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厅里的光,被头顶千万颗水晶吊灯揉碎了,泼洒在溜光水滑的地板上,晃得人眼花。
空气黏糊糊热烘烘的,像是发酵的面团,裹杂着腻乎乎的香水甜味、女孩子发丝间飘散的干净洗发水香,还有一股……嗯,人群聚在一起亢奋时冒出的微咸汗气。
那节奏感极强的音乐简直像是有生命的浪潮,“咚咚咚”地鼓动着,贴着你的耳膜往里钻。稍微扭一下身子,保不齐就能撞进陌生人亮晶晶、带着笑意的瞳仁里。
嘿,满场子的人呐,像上了发条的彩色小陀螺,在炫目的光晕里旋转、滑行。
裙摆翻飞,衣角猎猎,鞋底敲在冰凉锃亮的地板上,发出急密又滚烫的“踢踏”声,能把人心都敲热乎了。
角落里呢?
像被精心布置过的背景板,厚重垂坠的暗红丝绒窗帘几乎要拖到地。
圣雪和萱萱就跟两尊还没活过来的瓷娃娃似的,硬邦邦杵在那儿。
圣雪一只手无意识地捻着丝绒窗帘厚实的褶皱,指腹被粗砺的料子磨得有些发木。
眼睛却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眨不眨地追着舞池中央那对快转成虚影的男女。
另一只手呢?可怜巴巴地垂在身侧,指尖微微蜷着,像是不知道该往哪儿放,透着股说不出的茫然无措。
萱萱呢,稍稍靠她近一点,下巴颏儿微微仰着,那眼神啊……啧,复杂得就像打翻的五彩颜料盘。你说羡慕吧?
明晃晃的,真真切切戳在那儿,藏都藏不住。可仔细咂摸咂摸,底下又咕嘟咕嘟泛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酸劲儿,活像冰镇气泡水喝到底,那没化净的糖浆底子,黏糊糊地堵在心口,腻歪得很。
正看得晃神呢,“嘿!”一声不大不小的招呼,像带着钩子,硬生生把圣雪黏在舞池的视线扯了回来。
闵宇这家伙,简直像算准了秒表,从滚烫沸腾、扭动不息的人堆里利落地扒拉出来,几步就晃悠到了圣雪跟前。他人还没站稳呢,那股子刚剧烈活动过的热乎劲儿就先扑过来了。
额发有点凌乱地搭在汗湿的额头,眼睛亮得惊人,像是被细绒布狠狠擦过一晚上的玻璃珠子,折射着吊灯细碎的光芒。嘴角那抹还没来得及褪尽的笑意,让他整个人都像颗刚被阳光晒透的小太阳,晃眼得很。
“嘿,雪丫头,”他声音不高,偏偏在这嗡嗡震响的喧闹里,异常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那调门儿,是只有对着自己人才会有的那种松快和亲昵,“就猫这儿当根漂亮电线杆子啊?”他故意又往前凑了凑,鼻尖几乎要蹭到她的额头,那股属于年轻男孩运动后的、带着强烈生命力的灼热气息,不容拒绝地笼罩了她,“甭杵着了,赏个脸呗?跟哥下场溜溜儿?”
他声音里带着笑意,是那种亲哥逗弄自家妹子、带着点小小霸道和纵容的味道。
圣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吓得心口一缩,下意识地小退半步,后肩胛“砰”一下差点撞在身后的萱萱身上。
脸颊“腾”地蹿起一片燎原火,火辣辣地烧起来。慌乱间,她赶紧把微凉的手心往自己衣角上蹭了又蹭,只觉得刚才捻着的丝绒褶子也变得烫手极了。
“我?”
