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季寒的父母家人都在弄城,可是这次来旅游我俩一致决定先不要告诉他们。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大二的我还认为自己只是小孩,实在没做好见男友父母的心理准备。
我们住在弄湖湖心岛上新开业的民宿。一个不算很大的院子,院墙刷成白色,清洁而剔透。
那三天是我青春里最快乐的日子。
白天我们乘船出去四处游玩,弄湖周边的山寺都走遍了。每一座叫得出名字的古刹里都留下过我当时虔诚的许愿,也不知道菩萨们是不是还记得我。
许的愿望自然与季寒有关。
每一次许愿时心里想的那个人就跪坐在我身边的蒲团上,我偷看他阖目时显得格外温和的侧面。大殿外的光影照着我们的后背,我看见他发梢上的光与尘,明与暗。
晚上回到民宿,我就在阳台上一边喝熟普洱茶一边啃论文,企图理解社会性昆虫行为的生理机制。季寒在屋子里台灯下写他的日记,还有那张横纹草稿纸上未完的句子。
两个人都静静的,好像不需要说什么就已经足够有趣。
“季寒,你将来想做什么?”理想这种事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其实是一个挺土的话题,但我忍不住好奇。
“具体做什么还没想好,但一定要让更多人知道我写的东西。”
那个水声温柔、月色清亮还飘着普洱茶香的晚上,在我脑海里一直定格到今天。
十九
我在外头一直晃到九点多才往家走。自从知道季寒就住在我隔壁之后,有意无意地我有一点害怕回家时会碰上他。
也不全然是害怕。那里面隐藏着一点期待见到他,又担心期待落空的复杂情绪。
这感觉一点也不酷,我不喜欢不酷的自己。当年大雪纷飞中分手我撂下的台词是很酷的,令我自得又难过到如今。
老天爷果然又耍了我一次。
我在一楼大堂的电梯门口就碰见了他。余光里的季寒西装革履。他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季寒,如果我等另外一个电梯来再上楼,会不会显得很刻意?”我仰头看着电梯上翻动的红色数字一点一点变小。
他轻轻笑了一下:“会。”“哦。”没话说了,我继续等待电梯。
好像每一个电梯轿厢里的灯光都是惨白的,难怪惊悚片都喜欢拍这里。我俩并排站在里面,安静一直持续到八层左右。还有三层就到我们家的——我的意思是,我家和他家的——楼层了。
“蝴蝶更可爱。”我忽然说。感谢他没有让我解释我到底在说什么,季寒只是点了点头。
电梯到十一层。
“那天你说的话,只说对了一半。”他说,“你离开了我,我的确还在爱你。”
二十
岳然单位附近的火锅店,红彤彤的重庆火锅在不断喷发着热气和辛辣的气息。我的筷子夹着一些毛肚摁在红汤里涮着,十几秒之后捞起,裹满香油和葱花大快朵颐。
岳然坐在我对面,吃了不少辣椒之后居然还能维持体面,我真佩服他。
周六没事,他约我出来进行一些友好的情报分享。其实是我单方面地将情报分享给他,比如那天在楼道里碰见的人是否就是我跟他述说过的季寒,比如那天之后还发生了什么。
“不可思议,你知道弄城有多少人吗?”他瞪大了眼。
“据我上次查询差不多1300多万。”我说,“我知道,太巧了是不是,简直像灵异事件。”
他若有所思点点头,又叹一声,“‘后门口的桃树’。”
“什么?”
“张爱玲写的一篇散文,讲一个女子在自家后门口的桃树下遇见一个年轻人,有点聊斋的感觉——”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我的筷子停在半空。
岳然耸了耸肩,“我的意思是,你们这个好像是真正的缘分。要不你考虑一下和他和好算了—他有对象了吗?”
我茫然摇摇头,青笋在嘴里如同嚼蜡一般。
不过岳然说的那个句子我曾经是听过的。
那年我总想每时每刻都黏在季寒身边,甚至陪他去上了几节他的选修课,其中一门就是张爱玲研究。
时近黄昏,一种近似王家卫电影里的光线无声地洒进教室里。讲台上的中文系教授嘴里吐出的不再是令人疲惫的“拟态”或“信息素传播”,她嗓音柔柔地像在讲故事一样,读着那一篇名为《爱》的短文。
最后她念到文章结尾处:“‘哦,你也在这里吗?’”
