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宅大院的布局总是相差无几,贺宅占地和齐府相当,却没那么多改动。
因着贺观临治下严明,不喜铺张,伺候的奴仆不多,也未搭景观,挖设莲池,只建了一座面积可观的书苑存放古籍,有时会放些刑部带回来的卷宗。
迁都事务繁忙,工部侍郎已领命兴建宫殿,开销众多,为了追查赃款,贺观临回府的时间越发晚,很少碰到醒着的满盈。
正值夏秋交际,满盈受了凉,连发了几天低烧也不见得好,行敏请了住在隔街的万大夫。
症脉后,大夫只辨满盈体内有毒素残余,分不清具体何为。
此毒并不致命,万大夫神神叨叨,道,
“只怕是有邪祟乘虚而入,长此以往离不开病痛缠身。”
“当取佛前香灰,泡水浸服,以安夫人三魂七魄。”
此言一出,贺观临怒而掀桌,他心如火焚,目光却寒气森森,瞥一眼跪地瑟瑟发抖的万大夫,
“浪得虚名,净是拿些冠冕堂皇的话搪塞我!”
他平生最恨鬼神之说,再厌欺他不懂装神弄鬼之人。
身处刑狱,他的手上不知沾染多少人命,查案拷问,独他先上一遍酷刑再问讯,贺观临卸下腰牌,只想,若是鬼魂有索命之能,他早便一瞑不视。
夜色苍茫,寒鸦四起,扑哧着翅膀发出瘆人的哀鸣,万大夫被捂住口鼻,丢回驴车,留下两条曲径蜿蜒绵亘,被收起板子的暗卫冲洗开来,映出血红的弦月,照着满盈发白的唇。
行敏拿了贺观临的牌子,到大狱请了杜有良,此人祖上为草泽医,尤其擅制毒,匆匆至贺府中,便毫不拖泥带水,隔巾搭脉。
他观满盈面色,只道,
“夫人痴症并非天生,乃是误食过毒草,以至体弱。此草连片生长在高山密林处,果实赤红,常有走兽食之充饥。服下三五时辰后便麻痹四肢,以致神志迷离,如若受凉发烧,则腹泻不止,伴有失忆之症,曾用于狩杀射猎,难以根治。只能循序渐进,用固本培元的方子,温养亏空的身体。”
好在天一亮满盈便退了烧,贺观临又被催促回了府衙,事态炎急,禁军奉命赶迁流民至善城,领头的都中尉脾气火爆,打伤数十民众,被新晋统领提来刑狱看罚。
他同头角峥嵘的齐统领打了个照面。
事毕,见贺观临拿起刻刀,行敏见缝插针请示,与照顾病人麻烦非常,是否要禁足满盈在院里修养。
贺观临揉了揉眉心,摆摆手问,“疗程中途,可还有禁忌?”
行敏道,“杜大夫说了有些忌口,其余并无。”
挥袖让行敏退下,贺观临收拾回府,盯着疑犯口供,难得有些看不进去,橙黄的烛火飘曳,映下月牙似的影子,伴着马车颠簸,如高悬星空般消长往复,阴晴圆缺。
思绪不禁飘到昨日,满盈不敌药力,灶头还未冷便睡了过去,倚在书桌旁,撑着脑袋,可怜见的抵抗睡意,等贺观临回来,点着一盏小灯。
他不免怪罪底下人不尽心,让行敏安排伺候的人催满盈休息,可满盈还是点着那盏烛光,盼他一进院里就能瞧见。
就寝时分,丫鬟剪灭笼烛,却被满盈制止,他道,点着灯是习惯了,睡得安稳些。
贺观临可以想象满盈羞赧的道,“姐姐别剪”,而后坐在床沿守灯的样子,他心中如明镜,满盈家里清苦,哪儿来的闲钱点灯,不过是在等他归家。
他不禁嗤笑这法子笨拙,又在想象出的画面中沉醉,火光倒映在满盈眼里,是朦胧而绝美的忘魂乡,他将一点烛火拢在手心,任它摧拉枯朽又无能为力的燃烧,再燃烧。
贺观临的手被烤得刺痛,渐渐虚幻的回温,热气蔓延至五脏六腑,整个人被烘得好似活了过来。
至步院内,他叫人轻声些,到偏房洗漱一番,先去见了盈盈,烛火被人拿到外间,隔着屏风将晦涩的明暗割裂开来,他看见满盈似乎被噩梦缠住了,额上都是细密的汗,不住的发寒颤抖。
打来水给满盈擦身,贺观临躺在他的身侧,仿佛流转在静止的时光中,享受着难得的安宁。他被一只柔软的手摸上面颊,依赖地捏了捏耳垂。
满盈窝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了。
今日的案子还未理完,贺观临安抚好满盈又去了耳房,他叫来贺管家,问道,
“盈盈今日都去了何处?可见了什么人?”