那声音简直比蚊子在花丛里扇翅膀还小,尾音打着颤,把那点畏缩和窘迫抖落得一清二楚,“可……可别闹了哥!我……”
她急得快咬到自己舌头,眼神躲闪着飘向地面,“真…真不会啊!”那“不会”俩字,烫嘴似的,含混又急促地从唇齿间滚出来,轻飘飘落在地上。脚下像生了根,牢牢扎进这块角落的光滑地板里,半分也挪不动。
闵宇眼里那点笑意更深了,像被投进小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漾开,非但没半点不耐,反而漫上点兴味盎然的促狭。
他二话不说,直接上手。温热的、带着薄茧的大手往前一伸,果断得不容商量,一把就将圣雪那只还揪着窗帘角儿、骨节都捏得微微发白的手捞了过来。
“嘶…”圣雪指尖冰凉,像是被角落的寒气浸透了,也可能只是给吓得。闵宇的手心却干燥滚烫,又稳又有力,像个小火炉,“噗”一下就把那几根冰凉的指尖拢住了。
“啧!”他鼻腔里喷出一股气,带着点无奈又好笑劲儿,“多大点事儿啊!”他手腕一使力,牵着她就要往稍空些的地方走,根本不给这小鸵鸟缩回沙堆的机会。“哥在这儿戳着呢,不就是你的活拐棍儿吗?放心,摔不着你。”
那语气轻松得就像在讨论明早去食堂喝哪家的豆浆油条,“再说了,就凭你这小脑瓜儿,”他另一只手隔空点了点她的太阳穴,“转得比那什么……精密的计算器还快!这点踩着鼓点扭屁股走小碎步的活儿,算啥呀?分分钟拿下!”
圣雪完全是被他半拖半拽着往前踉跄了一步,脚下虚浮得厉害。
一半是被他拉的,一半是脑子还懵着,像一团搅乱的浆糊。
脸上的火烧得更旺了,红得赛过刚冲完八百米跑道,窘迫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又有点被人架着往上爬的委屈。
这头闵宇的话音还在空气里打旋儿呢,那头的萱萱,目光已经像冰凉的扫描仪,复杂地在他们俩紧握着的手上,来来回回地打了好几个冷颤。
末了,才慢腾腾、沉沉地收回视线。
她胸腔里那股子翻腾的气儿哟,简直了!跟灶上煮开了锅、噗噜噗噜直往上顶盖儿的小米粥一个德行!
暖黄的、晕乎乎的光线恰好落在她侧脸,绷紧的腮帮子上肌肉有一瞬的不自然,眼神空洞地盯着舞池里旋转飞舞的裙裾,可焦距呢?嘿,像是蒙了层雾气的玻璃,根本没落在实处。
羡慕?废话!
能不羡慕吗?
敢这么大大方方、旁若无人地牵着手,还是个活人!还是个帅得人神共愤、搁年级里随便溜达一圈都能收获一箩筐粉红眼刀片的亲哥!瞧瞧那身板儿,宽肩细腰,挺得跟小白杨似的背脊,跳舞的时候那股子挥洒自如的劲头儿,简直像从画里抠出来的男主角!哪个情窦初开的小女生心里没点酸酸甜甜的小幻想?
有个这样的哥哥,天天在眼皮子底下晃悠,那是多养眼、多招人嫉恨的事儿啊!
可这羡慕像酒糟做的底子,下面发酵着的,是那股子控制不住、咕嘟嘟往上冒的酸泡泡——那是赤果果的妒忌!烧得人心肝脾肺肾都跟着发疼!
萱萱忍不住飞快地、带着点挑剔的恶意,瞥了一眼圣雪那张被晃动的灯光映照得格外白皙通透的侧脸。心里那点不服输、不甘心的小火苗“噌噌噌”地往上拱,烧得噼啪作响。
凭什么?!
老天爷给她家开的是钻石VIP通道吧?
不光大门敞得亮堂,怕是不小心把窗户都捅破了!甭管是数学卷上那些刁钻古怪,故意绕你三圈弯的路数;还是那些复杂得像迷宫、瞅一眼乐谱眼珠子都能打结的指法;或者是刚发下来还带着油墨味儿、瞅一眼标题就头大如斗的新科目……到了这圣雪小祖宗手里,嘿,都跟看注音版连环画似的,一目十行,顺溜极了!那速度快的,跟装了涡轮增压的跑车似的,让人心里打鼓,发怵!好像在她圣雪的字典里,压根儿就缺了“学不会”这三个大字!
