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海洋工程的翁梦璇,在上班的时候,看上去总是气息奄奄。管行政的涛姐一天要提醒她八百遍:“背挺直!坐没坐相!你是不是又犯困了!?”
翁梦璇要么虎躯一震,要么揉揉眼睛,要么死乞白赖维持原状。上班时间越长,她的脸皮越厚,大约在一个半月过后,深秋,银杏叶子全部黄了,簌簌往下飘落的时节,涛姐彻底不管她了。
我在很多地方都容易被当成刺头。我不喜欢规矩,不喜欢说教,这听上去分明没什么不妥,却总是被搞得像冒了什么大不韪。
我以为在海铂上班也逃不过这种日子,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翁梦璇叛逆荣光的庇佑之下,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过了好一阵平静又清净的日子。
我挺感激她,所以我总给跟她分享好吃的,一连分享了一个月。
泡芙啊、芝士蛋糕啊、车厘子啊、苹果派啊、寿司啊、咖啡奶茶啊,偶尔也有薯片和饼干,偶尔还会偷着喝半杯梅子酒、葡萄酒。
这些东西一半是严靳买的,一半是我自己买的。
前几天严靳来2804跟我见面,他托着我的后腰,说:“怎么又瘦了?别告诉我你还在学巴黎女人。”
我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挫败感,我说:“我之前在网上刷到过一个视频,讲的是一对情侣,那个男的好神经,每天做很多好吃的,看女朋友一天天胖成球、胖成猪,他就特别幸福、特别有成就感。他摸着对方白花花的肉,好像就能颅-内-糕-潮。”
我跨坐在他腿上,他亲我,我揉他脑袋,我说:“啊呀,你不会就是这种变态吧?”
严靳在我肩窝里笑:“那这颅-内-糕-潮来得不容易啊,需要持之以恒的。”
我抬起头,伸长脖子,闭上眼睛:“有人拿我当猪养,我就会逃出猪圈,有人拿我当鸟养,我就会飞出鸟笼。”
他伸手捂住我的嘴,又低下头去亲我的锁骨。
说回学海洋工程专业的翁梦璇吧。
我凭借这些杂七杂八的食物,征服了她的胃,也征服了她的心。我给她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她认为我并不和办公室的大哥大姐同流合污,我是值得她信任的,是自己人。
于是在星期五的下午,她对我发出邀请,她请我去一家名为AKK的Live house看她乐队的演出。
我惊讶:“你是乐队的经纪人吗?”
翁梦璇趴在办公桌上,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告诉我:“我是吉他手兼主唱。”
我抬头,涛姐正盯着我,我装模作样地敲了几下键盘,她收回眼神忙别的去了。我探头问翁梦璇:“你们乐队叫什么名字?”
她说:“bamboo bee!bee后面加个感叹号。”
我说:“竹蜂啊,为什么要叫这个,是你想的名字吗?”
翁梦璇用手掌作出一个小范围飞翔的动作:“小蜜蜂,嗡嗡嗡,飞在花丛中。”
我笑了声:“竹蜂是蜜蜂吗?好像是蜜蜂科的?蜜蜂科就等于蜜蜂吗?”
翁梦璇说:“不知道,但竹蜂听起来酷一点。”
“海里有什么生物类似蜜蜂吗?”我问。
翁梦璇皱了眉头:“我是学海洋工程又不是海洋生物,我除了鲨鱼海豚鲸鱼水母,就只知道帝王蟹、面包蟹、澳洲大龙虾啦!餐桌上学到的。”
我答应了翁梦璇星期六晚上去AKK看演出,去看上班时间奄奄一息的翁梦璇是如何像蜜蜂一样在台上飞舞。
我不习惯一个人进出Live house,以前去这种地方,都是和朋友一起。
他们喜欢听很热闹的乐队,很热闹的歌,一大群人,金发的棕发的黑发的,也有染得红彤彤、蓝幽幽的,穿着背心,短裤,短裙,在密闭空间里蹦蹦跳跳,难免会碰到谁的肩膀,踩到谁的脚。
我能接受被熟人碰肩膀、踩脚,但如果周遭都很陌生,心里会生出恐惧,像被丢进悬崖底部的大坑。
像会被坑杀。
这种安全感的丧失,让我想起严靳对婚姻的解读。
其实两个人被扔进大坑,该被坑杀还被坑杀,但独自消亡与共赴黄泉相比,好像少了很多壮阔,多了很多落寞。
我也是胆小鬼吧。
我决定找个人一起去看演出。方玉珩是我的第一人选。
我早上醒来就给他打电话,我的声音还很拖拉,他已经特别清醒了。方玉珩喜欢跑步,从小就有晨跑的习惯,以前跑三公里五公里,现在跑十公里,十五公里。
我揉了几下眼睛,看向窗外蒙蒙亮的天,我说:“你不会已经跑完十公里了吧?”