贺管家尽职尽责的禀报,“夫人最近都没见什么人,今日也只照常去了书苑读书看画。”
春风楼有过书生教人认字读书,用几点文墨酸诗凑酒钱,满盈聪慧灵秀,一点就通,却不爱读圣贤书,只挑着志怪奇闻看,这些配有绘兽的话文怕是魇着他了。
贺观临书尽公文,思量片刻,提了灯笼往书苑去。
满盈今日看过的话文压着竹片,他翻看过后,鬼使神差寻根溯源,勉力将传闻中貌诡凶恶的吃人巨兽描绘得可爱些。
第二日,贺观临回得格外早,陪着满盈用膳,行全摆了刚寻到的古琴在外间。
待满盈罢箸,他问道,
“院子里闷,你同我说过,在春风楼学琴不过两首,可还喜欢?想学便请夫子来府里教你。”
满盈惊诧地看向他,屋里未开窗,他们隔得很近,只能听到萦绕着两人的呼吸,他的手中蒙了一层细汗,并不知道如何作答,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小步,却被忽得一扯,便只能借力揽住贺观临的脖子,被他吻了下唇。
“昨夜做了恶梦?若还是怕,我日后尽量早些回来,同你一起读书习字。”
“盈盈,今日且等一等我,批完卷宗我便来陪你。”
哄了盈盈,贺观临按捺住不舍回到书苑,拿起昨日编的小传,却发觉,霞光斜照下,书架左三格的几宗结案书卷似是被人翻找过。
他面沉如水,拿起那卷案宗,想起今日两人交握的手。
满盈的手并不算光洁,结着一层薄薄的茧,还附有一些针线活留下的创口。他年少时常要做农活减轻家庭负担,身边也未有母亲照应,伤口虽随着时间推移早已愈合,却仍不免留有痕迹。
从那些痕迹来看,他做这些活计并不熟练,总是保护不好自己,贺观临想到提起春风楼时,满盈下意识的回避,好似这份自卑无时无刻不缠绕着满盈,他抵触着卖唱乃至卖身的过去,但不置可否他就是这么娇气,吃不了苦,只能做些锦上添花的营生。
贺观临不免恶劣的想着,他就该卖卖嗓子,弹弹拙琴,讨口饭吃,又想到行敏提起满盈曾误食毒草。
近几年连绵旱灾蝗害,寄北十地失守,百姓流离失所,耕田荒废,七成县郡歉收至今,贫困饿死者如过江之鲫,食草皮树根者比比皆是。
若是增收赋税,百姓又能何去何从?
若有稻麦饱腹,何人乐意吃枯草?