萱萱晚上躺床上烙饼似的睡不着时,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儿。
人和人哪,那差距硬得跟冰刀凿的界碑一样,明晃晃地戳在那儿,亮得扎眼!
躲都躲不开!
这股子酸酸涩涩、麻麻涨涨的感觉堵在胸口,不上不下,噎得她气儿都不顺,连带着看舞池里那些飘动的、晃眼的裙子都觉得心烦意乱,眼前一片光影模糊。
闵宇一手稳稳地托着圣雪冰凉微汗的手,一手虚虚拢在她腰后侧一点——那是跳舞时标准又克制的引带位置。
只觉得怀里这人儿绷得紧紧的,像一根被拉到极限、随时会“嘣”一声断裂的琴弦。他微不可察地调整了下自己的步子,脚尖轻轻碰了碰她的鞋尖:“嘘……放轻松,跟着感觉飘就行,别想,一想反而更完蛋。腿放松!
僵得跟生锈的门轴似的。对喽……脚也别死死扣着地,咱又不是在扎马步……”他耐心出奇得好,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廓,“哎!左脚!挪……慢点,对喽,就是这儿……”动作慢得像在拆解一件极其精密又易碎的瓷器。
圣雪起先就是个提线木偶,还是被人强行扯了线的。
脚都不知道该先往哪儿迈,后脚跟好像不是自己的,踩在棉花上一样。
心脏像揣了只小马达,在肋骨后头擂鼓,“咚咚咚”的节奏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脚下那点方寸之地,像个高度近视没戴眼镜的人过悬崖索道。
可这世上,怕啥来啥!刚一个走神,想偷瞄一下闵宇引导的手势是咋回事,“啪”一下!鞋尖结结实实、力道十足地杵在了闵宇那双锃光瓦亮的黑皮鞋上!
“呃!”她喉咙里哽出一声短促的气音,人像受惊的兔子想往后弹跳着缩回去。
腰后那只温热的大手立刻加了力道,稳稳地托住了她。
闵宇非但没恼,脸上的笑意反而像阳光下漾开的涟漪,深浓了几分,带着点混不吝的痞气:“嗬!这力度,够劲儿!有天赋!比上学期你踩我那脚,准头可强太多了!啧啧,哥这教学成果斐然啊!”
他这么一打趣一笑闹,圣雪心里那根绷得快断的弦,“嗡”一下,奇异地松了点劲儿。
脸上的茫然无措也被一层厚厚的、糗大了的难为情取代了。
闵宇抓住这丝松懈的空隙,手上引带的力量微妙地一转,顺势带着她做了一个极其轻巧的后退步:“稳住!就是这个意思,退一步……海阔天空知道不?
甭怕,摔了算哥的,给你当垫子!”
几圈下来,简直像是在原地开了个微缩慢动作版的挪移大会。
但奇了怪了,圣雪好像在那鼓点重重的音乐乱流里,捕捉到一点点模糊的“脉”。
脚底下虽然还是笨拙得可以,但至少不是瞎猫碰死耗子似的胡杵乱踏了。
她模模糊糊地知道,该在哪个音符上小心翼翼地探出小半步。
离闵宇那种行云流水、仿佛融进骨血里的韵律,还差着十万八千个筋斗云呢,但总算像个刚被大人撒了手、学着自个儿跌跌撞撞走路的奶娃娃,东倒西歪地,勉强跟上鼓点了!
音乐刚好一个舒缓,两人不约而同都小小吁了口气。
就在这气息交换的刹那,闵宇眼睛“唰”地一亮,像是夜空里陡然划过一道星光,猛地想起了什么要紧事。
他搂在圣雪腰后的手稍微松开了点力道(但没全撤走,防着这滑溜的小妮子又缩回角落当蘑菇),低头看着妹妹那张因为紧张和微汗显得格外水嫩懵懂的脸。
“对了对了!”
他一拍自己脑门儿,声音里带着点恍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瞧我这猪脑子!差点把正事给撇锅底了!”他清了清嗓子,声调扬起了一点,“待会儿散了场子,你别跟泥鳅似的溜那么快啊!有东西塞给你。”
圣雪下意识地抬起小脸看他,睫毛扑闪着:“嗯?啥好东西?”
