;二来祖训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霍轫确实是人,但我们实在不该对来自浊冥地的人放下戒心,万一他们势力壮大起来,甚至胆敢攻打清净天……”
不知为何,千润在心里松了口气。
宁寰做出这些事,多多少少也是为了他心中的原则,而不是毫无预兆的、纯粹的恶——那种难以捉摸的混沌,千润实在无力去分析了。
“你想得太远了,也把人心想得太坏了。”顺着自己刚才的思路,她本想如此反驳,却被九成的可能性给绊住了。
深思熟虑之下——这是千润发言之前很少有的一种状态——她回头道:“你没做错。”
“嗯?”比起连番的怔愣,宁寰这回更像被吓住了。
“石斛妖已代我惩罚了你,这件事我就当不知道,下次手脚干净些,别再让人发现了。”
的确,未雨绸缪也是一种生存方式,不能因为人聪明就全盘否定他的做法,对吧?
所以她说:“还有,你以后再也没有安稳觉睡了。”
宁寰沉默地与她对视,眼里闪过诸多情绪,比九嶷山的晚霞还要变化多端。
“为什么?”他问。
“胜仗打得越多,往后的日子就越要永无止境地打仗,一刻也不能停。”
虽对前尘往事记忆模糊,这也是她的经验之谈。
宁寰笑笑,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苦涩:“长老所言甚是,可我觉得打多了败仗也是一样的,只要被人盯上,就永远逃脱不得——除非他们都……”
“‘他们都’?”
“都改邪归正啦。”
千润哪里听不出他原本想说什么,叹道:“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是的,代掌门也是这么说的。”
“你做好思想准备,我会对你非常严厉,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严师出高徒,应该的。”宁寰说着,恭恭敬敬朝她作了个揖。
新弟子的早课由执事主讲,由于正式分配还没确定下来,随堂长老只有千润一人——很快被那些冗长的经文和门规念得昏昏欲睡。
休息时间,透过垂云阁的流云雕花栏,却见宁寰独自一人在花坛旁徘徊许久,终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把两壶果子茶全都泼到了一棵樟树下,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背着嫌重吧。
……
夜深人静间,苍蝇振翅时……
——是在说千润这只没头苍蝇。
无量峰、湘妃竹……圣莲。
她对偈语的理解只能到字面意思了,虽知道肯定不是正确答案,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于是在万籁俱寂时偷跑出来,顺着无量峰飞上飞下、到处寻找湘妃竹——好得很,到处都是湘妃竹——指望着从中挖出那个什么圣莲,为此还特地备了把药锄。
由于新躯壳和魂魄融合度更高,即便在仙门也用不着离魂,简单施个隐身咒便能绕过巡逻弟子的视线——只有前期准备是轻松的。飞过两个来回,千润心里的气都快叹完了:谁说成为仙人便可无拘无束的,她怎么觉得她还不如混沌世的修仙者自由呐?找不到一片可揪的衣领,便能狠下心在井中投毒……
说到这里,如果投毒在宁寰眼中是可以接受的“招数”,莫非无量门中早有这样不成文的传统了?
那么昨晚她脸上起的疹子,该不会是因为白云子在酒里下了东西吧……
应该不会,这么做对他没好处,而且他自己也没少喝,今天更是没个数,到了晚间例会仍旧醉醺醺的,只得由星征代为传话。
就算酒没有问题,千润愈发觉得,白云子本人也是古怪得很,好像整个人都是用蹊跷构成的,除了两只脚便是奚和尧,再也不夸他好看了,防着点吧还是。
——进入这样的环境,脑袋便不得不学着他们的方式运转,这让她很难受。
还是多用用老办法吧,她把鼻子伸向四面八方,却也指望不上什么,钻进来的肯定全是令人失望的陌生空气,人不能闻出自己认知外的事物……
等等。
认知内的事物这不就来了么!
千润心中一喜,循着那熟悉非常的气息而去,遁入一个用藤蔓掩住的山洞,张口就唤:“林——”
“吱”的一声,稻草上的雪白人影霎时消失了,脂粉匣子倒地般升起一股白烟,身形小巧的蛇尾貂从里面蹿出来,贴着墙根就要逃走。
千润生怕到手的熟人又跑了,顾不得礼貌,一脚踩住林栖的尾巴道:“哎别跑别跑,我知道你,你是雪貂族的林少主对吧?”
蛇尾貂未能逃脱,一听对方叫得出名字更是慌张,转身看她装束,跪地便拜:“长老饶命啊!在下只是碰巧在此修行,绝没有偷学无量门道法的心思!”
他一直这么能屈能伸的吗?千润松开脚,温言道:“好说好说,我不是来教训你的,也不是要端了你的洞府,你听我说,有件事情很紧急……”
有求于人必须拿出诚心,她想了想,暂离了躯壳,显出真身来:“你且睁眼看看,我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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