饥饿的痛楚贺观临感同身受,十六岁父亲病故,他做过跑堂,扛过船货,艰难求生四年后,他方谋定生路,效力陛下。
他们之间隔了五岁,天灾面前,官至四品的他也无能为力。满盈应当跟着自己哥哥,夹杂在浩浩荡荡的难民堆里,领补救济米汤,如果能早些认识,就是他还在卖弄蛮力的当年,自己吃糠菜,也该给满盈挣口白粥。
他咬了咬牙,这一瞬间恨不能承认,自家府邸的布防本就是千疮百孔,容密探如出入无人之境。
然而皇城脚下,潜御卫遍布贺府,他们屏息凝神,蛰伏在不易被察觉的暗处,等待着一击毙命的机会。在此之前,对于贺观临,他们如臂指使。
深夜的京都远比山林寂静,贺观临想念着怀抱满盈的体温,在心里道“可千万别被我抓住了把柄”又忍不住高高在上的轻视,“他又能做什么呢?”,最后只用力敲了两下书案。
藏匿于阴影的人出现,跪在下首,
“好好查一查,盈盈这些天到底干了什么,事无巨细如实报上来。”
应下后,角宿犯了难,思考着,这事无巨细要追溯到哪一天?
永和十八年,五月十六的一日,受同僚所邀,贺观临跟着这波人去了时兴的春风楼。
它建在原乐缘书局隔壁,地处偏僻,周围租住了些上京赶考的穷苦书生,乘兴而去的文人墨客,感怀而写了些隐晦的淫词艳曲。有了这层润色,春风楼这盘清淡小菜也算是端上了桌,有些蒙荫子弟会来捧场,一时间也是客如云来。
刑部几位官员刚进了楼,胡花便感受到几人身份的不同寻常,派头比只会撒钱的主儿大太多,怕是佩紫怀黄。她心中惴惴,只安顿姑娘们,不管一行人提出什么要求,照做就是。
乐声未歇,一行人喝酒赏舞,此处装潢并不繁丽,胜在清雅,从窗口可以一眼望见,鲜绿的枝叶随风垂坠,阳光透过缝隙,洒下带着光圈的树影,照在坐着的琴师身上,描出带着金边的青袖,他提腕垂首,看不清面容。
满盈低着头,摆弄熟悉的琴弦,一曲弹毕,心绪不宁。
他牢记前辈提点,时刻留意宴中消息,保持耳目通达,他凝神细听,那边的小胖大人要食樱桃,这边的竹竿老爷要尝仙泉,他夹在两席佳肴之间,瘦小可怜的拨动白弦,这便是他上值的第一天。
不能心无旁骛,还能拿到银钱吗?
他苦苦思索,却感受到楼下注目,抬头望去,一位戴着高帽的大人掩面饮酒,周围是谄媚捧吹的夏日蚂蚱,浓墨重彩的甩袖献奏。
酒杯放回宴桌,衣袖缓缓下移,露出那人因饮酒而润得艳红的唇,与一身寂冷的玄色格格不入,满盈抬眼,却对上一双隐有厉色的凤眼,惊得他错弹两音,又被骨软筋酥的婉转莺啼盖了过去。
他匆匆低下头,却听闻笛声乱入,相和琴韵。
满盈不敢再弹,也无人追究,此笛过后,水房总管钱来领他去洗漱,与其他买卖皮肉的可怜之人毫无分别,被伺候着换了新衣。
稠密的水汽铺散在狭小的沐房,钱来递过白瓷的胆型小瓶,满盈懵懂的就着他的手,含住一口炽热醇酿,不够纯正的赤色衣裙裹着他的肌肤,衬出他的秾丽眼尾以及欲语还休的蹙眉。
满盈两颊绯红,呆了似的看着贺大人,他眼波流转,似媚非媚,沾染了酒气的帷幔遮住二人,依稀可辨坐在床沿的贺观临,卸下了别着长笛的衣袍,只余雪白的里衣。
贺观临感受到满盈的青涩和笨拙,却出乎意料的被挑起兴致,这一夜很漫长,可满盈拥有的记忆如此短暂,只有一个暴风雨前的轻吻,和一句沉闷的,压在喉咙口也止不住的,“盈盈真乖”。
他仿佛一叶小舟,被疾风暴雨打得左摇右摆,在好似永不停歇没有尽头的波涛中翻滚沉溺,直至窒息。