闵宇空着的那只手在裤兜位置比划了个四四方方的小方块儿:“噔噔!新家伙事儿!揣你兜里。省得一天到晚,找你就跟大海捞针似的!”
他神色里那股子玩笑劲儿淡了下去,眉宇间浮上一抹不容置疑的正色。
那双亮得晃眼的眸子里,甚至掠过一丝……只有经历过漫长时光沉淀、才偶尔会流露出来的,隐隐的后怕。
“你个小迷糊蛋,”
他喉咙滚了滚,声音沉了点,“记性怕是当点心喂给校门口老张头养的那只大黄狗了!以后得给你装个‘呼叫铃’,随叫随到的那种才成。”他语速变快,带着点急切,“省得又像…十二年前那次……”那“十二年前”四个字刚蹦出口,他话音猛地一刹!
像是高速前进的列车急踩了制动,硬生生被他自己咽了回去。
喉结上下急促地滚动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迅疾、稍纵即逝的不安和……警觉?
那句被强行拦截在嘴边的“再翻一次天覆一次地似的找你,哥跟爸非得疯掉不可”,临时拐了个大急弯,变成了一句含糊不清的嘟囔,“……咳,省得再闹腾出什么幺蛾子来……麻烦!懂吧?”
圣雪在听到“十二年前”那瞬间,原本因跳舞泛着健康红晕的脸蛋,“唰”地,血色褪得很浅很浅,浅得像被水快速洗过一遍的画纸。
眼皮低垂着,快速地眨动了两下,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急促颤动的阴影。
但她什么都没问,只是下巴颏儿极轻微地点了一下,从鼻子里轻轻地发出一声:“嗯。”声音闷闷的。
兄妹俩谁都没再吭声,可这点心照不宣、默契十足的沉默里,却像是牵起了一根看不见的、轻轻绷紧的线,两头都沉甸甸地往下坠了坠。
闵宇似乎也松了口气,没再深究,迅速地把话题扯开,手掌在她背后极有存在感地轻轻一拍:“得嘞!回过神儿来!那点破节奏刚摸着点门道,别一会儿又还给‘体育老师’了!接着练!”那力道,带着不容拒绝的催促劲儿。
几首曲子起起落落地跳完,舞池里的人流渐渐稀了,喧嚣像退潮的海浪,哗啦啦地散去。最后那点残留的音乐尾音,也终于不甘心地沉入地底,四下里只剩一片激荡后的空旷寂静。
圣雪靠着走廊冰凉坚硬的白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额角鬓发都被汗黏住了几缕。
真真儿是累着了,小腿肚子还有点微微发酸。
闵宇倒是精神抖擞,变戏法似地真从外套内兜里掏出一个全新的、包装都没拆、棱角硌人的硬纸盒塞给她。“喏!”那盒子掂在手里,分量沉甸甸的。
她没推辞,顺手就塞进了自己那个陪伴多年的蓝帆布包——边角已经磨得起毛毛球,泛着亲切的旧白。新手机硬邦邦、直棱棱的轮廓,一下子就把包里面那些软塌塌的书本给顶出了一个小尖尖角。
萱萱也蔫头耷脑地凑了过来,刚才在舞池外围观的那点激动劲儿早就蒸发得一干二净。眉头皱得死紧,拧成了两个焦虑的疙瘩。
她猛地一把抓住圣雪微凉的胳膊,声音里透着股火烧眉毛的焦躁,还有浓浓的自责:“啊啊啊!完了完了完了!要命了!”
她急得原地跺了两下脚,脚踩在地砖上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光顾着看热闹,连看表都忘了!这下真回不去了!”她伸手指着远处挂钟那模糊却刺眼的指针,“你看看!看看这都几点了!明天!早上!那个‘金刚’宿管老太婆查寝有多灭绝人性你难道忘了?动作慢半拍都像犯了大罪,能记上你三年!迟到了迟到了!
