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门“哧”地一声,彻底合拢。廊桥外那股子混杂着滚烫柏油味儿和航空燃油的喧嚣,瞬间被切断了。伊圣雪把自己——几乎是摔进了那个小小的经济舱座椅。廉价的塑料椅套在她起身时“噗”地弹回去,像个无声的嘲笑。她侧过头。靠窗的任萱萱,正把整张脸都挤在冰凉的小圆窗上,鼻尖压得扁扁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外面——那只笨拙的钢铁大鸟(牵引车),正小心翼翼地把他们这架更大的铁鸟,一点一点往后推。
“真走了啊。”圣雪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声音混在机舱引擎启动时低沉的嗡鸣里,像说给萱萱,又像只是说给自己听。胸口那团既兴奋又发紧的气球,随着这声叹息,好像漏掉了一点点气。可心脏,却怦怦怦,跳得更快了,撞得肋骨生疼。
萱萱猛地回过头。眼睛亮得惊人,脸颊上,一个圆圆的、滑稽的红印子,是玻璃窗的吻痕。“飞了!真的飞法国了!”她的声音有点发飘,手指无意识地、死死绞着安全带,“圣雪……我到现在还像踩在棉花堆里,深一脚浅一脚的。昨晚?压根没合眼!一会儿是巴黎铁塔唰地亮起来的金片子,一会儿……”她声音低下去,蚊子哼哼似的,“……又怕我舅妈,临时变卦,一个电话追过来。”
“哎呀!想那么多!”圣雪侧过身,一巴掌拍在萱萱冰凉的手背上,清脆的一声响,在机舱低鸣里显得格外突兀,“飞机都上天了!落地的事儿落地再说!你舅妈不是松口了嘛?‘先看看情况’——听听,这已经是伟大的、历史性的进步了!”她自己的心也在打鼓,咚咚咚敲着小鼓点,但语气必须撑住,像刚出炉的可颂,外表金黄酥脆,内里其实滚烫绵软。萱萱对舅妈那种刻进骨子里的敬畏,她太懂了。能磨到这个“看看再说”,已经是萱萱用尽了她攒了十八年的全部勇气。
萱萱扯了扯嘴角,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手指还在那根粗糙的尼龙带子上绕啊绕,勒出浅浅的红痕。“你是没见过我舅妈……”她眼神飘向舷窗外飞速后退的地面,“她说话……有时候跟下刀子似的,嗖嗖的,不见血,但能剜掉你一层皮。”她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轻得像羽毛,“那句‘甜点当饭吃能有什么出息’……唉,还在我耳朵边上转悠呢,嗡嗡的……不过!”她突然挺直了背,像给自己打气,眼神又烧起两簇小火苗,“都到这一步了!死皮赖脸也得磨!不然暑假奶茶店站断的腿,白疼了!”
空乘推着饮料车,轮子摩擦地毯,发出嘶——嘶——的轻响,沿着狭窄的过道滑过来。圣雪要了杯橙汁。冰凉的纸杯握在手里,那点冷意顺着指尖往上爬,勉强压住心头的躁动。
“听着啊,”圣雪吸溜了一口,酸涩的果汁让她皱了皱眉,努力组织着语言,“萱萱,我姑姑家的地址,那个小公寓的名字,就写在你那个小蓝本子第一页了。法语是……呃……”她卡壳了,懊恼地捶了下自己脑门,“笨死了!明明练了八百遍!算了算了,你就把那张纸,直接杵到人家鼻子底下看!我手机号呢?抄给你了吧?反反复复好几遍!落地!开机!第一时间!给我发个信息!就俩字——‘到了’!只要你舅妈那里……”圣雪的眼神倏地亮得灼人,语气斩钉截铁,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点了头!你立马!马上!立刻!Call我!管它是半夜三点还是下刀子!我铁定冲过去接你!咱们‘圣玛丽’——”她用力嚼着这几个音节,仿佛舌尖真的尝到了高级奶油的丝滑和黄油炙烤后的焦香,“——必须得一块儿踏进去,才算数!少一个都不行!”