季寒的手在那时覆上了我的手背。他的眼睛依旧望着黑板的方向,没人注意到我们在课桌上交握的手。
二十一
第二个春天里,我俩从卧波桥一直走到花港广场,一条不短的堤岸走下来却一点也不觉得累。弄湖到底有哪里特别,我实在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这里的一切都可爱。也可能是因为伴随我身侧的季寒?
这里是他的家,于是我爱屋及乌地更喜欢这里。
“饿了吗?想吃什么。”散步结束也到了晚饭时间,季寒问我。
当时花港广场的东南亚炸鸡店刚刚开业,那个脆皮让我欲罢不能。我俩买了好多,找了个临湖露台上的位置坐着慢慢吃。
“我将来一定要住在弄湖边上,”我记得我面对着湖水大放厥词,“买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的家,按照我们喜欢的样子装修,屋子里摆上大大的书架放满你收藏的书,另外一间屋子放我的标本。”
“每天都能看见弄湖和你,太美好了。”那几乎是一声发自肺腑的喟叹。但无论我是兴奋还是沉静,弄湖水总是那样不动声色。
当时季寒回应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可能他只是笑,什么也没有说。不到二十岁的豪言壮语和对未来的希冀,也许本就当不得真。
也是真当不得真。那之后的两年不到我们就分开了。那间只存在于幻想和诺言中的房子此刻只盛放着我一个人,没有摆满了书的书架,也没有放满标本的屋子。
我习惯性地关着屋子里的灯。不需要太多的光亮我就能生活得很好,这习性近乎洞穴隐翅虫。这种可爱的昆虫常年生活在幽深昏暗的洞穴里,眼睛都退化了。
还好我的眼睛还在。
站在黑暗里,我透过落地窗望着弄湖的方向,视线捕捉着那些逸散在风里的过去的回忆。
二十二
那天电梯终于缓慢走到了第十一层,门叮咚一声打开。季寒先一步迈出去,他掏出钥匙开门锁。
背对着我,他说:“你离开了我,我的确还在爱你。”
“但是,明珀,我觉得就算你这七年不离开我,我依然会一直爱你。”
他只是想把这句话告诉我,却并不想看到我的反应。我看着他家的大门在我面前关上,我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电梯门也关上了。没有其他人再按电梯,我在惨白的轿厢里默默地站了很久。
“发什么呆呢?”林樱走过来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我回过神来。
面前笔记本电脑上的光标依然在闪,我那篇进度缓慢的论文已经与我无言对视了很久。我朝林樱笑笑,“写麻了,脑子一片浆糊,缓缓。”
“晚上我攒了个羽毛球局,一块儿来呗?”
林樱就是我们所五个未婚青年其中之一,但人家有固定交往的男友,看朋友圈动态两个人恩恩爱爱,估计也是好事将近。
“我打得又不好。”运动细胞这种东西我有一点,但是实在不多。该谦虚的时候就得谦虚,免得去了还要给林樱丢人。
“我也打得不好啊,而且我男朋友的表弟也来,他水平也次,特地让我给他找个水平差不多的搭子。”林樱毫不受挫,“当帮我个忙,来吧?”
我犹犹豫豫地正点头时,老岳捧着茶缸子从我俩身边经过,眼神颇为幽怨地望了我一眼。
二十三
从更衣室换好运动装备,我拎着球拍往场地走。手机上收到岳然的微信——“和别人约会去了?”