明早第一堂——‘灭霸’的死亡物理课啊!”她口中的“灭霸”,正是那位以铁面无私、掐表抓迟到比瑞士钟表还准、闻名全年级的物理系大魔王主任。一想到他那张拉得老长、常年笼罩着西伯利亚寒流、能瞬间冻掉人三斤血条的面瘫晚娘脸,萱萱就觉得后背心嗖嗖地冒凉风,胃也开始一抽一抽地疼起来。
圣雪刚从那种晕乎乎、软绵绵的跳舞后遗症里缓过点儿劲,被萱萱拽得身子晃了晃。
她揉了揉自己有点发麻、走路像踩高跷似的腿肚子,看着萱萱急得脸都快皱成小包子的样儿,反而抿唇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奇特的镇定,像波澜不惊的湖心,跟她刚才在舞池里那六神无主的笨拙劲儿,简直判若两人。
“傻妞儿,”她轻轻拍开萱萱死攥着自己胳膊的手,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午饭加不加鸡腿儿,还带着点没好气儿的小嫌弃,“瞎急个啥劲?
天塌下来也还早着呢,明儿才砸到你脑门儿上!”她朝旁边扬了扬下巴。那头的闵宇,正跟一个路过的哥儿们扬起手,“啪”地响亮击了个掌,声音爽朗:“成!明儿老地方自习室见!”
圣雪转回头,眼神笃定地看着萱萱那张写满了“世界末日来临”的小脸:“明天,跟我们走。”她特意咬重了“我们”两个字,“把你的小心肝放肚子里头揣稳喽,‘灭霸’手里的那块特制高压合金钢闹钟——”她故意拉长了调子,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绝对砸不到你光洁圆润的小脑袋瓜儿上。”
萱萱嘴巴张成了“O”型,脑子里瞬间蹦出一万个问号。哈?“跟你们走”?
这啥神仙路线?而且为啥“迟到铁定挨批”这个宇宙铁律突然不成立了?她满脑子的浆糊还没搅开,圣雪已经揪着她的胳膊肘,“走吧走吧!”几乎是半拖着她往宿舍方向挪,“傻站在这儿吹冷风能顶啥用?
赶紧麻溜儿回去睡觉才是正经!再在这耗着,明天顶着俩举世无双的熊猫眼去‘觐见灭霸’,那才叫真正的自寻死路呢!快点儿!”
天边刚泛起一点点蟹壳青,城市还陷在湿漉漉的、带着宿醉感的后半夜冷清里。
空气吸一口,肺管子都凉丝丝的,浮动着昨夜那场小雨留下的、草木清冽的鲜气儿。
几道高矮不一的身影,踩着湿漉漉的地砖,在校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碰了头。
闵宇依旧是那头精力旺盛的小豹子,脚步轻快。圣雪也看不出半点“昨日累瘫”的痕迹,气色反倒像被露水洗过似的清爽。
只有萱萱——顶着一脑袋睡得乱七八糟、仿佛被哈士奇刨过的鸡窝头,两眼皮底下挂着两大片浓重得挥之不去的青黑,远看跟被人揍了两拳似的。显然是被那个“迟到恐惧大礼包”折磨了小半宿,在床上辗转反侧烙了一夜的饼。
她哈欠连天,眼皮儿沉得像挂了铅块。一手握着刚从食堂急吼吼抢出来的、已经半凉的猪肉包子,一手遮在额头上,忧心忡忡又绝望地盯着教学楼顶那个巨大得像个审判台的钟楼——那猩红的秒针,正如同索命的厉鬼,一下、一下,无情地、匀速地向着那个“死亡临界点”稳稳地推进、推进。
“走着!”
闵宇一声短促有力的招呼,像清晨的风掠过树梢,干脆利落。
长腿一迈,就利剑般往前冲去。圣雪像影子般紧跟其后,步伐稳定。
萱萱整个人还沉浸在“世界末日倒计时”的悲壮里,猛地一愣神儿,慌忙把手里剩下那点温吞的包子皮儿囫囵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也赶紧跌跌撞撞地小跑着跟上。
那颗心啊,完全跟教学楼顶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似的,沉重无比,每跳一下都伴随着指针的“滴答”声,疯狂地在呐喊:完了完了完了!吾命休矣!