萱萱被她这火星子似的话烫了一下,绷紧的肩膀肉眼可见地塌下去一小块。“嗯!”她重重点头,鼻音浓重,“圣雪,这话我可记住了,赖上你了!巴黎那么大……我真怕走丢了……”
“丢不了!”圣雪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小白牙,“我姑妈那儿,我门儿清!到时候,带你去塞纳河边那家老牌子的闪电泡芙店,传说咬一口,那馅儿能让人把自个儿的舌头都吞下去!还有我们学校转角那家……”她眼睛放光,语速飞快,唾沫星子都快喷出来,眼前的小桌板上仿佛凭空出现了酥脆掉渣的马卡龙、层层叠叠泛着焦糖光泽的千层派、蓬松香软的可颂……
萱萱安静地听着,脸上慢慢浮起一层朦胧的光,像是被圣雪描述里的糖霜扑了满脸。心底那块沉甸甸的、关于舅妈的大石头,暂时被这些甜蜜的想象挤到了角落。她没插话,只是又把脸转向了窗外。巨大的引擎轰鸣声陡然拔高,像无数头钢铁巨兽在喉咙深处发出愤怒的咆哮!机身猛地一震,开始疯狂加速、颠簸!一股强大的力量把她们死死摁在椅背上!那种挣脱大地、心悬空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死死抓住了冰凉的金属扶手。
“呜……飞、飞起来了!”她低呼一声,紧紧闭上了眼。
圣雪也猛地刹住了关于泡芙的描述,屏住呼吸。那一瞬间的感觉……太怪了。心猛地往下沉,沉到脚底板,又嗖地被提到嗓子眼!比坐海盗船还疯!机头昂起,窗外的跑道、绿得发假的草坪、矮墩墩的指挥塔……疯狂地向下滑落,变小,再变小。巨大的阴影掠过蚂蚁般的车辆和火柴盒似的房子。终于,机身微微一颤,像挣脱了最后一根无形的绳索,稳稳地悬浮在了那片无边无际的、纯净得让人心慌的蓝色里。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在银色的机翼上,反射出刺目的、冰冷的光。
“哇……”萱萱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看着脚下缩成沙盘模型的城市轮廓线,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刚才的紧张和沉甸甸的心事,好像真的被甩在了那片厚厚的、棉花糖似的云层下面。
机舱里渐渐只剩下一种持续不断的、低沉的白色噪音,嗡嗡嗡,像最单调的催眠曲。安全带指示灯的“叮咚”一声脆响,像按下了某个开关,舱内凝固的空气瞬间活泛起来。
长途飞行的时间感……是错乱的。吃了两顿裹在锡纸里、味道全靠酱料辨认的“不明餐食”,看了一部爆米花乱飞的电影,翻了半本名字都没记住的消遣小说,眼睛总忍不住瞟向前排椅背上的小屏幕——那个代表他们的小小三角箭头,在代表海洋的、一片绝望的蓝色里,以一种令人崩溃的、近乎静止的速度,极其缓慢地……挪动。窗外的景色,从午后刺眼的云海,变成深蓝夜幕里零散的、孤岛般的灯火,再慢慢被一种灰蒙蒙的鱼肚白浸染。中途在一个记不清名字的中东机场短暂停留,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又陌生的香料味,广播里各种语言交织缠绕,像一场光怪陆离的、不属于她们的梦。
大部分时间,两人都在半梦半醒的泥沼里挣扎。经济舱座椅那点可怜的后仰角度,简直是现代“刑具”,脖子怎么放都像是错了位。圣雪把薄得像纸的毯子拉到下巴颏,迷迷糊糊地想:那些传说中的法国大厨祖师爷们,当年坐船漂洋过海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两条被扔在甲板上的、半死不活的咸鱼?脑子里像蒙太奇:妈妈硬塞进行李箱底的那几包榨菜,箱子里用衣服裹了又裹、据说能瞬间拯救“中国胃”的小熊煮锅,萱萱舅妈那张可能出现的、法令纹很深的严厉面孔……当然,更多的,是那些在烘焙视频里循环了无数遍的画面——穿着雪白挺括厨师服的导师,手指翻飞,优雅得像在弹钢琴,面团在指尖温顺地变形,空气里弥漫着烘烤带来的、令人心安的甜蜜焦香。这香气仿佛穿透了想象的屏障,带着真实的温度,让她烦躁地、在狭窄的座位里又翻了个身。
“圣雪……”旁边传来萱萱黏糊糊、带着浓重睡意的声音,在昏暗的机舱里像一根细线。
“嗯?”圣雪眼皮沉得抬不起来。
“你说……巴黎人……真像电视里那样,没事就……抱着根法棍,夹着报纸走路吗?”声音里是刚睡醒的懵懂,还有一丝对巨大未知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圣雪“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睡意瞬间跑了大半。“噗……谁知道呢!等会儿下了飞机,我给你数数!说不定明天……咱俩也得抱着法棍啃了……”她揉揉眼睛,凑近那小小的圆窗,使劲往下看。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即将开始下降……”机长广播温和却不容置疑地响起。法语,英语,然后才是熟悉的中文。一种程序化的、预示着旅途终点的感觉,再次笼罩下来。
嗡……
引擎的声音变了。不再是那种平稳巡航的、令人昏昏欲睡的调子,而带上了一种明显的、向下俯冲的意图。身体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倾斜,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轻轻推着所有人的背脊。
窗外的景象不再模糊。连绵的、棉花糖般的云海消失了。清晰可见蜿蜒的河流——一定是塞纳河了!像一条遗落在绿色绒布上的银色缎带,泛着微光。大块大块的田野被深色的树林切割成整齐的几何图案。房屋开始出现,由稀疏变得密集,红屋顶像小火柴盒。道路如同细长的灰色藤蔓,爬行,延伸,上面点缀着移动的、发亮的小点,像撒了一把发光的小米。
“看!快看那边!”圣雪兴奋地戳着萱萱的胳膊,指向窗外,“巴黎郊区!肯定是!看那些小红屋顶的房子!”