看来是老岳给他通风报信了。我单手飞快回复:“岳先生,你这样查岗会让我误以为你看上我了。”附加一个笑脸。
回过来的先是一串笑脸表情,下一条他写:“你先玩儿着,玩儿完给我打个电话,我有事儿跟你说。”
还卖上关子了。我把手机屏幕按灭揣到运动腰包里。
林樱的男朋友和其表弟是一个类型的,大高个儿有肌肉,俩人站一起不像表兄弟倒像是双胞胎。先打了几个回合,我发现这儿只有我的谦虚出于实心实意。
林樱和她男朋友一队,几个扣杀我一个都没接住,倒是表弟步子敏捷,堪堪接住好几个危险的球。
我在半场上跑来跑去地瞎忙活,有效进攻没几个,卡路里倒是消耗了不少,满头大汗气喘如老狗。中场休息时才知道人家表弟是从小练网球的——我竭力忍住朝林樱翻白眼的冲动——微笑赞叹他的羽毛球球技也很棒。
表弟的眼睛又大又圆,看着总让人想起大大的金毛狗。他掏出手机来和我互加了个微信,加完了就忽闪着大眼睛真心实意地说:“你要是想学球,我能带你练。”
林樱在边上给我飞眼色。
该说不说的,我的这帮研究所同事倒是真关心我的个人问题,还个个古道热肠。
二十四
第三个春天,所有人都在忙着实习或者考研。
我是考研党,毕竟生物这种天坑专业如果不继续深造实在没什么好出路。而且在当时我就已经瞄准了昆虫研究所的弄城分所,想着要是一毕业就能在弄城工作,就能和季寒顺利地一直在一起了。
其实我没有问过季寒毕业以后会不会想要回到家乡。
为什么不问呢?我揣测自己当时的想法,有一部分是天真地想要“顺其自然”。互相不干涉对方未来的打算,但却又能在冥冥中走到重叠的轨迹上,那是很美好的事情。
抱着那样有点莫名其妙的想法,我开始早出晚归地泡图书馆啃专业教材,而季寒在那时进了一个剧组。
他大一时为之写剧本的那个短剧被某个大编剧注意到了,机缘之下,季寒被吸纳到他的团队里实习。我并不知道跟组编剧的生活和工作内容是什么样的,只知道季寒去了离弄城不太远的一个小城,早出晚归地跟在拍摄现场。
那段时间我们通过微信联络,但每一次通话时间都不长。我争分夺秒地背书做题,他的工作近乎日夜颠倒。
有一个晚上,那座小城似乎在举办某种嘉年华活动,河边放了很多烟花,季寒录了一段影片发给我。
一分多钟的视频结尾处我听见他的画外音——“我想你了。”
心里像是有一根弦被拨动了一样,我第二天就买了动车票去小城找他。他特意请了几个小时的假来车站接我,我随着人流走到出站口时,一头撞进了一个结实的拥抱里。
这么多年,那个拥抱一直牢牢地被记在我的脑海里。灰色的人潮从我们身边席卷而过,每一个除了他以外的人对我来说都面目模糊。只有季寒的脸,还有他看到我时欣喜真挚的眼神,我只能看到这些。
许多不愉快的都被淡化忘却了,可是闪光而温暖的片段却根深蒂固,不失为一种神奇。
人类超然于昆虫的一个理由,恐怕就在于这没道理可讲的久远记忆力吧。
二十五
我在小城陪季寒工作了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可那一个星期却不像在弄城旅游时轻松惬意。
那是我第一次去电影拍摄现场,条件差得可以用艰苦二字来形容。大荧幕上的光鲜亮丽纸醉金迷只在台前,幕后全是无尽的大夜、盒饭、泥泞、蚊虫。
谁能想到还没到夏天,小城的山上就已经有了那么多毒辣的蚊子。我的小腿被它们叮咬得整个肿了起来,用手按上去都发硬。有一回我出神地盯着那只致倦库蚊趴在我的胳膊上努力吮吸,季寒冲过来啪地一声打了上去。
他带我去了两次现场就说什么都不让我去了,让我专心在酒店看书等他收工。于是我又开始了人生中一段等待的时光。
白天他跟车出发之后我会到小城中心的那条街上吃早饭,再买一篮当地特产的水果。问店家借水龙头仔细洗干净后一颗一颗剥皮吃完,吃得满手通红,每根手指都浸润了果子的汁液。
然后回酒店房间看一天的书,傍晚时再自己溜达出去吃晚饭。季寒通常要在凌晨两点才会收工,每次回来都是倒头就睡,眼眶下熬夜熬出来的乌青印子看得人心疼。
本该是一次浪漫的回忆,那天晚上的争吵却让我们的那段经历蒙上了一层灰色。
难得收工收得早,季寒给我发消息让我在酒店门口等他,我们一起去市里转转,再找一家好点的餐厅吃晚饭。我在酒店大堂翘首以盼,已经超过约定时间两个小时了他还没出现。
八点多时我才看见剧组的车把季寒和另外一个女生一起送回酒店。下车时他没看见我,还在与那个女生相谈甚欢。那种微妙的针刺一样的不适感又攫取了我的心和头脑。
尽管之后季寒解释那女生是导演团队的,今天现场出了点意外情况,他们需要改动一处剧本的设计。是因为要聊工作才耽误了时间,我依然没头没脑地发了很大的脾气。
嫉妒与醋意这种东西,到底有几成是真的出于自己对对方的爱,又有几成是出于要满足自己的私欲贪婪?从前我没正视过这个问题,现在我觉得大概80%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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