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天已经逐渐暖和起来了，路两边都是正开得热闹的野花，粉红蓝紫高矮不齐。向远处一望，遍地绿茸茸的，庄稼拔节抽条，长势正好。
村口几个还穿着开裆裤的小孩在路上你追我赶，一个胖墩墩的小子手里捏着一把野花跑得最快，边跑边向后回头，“咣当”一声撞在来人身上，差点儿就摔了个屁股蹲。
“操，你他娘的！小杂种长眼睛不看路啊！”
被撞的不是别人，正是要进城买布的甘旺。他左右一瞧，没大人，两个眼睛立马竖起来，直接一把将孩子推倒了：“杂毛小子，急着去赶死是不是，他娘的，长着眼睛是干啥的！”
周围几个小孩都不敢说话。小胖墩儿哪里见过这么凶恶的大人，加上被推了一下屁股摔疼了，顿时两手一揉眼睛，大哭起来，甘旺见他哭了，脖子一缩，又骂了两句，趁大人出来之前赶紧溜之大吉。
他刚迈开步子，在院子里做针线的妇人听到外面的哭声就赶了出来，见孩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赶紧心疼地抱了起来拍打着屁股上的土：“哎哟我的儿！这咋摔了？好了好了，小牛不哭了，给娘说你咋了，咋坐地上了？”
刘雪艳今年二十九，成亲十几年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见儿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疼坏了，把孩子翻过来一看，屁股蛋尖上两块通红。一边骂一边哄，还当他是自己摔的：“你说呀！哑巴啦？！还有哪儿疼没有？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旁边一个小子立马伸出手来告状：“三姨，他！是他把小牛推倒了！小牛撞了他一下，他就打人了！”
刘雪艳一听，火顺着天灵盖快冲出来！顺着指头往过一看，正看见甘旺鬼鬼祟祟的背影，脚不沾地走得飞快，气不打一处来，提起嗓门骂道：“他娘的下三滥不得好死的！真厉害，真本事！老天爷怎么就不把那些不知羞丑的人直接降个雷劈死呢！娃撞一下能把你的那二两贱骨头撞碎了么！几十岁的人了还跟个奶娃娃较劲，还活什么人，越活越倒回去了！”
甘旺听见背后的骂声，只当自己聋了，生怕她追上来撕扯，越发加快步子往前跑。
谁知道这崽子是刘雪艳家的种！吃得肥头大耳的，跟那麻杆儿样的泼妇一点不像。这女人可比李根菊还难缠许多，牙尖嘴利，动起手来跟男人没什么分别，家里几个男人个个都牛高马大。嗨，真是晦气！早知道就不骂了，他才骂了几句，这破鞋骂他，都快把嘴皮子说烂了！
刘雪艳打发了周围一圈孩子回家，抱着儿子往回走，一边骂道：“走！我们回去，不跟这些亏人丧德的计较，黑心烂肺的，我说这村里就不该叫那些没根没本的野货住下，站着这儿就只有祸害自己人！”
刘家的老太太已经八十多了，耳聋眼花，在房檐下晒太阳。听见孙媳妇骂人，听了半天也听不懂为的啥事，又看见重孙张着嘴哭，小脸涨得通红，心疼道：“这是咋了，谁惹我小牛了？给太奶奶说，太奶奶打他个没人养的。”
一边说着，一边就撑着拐棍颤颤巍巍站起来，要出去打惹乖孙的坏人。
她这年纪，吃饭都不敢用劲，害怕骨头散架了，刘雪艳可不敢让她真的出去报仇去，赶紧把孩子往她怀里一推：“去，小牛，叫太奶奶抱着，你给太奶奶说咋了。”
小牛哭哭啼啼地告了一通状，刘雪艳趴在刘老太耳朵边大声重复，老太太在孙媳妇的吆喝下听了个七七八八，顿时就不干了：“不成！他想打了人就走，哪有这样的好事！一个大人还跟着娃娃计较起来了，丢不丢脸啊！”