萱萱立刻贴过来,整张脸又糊在了窗玻璃上,鼻尖再次英勇就义。“嗯嗯!看到了!好小……像童话书里的插图。咦?那边……好多圆圆的大水池?还是什么?”两个女孩叽叽咕咕,像第一次闯入糖果店的孩子,分享着对这片陌生土地最初的、最直观的、带着点傻气的印象。
飞机在下坠。云朵开始擦过舷窗,留下湿漉漉的水痕,蜿蜒滑落。地面的细节扑面而来:大片墨绿的森林、蛛网般规整的高速公路、巨大的灰色厂房……然后,一座异常庞大、异常繁忙的机场轮廓,蛮横地闯入视野!无数条灰白色的跑道交错纵横。各种尺寸、涂着不同航空公司标志的飞机,像被随意丢弃的玩具,散落在各处。有的在滑行,尾部喷出滚烫的气流,扭曲了空气;有的静静停靠在巨大的航站楼旁,尾部敞开着,小小的行李车在下面蚂蚁搬家似的忙碌。
“我的天……这么大……”萱萱喃喃道。眼前这个由钢铁、混凝土和汹涌人流构成的庞然怪物,让人本能地感到渺小和一丝手脚冰凉的无措。
机身猛地一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明显。紧接着是更密集的颠簸,轮胎划过紊乱气流带来的震颤。机舱里一片死寂,只有引擎的嘶吼。圣雪感到自己攥着扶手的手指关节,已经捏得发白。失重感再次猛地攫住心脏!慌乱的一瞬之后——
嘭——哧——!!!
轮胎重重砸在跑道上!脚下传来剧烈的撞击感和巨大的摩擦噪音!身体被安全带狠狠勒住,钉在座椅上!飞机在跑道上高速滑行,窗外的跑道灯化作一道道向后飞驰的光流!减速板轰然张开的阻滞感让人心悸!引擎反推发出震耳欲聋的、狂暴的怒吼!那是一种不顾一切要把狂奔的钢铁巨兽强行拉停的力量,透过座椅和脚底,清晰地传递上来,震得人五脏六腑都在颤!