他用很精神的声音告诉我:“跑了二十一公里。”
我抓着电话笑了笑:“半程马拉松啊。”
“下星期周末要去跑全马。”方玉珩说,“提前适应适应。”
因为刚刚睡醒,我的脑子本就不太灵光,被他的马拉松这么一绕,完全忘记了打这通电话的初衷,但我不想挂断,拖拖拉拉地,说了一些没内容的废话。
两分钟后,方玉珩主动告诉我:“今天中午我要去家里吃饭。”
我回过神来:“我家吗?”
“嗯。”方玉珩说,“前阵子工作忙一直加班,都没能抽空去看看干妈。”
今天也是我每周例行回家的日子。
我回家吃了四次饭,每次都有话梅小排,我妈可能想不起来我小时候除了话梅小排还爱吃什么,她也不知道,我长大后口味变了,我喜欢吃茶泡饭、汤泡饭、白水泡饭。
我跟方玉珩说:“我也要回去,你跟我一起吧。”
他迟疑了一下:“我可能会去得比较早。”
挂断电话我才反应过来,我是想邀请他去AKK看演出的。但反正待会儿也要见面,我就没急着回拨给他。
我照常起床洗漱化妆,画完左边眼线,我妈打电话来了。
她说:“你去忙自己的事吧。”又说,“我的意思是,你朋友多、去处多,也不是非得回家吃饭。”
我“噢”了一声,她把电话挂了。我挺懵的,我打给小姨,我问她:“我妈什么意思?”
小姨在电话那头很尴尬地笑,说:“休宁啊,是这样。最近这个月呢,你妈天天做噩梦,精神差得不得了,人都瘦了两三斤。想着之前找人来看,说是家里地方太大人丁不足,又请了几个佣人住进来,佣人的八字都是特意看过的,阳气很足的那种哦,但没一点用。这周我陪她去永山待了几天,是在寺庙里住的,偏偏在那儿就能睡,睡得还挺好,可一回家就不行,她说,只要想到你每周回来,她就紧张、就心慌慌的。”
我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只有半张脸带着妆容,是有点吓人。
“休宁啊,”小姨在电话里喊我,“你也不要怪她,这不是她原本的意愿。”
我知道我妈在害怕什么。
她怕的根本不是我,她怕的是我出生之后那段光景和回忆。
咄咄逼人的公公婆婆,冷暴力的陌生丈夫,无动于衷的父亲母亲,锁在光鲜皮囊之下不知所措的自己。
她为什么遭受这些,她是天之骄女,是人人追逐、人人称羡的投胎好手、人生赢家。她的公婆不是说拿她当亲女儿吗?她的丈夫不是最爱她吗?她的父母不是总是以她为傲吗?