然而!
当萱萱跑得呼哧带喘,差点岔了气,终于跟着那两兄妹一步踏进物理系那座颇有年头的、油漆剥落得露出了原木深色底子的教学楼后门时……她猛地刹住了脚!瞳孔瞬间地震!
走廊尽头那个巨大的、如同审判之眼的挂钟指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扎扎实实地指着——距离“灭霸”君临早课现场,竟然还有整整!十分钟!?
天!
这条藏匿在教学楼后身的小通道,显然是他们早就踩好点的“绝密捷径”!
窄窄的,人烟稀少,静得能听到灰尘落地。只有他们三个的脚步声在走廊墙壁上撞出轻微的回响,显得格外清晰。
偶尔有零星的、其他赶课的同学匆匆掠过,也是脚步如飞奔向各自的方向,根本没人留意到这平淡无奇、悄然降临的“三人组”。
萱萱彻底懵了,石化般僵在原地。她用力眨了眨酸涩干疼的眼睛,又使劲掐了下自己的虎口(疼!不是梦!)。
然后,难以置信地、机械地扭过头,再次看向那个巨大的挂钟。
时……间……真的还在那儿!宽裕地躺在表盘上!
她“霍”地扭回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刷”地打在圣雪身上。
圣雪呢?已然熟门熟路地从帆布包里抽出厚厚的物理课本和一管水笔,边走边整理着衬衫领口里没塞好的肩带。
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精准地捕捉到了萱萱那两道“镭射激光”般灼热的、充满震惊和劫后余生的视线。她微微侧过脸,露出一个极其狡黠又带点小小得意的小小笑容。
那笑容像藏在掌心里的、一颗刚剥开糖纸、甜得粘牙的水果硬糖。
仿佛在无声地说:
“喏,瞧见了没?早跟你打包票了。瞎着急啥呀。”
一切慌张、冲刺、上气不接下气的抢位置……那些乱七八糟的兵荒马乱,此刻看起来都显得那么幼稚可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牙痒痒又心服口服的气定神闲。
萱萱胸腔里那块憋屈地悬了一整晚、几乎要把她压垮的巨石,“噗通”一声!狠狠地掉进了空荡荡的胃里!
瞬间!
仿佛有谁往她那冰凉的胃袋里猛地倒了整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气泡疯狂尖叫的冰镇可乐!
“滋啦——咕噜咕噜噜……”一股子无法言喻、却又无比痛快淋漓的松弛感,如同被阳光晒暖的棉花糖,迅速在四肢百骸里弥漫开来,每一个毛孔都在舒服地唱歌。
跟着这对兄妹混……那是真!省!心!啊!
她像是第一次触摸到一种全新的感觉——那种坚实可靠的、天塌下来有大高个儿先顶着的安全感,暖融融的、沉甸甸的,如同冬天裹上最厚的羽绒服,把人密不透风、舒舒服服地包裹起来,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风霜雪雨和焦头烂额。
她长长地、无声地、又无比畅快地,从肺腑深处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带着宿命的尘埃,随着气流彻底飘散在了寂静的走廊尽头。
绷紧了一整晚、像架在弓弦上的身体,“咔哒”一声懈了劲儿,肩膀一松,脚步变得前所未有的、轻飘飘的欢快,像踩在云端一样,紧跟着那道安心无比的背影追了上去。
就在此刻——
“叮铃铃——叮铃铃铃铃!!!”
一阵清脆得简直要撕开蒙着晨曦薄雾的巨大铃声,像一串骤然被惊起的、狂喜的小鸟,猛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灌满了空旷悠长的走廊!
那铃声清越、活泼、毫不拖泥带水,如同一群最顽皮也最忠诚的小精灵,追逐着、簇拥着他们三个年轻的背影,热热闹闹地、不由分说地,将他们推拥着,一头扎进了——那充满了未知和可能性的、刚刚掀开崭新一页的日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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