终于,这巨大的噪音和震动,像被抽走了力气,慢慢地、不情不愿地平息下去。飞机像个跑累了的孩子,缓缓转向,沿着指示灯的引导,温顺地滑向一座灯火通明、布满登机口的巨大航站楼。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您抵达法国巴黎戴高乐国际机场……”空乘柔美而职业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宣判。
到了。
双脚,真的要踏上法兰西的土地了。
机舱门打开。一股混合着潮湿冷气、灰尘、消毒水、隐约的航空煤油味儿……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属于异国的、微凉而陌生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不再是想象中的“香甜”,而是沉甸甸地裹挟着旅途终结的疲惫、悬而未决的尘埃落定,以及扑面而来的、巨大未知所带来的压力与悸动。
圣雪和萱萱跟着人流,像两条被卷入湍急河流的小鱼,被推挤着走下狭窄的金属舷梯。脚踏上坚硬地面的那一刻,两人都不由自主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尖——仿佛在确认,这土地,是真的。
提取行李的过程漫长而懵懂。巨大的旋转盘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钢铁巨口,吞吐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伤痕累累的箱包。眼花缭乱。各种语言在巨大的空间里冲撞、沸腾,法语的音节快速流淌,广播声夹杂其中,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听不懂的声浪像潮水一样涌来,拍打着耳膜。圣雪紧紧攥着登机牌和那本簇新的护照,指节泛白。萱萱则不断低头,反复确认手机屏幕上舅妈发来的那个公寓地址照片,仿佛那是一张救命灵符。她们几乎是扑上去,连拖带拽地把各自的超大行李箱——里面塞满了衣物、沉甸甸的中文烘焙书、真空包装的调料和那个被寄予厚望的小熊煮锅——从那冰冷的传送带上生拉硬拽下来。行李箱的轮子在地板上发出巨大而刺耳的咕噜声,像是在抗议。
“呼……我的老腰……”圣雪龇牙咧嘴,扶着箱子直喘粗气,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也是……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萱萱背靠着硕大的箱子,脸色苍白,长途飞行的憔悴混合着即将面对“终审”的紧张,让她看起来摇摇欲坠。“怎么走?坐你之前说的那个……快线?RER?”
“嗯!”圣雪抹了把汗,掏出手机,点开一张姑姑发来的、画满了箭头的交通截图,“先冲出去!找牌子!跟着‘RER B’的箭头走!去市区的方向。哎等等!”她突然想起一件顶顶重要的事,表情瞬间严肃,“钱!欧元!得先找个吐钱的机器(ATM)!你舅妈地址再给我瞄一眼,万一……万一情况不妙要打车……”她没说完,但那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贵,贵得肉疼!
两个女孩,拖着两个仿佛装着全部家当和梦想的、沉重得不可思议的箱子(此刻无比痛恨当初打包时“深谋远虑”塞进去的每一件东西),在巨大、繁忙、如同迷宫般的戴高乐机场2E航站楼里,跌跌撞撞地开始了寻路之旅。身边是行色匆匆、表情各异的旅客。高大的落地窗外,是七月巴黎午后明亮到有些刺眼的天光。
排了仿佛半个世纪的队,终于挪到了海关那个小小的窗口前。递上护照和居留证明文件。玻璃后面,戴着眼镜、面色严肃的法国边检官员,一页一页,慢条斯理地翻看着。偶尔抬眼扫视她们一下,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问题简洁——“来学习?”(Oui.)、“哪个学校?”(“圣玛丽……呃,Saint-Marie”)、“停留多久?”(一年)。空气凝滞,压力无形。圣雪感觉额角的汗,快流下来了。还好,材料齐全。最终,“咚”、“咚”两声清晰而响亮的脆响——两枚蓝紫色的入境章,稳稳地盖在了她们护照簇新的纸页上。宣告着,她们终于被允许,正式踏入这片土地。
接下来的路程,是一场与时间、行李重量和陌生交通系统的贴身肉搏。找到RER B线的站台入口,绝望地发现没有电梯!两人咬紧牙关,连拖带拽,用尽吃奶的力气,把巨大的箱子一级一级弄上那高高的、冰冷的台阶。在迷宫般的站厅里,对着那台反应迟钝的自动售票机抓狂——触摸屏像得了帕金森,目的地输入时莫名其妙地跳票,硬币被吞了,票却没吐出来!两人瞬间急出一身冷汗,面面相觑,几乎能听到对方心脏狂跳的声音。万幸,旁边一个背着登山包、学生模样的华裔小哥看不过眼,主动上前帮忙。手指在机器上噼里啪啦一顿操作,末了笑着丢下一句“刚来都这样,Bon courage!”(加油),便潇洒地汇入人流。那笑容和话,像一小块暖宝宝,暂时贴在了两人冰凉的心口上。