刘雪艳心里也还是冒火，还多亏她出去得快，这要是慢了，指不定自己儿子还要挨几下呢。祖孙两人坐院子里骂了一下午，刘雪艳还给小牛蒸了一碗鸡蛋羹压惊吃。
小牛吃上蛋羹，美得什么似的，早忘了摔不摔跤的事了。
天一黑，刘家的男人们都回来吃饭，刘雪艳的男人是老大，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都还没说亲，在家里留着。小姑子刘玉秀今日到舅舅家去了，吃过饭才回来。她最疼侄子，一进门就抱在怀里不放手，在小牛的脸上啵啵啵亲个没完。
刘老太见了，说：“秀儿，别亲了，小牛今天哭狠了，眼泪蚀得脸疼，你再亲他，把脸亲坏了。”
刘玉秀一听 ，抱着孩子往院子里一站，可不是！屋里没点灯看不清，这么一瞧，小侄子眼睛脸蛋全都红彤彤的，两条眉毛就是一拧：“这是咋了，好好的娃在屋里，怎么哭成这样子！”
刘老太赶紧说：“吃了苦了我们小牛，能不哭吗，娃哭狠了。”
刘玉成向来心大，把埋在碗里的头抬起来一看，儿子这会儿也没哭没闹，又低着头吃饭了：“吃什么苦，那就是摔了绊了，小牛皮实得很，你别惯坏了，谁家孩子不是这么过来的。”
刘雪艳剜了他一眼，当着公公的面没说话，刘玉秀可不服——她是亲女儿亲妹妹，向来不怵这屋里的人，不满道：“大哥，你说得轻巧的很，这不是你的儿子么，你一点都不心疼！这是咋摔了？”
小姑子帮着出了气，刘雪艳心里还舒服些。刘老太倒是想说个来龙去脉，可惜记性不行了，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刘雪艳看出来还得自己说，碗一放，仔仔细细把事情讲了一遍。
她知道男人说话不管用，转头对坐在炕上的公公道：“爹，不是我不懂事儿，你看看，这么大的娃，他都下得了手，这要是没人还了得！要是再重点，磕坏脑袋怎么办？吓得我不行，赶快把几个娃都吆喝回去了，你看，这屁股上还青一块呢！”
刘玉秀心疼得不行，跟着一看，嚷嚷道：“可不是！爹你瞧瞧，这么大的娃肉多敦实，这都摔青了，想也知道那黑心货使了多大的劲，要我说，就不能这么算了！”
她这几句话把刘玉成的火也勾起来了，把儿子抱过来一看，还真是屁股尖上青了一块，忿忿道：“这狗娘养的，下手怎么这么黑。”
刘雪艳婆婆走得早，她进门的时候小叔子都还在地上爬呢，长嫂如母，帮着家里把几个小的都带大了，跟她一个比一个亲。刘玉忠和刘玉和也在一边叫着要报仇：“难道就叫他白打了吗？这么大的娃娃撞一下能有多疼，就硬要还一下。本来就是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如今连没断奶的都欺侮上了，要是咱们再忍气吞声，还不得骑到咱脖子上来了！”
刘二桥本也没当回事，可巧这阵小牛想起来白天的事了，眼睛一挤又是两行眼泪，伸出胖乎乎的胳膊去搂爷爷的脖子：“爷爷.....爷爷，我害怕，我的屁股可疼了。”
乖孙子这样哭，刘二桥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他抱过孩子哄了哄，对刘老太道：“娘，明日你吃了饭到村长他们家，跟刘勇好好说说。我看甘家也着实太过分了，三天两头闹得鸡飞狗跳的，前一向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惹了镇上的人来闹。这样的祸害留在村里，不知道要带坏多少后生小子。叫村长给他们提提神，一天没事儿，少出来到处晃悠。”
刘二桥跟刘勇算是堂表兄弟，刘勇还得叫刘老太一声婶子，这样的事叫老人家去说合适些，不然显得他们斤斤计较。