为什么这些人都变了。
这种转变是从我出生开始的。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不是突如其来的,是潜移默化的,是温水煮青蛙的。
这些人逐渐跟她越走越远,这些人把她丢在后边,她的身边只有我,我除了吃、除了睡、除了哭,什么都不懂。
她看见我,她并不感激我,她并不感激我留在她身边,她觉得是我把那些人推开的、推走的。
我都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但我有本事推开一切,我有本事剥离属于她的所有美好。
我对着镜子补全了右脸的妆容,我一簇簇地往眼皮上贴睫毛,我睡衣外头套上风衣,去餐厅吃早饭,吃完早饭我想了想,还是不要找方玉珩一起看演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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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梦璇做事挺周到的,她电话告诉我,AKK门口有个穿白色卫衣粉色短裤的男孩,那是她朋友,姓吴,可以叫他小吴,是个厂二代,家里做食品加工的,他会带我去后台。
我大概提前一个小时到了,没有发现白色卫衣粉色短裤,倒是有个光着上半身的粉短裤男孩,站在侧门附近探头探脑,有些畏畏缩缩,他好像在找什么人,我不确定那个人是我。
我看他哆嗦得厉害,加快步子走过去,我看着他,他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勾着身子哆哆嗦嗦问我:“你是小蜜蜂的朋友吗?”
我愣了瞬:“小蜜蜂?你说翁梦璇吗?”
粉短裤男孩用力点头:“她名字太不顺口了,我们都叫她小蜜蜂。”忽然一把抓了我的腕子,“走吧走吧,我带你去里面看看,冻死我了!”
我被他生拉硬拽着往里走,我问他:“你的白色卫衣呢,你为什不穿衣服,你家是做食品加工的吗?”
男孩松开我,搓了两下胳膊:“我跟阿池打赌输了,他抢走了我的衣服。”
“阿池是谁?”我问。
“竹蜂的贝斯手。”小吴说。
他话音刚落,我就听到贝斯的响动。
琴声好像会爬梯子,爬的是云梯,像孙猴子窜天那样,“咻!”的一下到达顶点。冷不防丁来这么一下,我还真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涤荡了。
跟着小吴走到休息室,这房间挺乱,地上拉扯着各种黑线,房间里有四个人,横七竖八地坐着躺着站着。
翁梦璇正对着镜子涂口红,说实话,如果不是她气息奄奄地向我打了个招呼,我大概率是认不出她。
小吴指着沙发上的板寸酷哥告诉我:“他就是阿池。”
我跟阿池握手,我说你好。他也回了我一句你好,语气还挺温柔。我看见小吴的白色卫衣被他坐在屁股底下。
小吴依次给我介绍房间里的人。
键盘是个爆炸头,叫超越,他不爱说话,也不爱看人。
鼓手名字叫牙牙,脑袋后面扎了一个小啾啾。牙牙长了一口虎牙,看上去像未成年,但据说是这个房间里年纪最大的。
我坐在椅子上,看他们东忙西忙,好像杂乱无章,又仿佛乱中有序。
小吴蹲在阿池旁边拉拉扯扯祈求了好一会儿,总算要回了他的白色卫衣,阿池帮他把卫衣套在头上。
超越戴上耳机,不知道在听什么,更加不看人、不理人了。牙牙在房间里东跑西跑,站定在翁梦璇身边,扯开眼线笔,在自己眼角添了两笔。
这个时候我接到了严靳的电话,他问我:“在忙什么?”
我说:“跟朋友在一起。”
我以为他会问我是哪个朋友,他没问,他说:“上回的离婚官司胜诉了,客户分到很多钱,她心情好,邀请我看演出,你来不来?”
我笑笑说:“噢,客户哦。”我问他,“什么演出?音乐剧还是交响乐?”
严靳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国内乐队,不知道是唱什么的。”
我回头看看翁梦璇,他们摆弄乐器的声响越来越大了,我站起身走出门,找了个清净些的地方,我开玩笑地说:“不会是bamboo bee!吧,后面加感叹号的那一个。”
严靳说:“看来还不像我以为的那么名不见经传。”
我有些吃惊,吃惊地“哇”了一声,我问他:“你跟客户二人世界不好吗,找我做什么?就惦记三-人-行这口?”
他笑出了声:“现在已经有三个人了,你是第四个。”
我反应过来:“啊!婚外情对象也在!那你跟着掺和什么?”
“盛情难却啊,”严靳说,“乙方都很卑微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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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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