买票,进站,拖着箱子跌跌撞撞冲上一辆即将开动的、摇摇晃晃的郊区快线火车。车厢老旧,但窗外的风景是新鲜的:低矮的红砖房,大片大片翻滚的金黄麦田,偶尔掠过的教堂尖顶……都涂抹着与故乡截然不同的油彩。
火车一头扎进通往巴黎市区的隧道,光线骤然消失。圣雪在昏暗的车厢里,用力捏了捏萱萱冰凉的手:“下一站换地铁7号线,再坐三站,就到姑姑家了。”地铁,是对体力和意志的终极考验。狭窄的通道,停运的扶梯(再次!),抱着(没错,是抱着!)沉重的箱子在陡峭的台阶上蠕动……终于,当她们拖着快要散架的身体,从地铁口挣扎着站到巴黎市区七月的阳光下时,世界是恍惚的。灼热的阳光砸在身上。空气里,汽车尾气的微呛、咖啡豆的焦香、面包店里最基础的面粉与酵母的暖甜气息……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街角的花店爆出绚烂的色彩,几乎灼伤眼睛。街边小酒馆的露天座上坐满了人,杯碟轻碰,谈笑风生。那种慵懒又精致的调调,像一层无形的滤镜,笼罩着眼前的一切。
圣雪姑姑家在一个叫Nation(民族)的地方。她们跟着手机地图,拖着仿佛灌了铅的腿和轮子快要冒烟的箱子,在起起伏伏的街道上跋涉。古老的石板路让行李箱轮子发出持续的、痛苦的“咕隆——咕隆——”的抗议声。圣雪一边喘气,一边努力睁大眼睛,扫描着街边的建筑,与记忆中姑姑发来的照片碎片艰难地对应着。
“到了!快到了!姑姑说就是前面那片!红砖墙!爬满藤蔓的!”圣雪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指向前面一片围着黑色铁艺栏杆、红砖墙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深绿色常春藤的老式公寓楼群。她们在一个不起眼的、有着厚重黑色雕花铁门的小入口前停下。圣雪踮起脚,在门禁系统一排密密麻麻、有些名字已经磨损掉色的按钮里,找到了那个她记得的姓氏,用力按下去。
片刻的寂静。然后,里面传来一个略带沙哑但异常亲切的声音:
“Allo?(喂?)”
“姑姑!是我!圣雪!我到楼下了!”圣雪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
“哎呀!雪雪!好好好!等着啊!姑姑这就给你开门锁!”
铁门深处传来一连串复杂而流畅的金属碰撞声,链条滑动,“咔哒”一声清脆的解锁声。沉重的大门,向内弹开了一条幽深的缝隙。一股混合着旧木家具、淡淡咖啡渣和某种炖煮肉类香料的、温暖而陈旧的气息,从门廊的阴影里悄然涌出。这就是姑姑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了。
“累坏了吧?快进来快进来!”姑姑的声音带着急切的笑意,从楼上传来,紧接着是“噔噔噔”急促下楼的脚步声,在寂静的门厅里回荡。
圣雪猛地回头。看向门外,那个扶着巨大行李箱、小脸煞白、还在微微喘气的女孩。她的眼神里有疲惫,有抵达的喜悦,更有一种滚烫的、无声的鼓励:
“萱萱!你那边——挺住!”她用尽力气喊,声音在狭窄的入口处显得有些清亮,“记住了!舅妈点头——立刻!Call Me!”她把最后两个英文词咬得极重,像某种约定好的、充满力量的咒语。她用力点了点自己的手机屏幕,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萱萱深吸一口气。巴黎街头的空气,混杂着尾气、面包香和隐约的花香,灌入肺腑。她看着那道对圣雪敞开的、散发着旧时光气息的门廊,看着门内楼梯上投下的、姑姑匆匆奔来的温暖剪影。她站直了身体,也努力地、回了一个用尽全力的笑容,嘴角弯起,眼里有水光一闪而过。
“嗯!等我信儿!”她用力地挥手,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在她身后,巴黎喧嚣的市声如潮水般涌来,汽车的鸣笛,行人的笑语,面包店烤箱开合的叮当……这座巨大城市的脉搏,第一次如此真实地在她耳边跳动。舅妈家的公寓,在城市遥远的另一头,像一个尚未揭晓的谜题。她还要拖着那个承载了所有不安与希望的巨大箱子,再次投入这陌生的、光怪陆离的都市丛林。梦想中的“圣玛丽”,还在视线的尽头闪烁着,光芒诱人,却又遥远得有些模糊。
圣雪听到姑姑的脚步声已近在咫尺,她拎起箱子,转身,毫不犹豫地踏进了那道散发着陈年旧书页和温暖香料气息的门廊阴影里。把自己,也彻底投入了另一个关于巴黎、关于面粉、奶油与滚烫梦想的崭新故事之中。
门廊的阴影温柔地包裹上来,隔绝了门外七月的阳光和喧嚣。姑姑带着食物香气和怜爱的拥抱,就在眼前。而身后,铁艺大门轻微地、咔哒一声,合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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