这边的事甘旺一概不晓，他连走带跑赶了一会儿路就嫌累得慌，花一文钱拦了辆牛车，晃晃悠悠摇着去了镇上。
这几日上布庄扯布的人正多，甘旺瞅着李掌柜不在，挑了个面生的小伙计扯了一匹最次的青布，又扯了一丈三尺红布当被面，嬉皮笑脸好说歹说，要便宜两文钱。
那小伙计上工没几日，头一次遇到这么难缠的客人，被他烦得没法，急得直冒汗：“不是我不给你便宜，这已经是最低的价了，再便宜不了了！要不这样，我叫我们管事的来，他要是点头，我立马给你包起来。”
甘旺一听，生怕他把李管家叫出来，连连摆手：“算了算了！包起来就是了，我说你这人也太小气了！”
那小伙计见他松口，长出一口气，包裹打得飞快。东西一包好，甘旺扔下钱赶紧拎着就走，后面的伙计“哎哎”叫了两声，大声道：“这钱还没数清呢！”
甘旺埋着头只往前冲，没走几步，迎面来了一群戴帽穿靴的学子，有说有笑地往东边走。
甘旺定睛一瞧，那一群人尾巴尖上，个子最矮、穿着件青衣裳的，可不正是他的儿子甘学！他赶紧扯了两下衣裳，一边叫着“学儿”，笑呵呵地迎了上去。
甘家两夫妇最骄傲的就是这个聪慧的小儿子，成天将他家学儿挂在嘴上，恨不得将儿子说出一朵花来，谁都想同甘学亲近。未来的状元大官儿，可不得上赶着巴结吗！
只可惜甘旺不知道，甘学平日在私塾是最不合群的人。
甘学身上有两个毛病，一是平日里好自矜夸，一般人都入不了他的法眼，二是才学平平，不足以叫人为他的才华折腰。他的功课文章，放在私塾不过中上水准，就摆出些舍我其谁、自命不凡的神气；又总是顾影自怜，觉得自己生在农家是明珠蒙尘，只待有朝一日时来运转，必定青云直上大放光彩，在学堂也一心只想跟名流雅士来往，其实就是嫌贫爱富，不好明说。
有学识过人的学子与他相交，没几天就看出他是绣花枕头一草包，少不得捉弄戏谑一番；家境差的他看不上，家境好的大多看不上他，因此总是独来独往。
他同窗有个叫赵子敬的，去年年底刚刚入塾，人缘不错，品貌一流，家境也好，但是功课却不怎么样，脑子也不怎么灵光。有日小考，甘学的墨用完了，不得已同他借，说帮他写功课来还，哪知赵子敬直接送了他两块好墨，说不用还了。甘学自此就缠上了他，整日里同出同进，明哄暗骗弄去赵子敬不少东西，整得不少人都在背后笑话他钓了个金龟婿。
今日是私塾休沐，不回家的学子都会聚在一起到外面吃饭，饭后赏景吟诗，颇得雅趣。只是甘学在私塾里风评并不如何，因此这样的活动他入学两年是一次都还没参加过。
这回休沐，大家看在刘子敬的面子上，好不容易才同意带着甘学出来玩。甘学到底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也害怕孤单寂寞，自然不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专门找出压箱底的新衣裳来穿上，心中暗自期待自己等会儿一鸣惊人，引得众人另眼相看。
这次出行的人格外得多，足有二十多个，还有几个是已经考过童生准备下场的才子。甘学年龄又小，也没有功名傍身，受了孤立后也晓得了收敛脾气，一改往日心高气傲的样子，规规矩矩地走在最后面。
一行人往镇上的有名的食肆去，甘学正在脑子里过往日背熟的诗词文章，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叫着“学儿”，抬头一看，不是别人，竟然是亲爹甘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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