自此,满盈成了春风楼最闲的忙人,此处离刑狱较近,夜里贺观临得空会过来,白天满盈还是照常弹琴。
却忆起那日琴笛合奏,满盈离开窗前,一人便跑了上来,胡花有心遮拦,任他找遍春风楼也未寻到惊鸿一瞥之人。
孟诩玉失意至极,原想到书局买一册孤本,不料它也已然搬迁。
胡花老于世故,若非一时兴起,这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定会再来,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一个和气生财,犯不着使二者对上,打搅贺大人好事。
孟诩玉身为尚书幼子,自小被家人娇惯,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却被逼着读书,重来没有上赶着讨要的,他破天荒侯了两日,蹲到了满盈,便点了他弹琴。
琴声清脆悦耳,满盈带了甲片却被绷带勒得失血,孟诩玉心疼的拉过他微凉的手,小心的握住指尖,学着照顾小孩的软语,捧着吹气。
他再来时便带了纸笔,教满盈识字。孟诩玉日日来,不见外得紧,让满盈唤自己阿燕。
满盈想,他不喜欢叽叽喳喳的春燕,总是日上三竿扰人清梦,可还是得坐在厢房,陪孟诩玉温习课业。
说是温习课业,多是孟阿燕谈起自身,巴巴望着打个样,好让满盈跟着说上两句,他向往的说起,考完秋试,一旦上榜便可外放任官,到时候就带着满盈总览大好河山,将自己的改良水车放遍田间地头。
孟诩玉黏黏糊糊的枕在满盈肩头,几许青丝划过满盈的耳垂,像是一阵轻柔的风,半是期许,半是失落,
“外放了我只想有人同我一起,买个长着桂树的院子,白日里耕读渔樵,夜里就共枕黄粱,嗅着烟火的气味,谈论着所思所感,你就自由自在的,去哪我都跟着,可别嫌弃我志向不大……”
“在家我娘看我得紧,从没有松气的时候,阿兄最是惯我,现在也不管我了,盈盈,你可愿陪我?”
孟公子的骨架偏小,他蜷缩着没骨头似的环住满盈,伪装得娇小无害,他的唇蹭过满盈的面颊,直直的看向他,不知怎么,那双如玉的眼眸里迅速含了泪,像是眼前人不答应就要落下来。
满盈第一次宽慰般搂住了孟诩玉,他学着贺观临的样子,并拢两指,弯曲的敲了一下孟诩玉的头,道,“阿燕,要睡的时候不会烧饭的。”
这点敲击如同被棉花砸了一下,轻的可怕,孟诩玉装作恼了,拱着脑袋往满盈怀里钻,碰到他柔软的小腹,孟诩玉的心砰砰直跳,脸被闷得发红,像天边蒸起的火烧云,发冠也将落未落,却不解释,这般的遐想在他心里犹如黄粱美梦,嘴硬道,
“我煮了明日吃。”
他拢了拢满盈散开的衣领,俯得很低,抬起头,真挚而热切的许诺,“盈盈,会有这么一天的,且等一等我。”
这一日孟诩玉待到傍晚,胡花也未来催人,当是有风声传言刑部忙碌,默许孟诩玉留宿。哪知孟诩玉起身告辞,担心叨扰满盈休息。
孟诩玉步行回书斋,满盈并不留他,只续画佳人,尚书府的文房之物都是佳品,裁纸薄而坚韧,墨砚色泽光亮,练字寥寥,倒是让满盈忍不住想画上几笔。
他笔下的人物极具神韵,是来过家里提亲的二丫,她面如银盘,体态健美,身上蕴藏着大地般温暖的气息,他们走在播种的田埂旁,听二丫展望刚挖的水渠,犁好的沃土和秋收的水稻,她的脸落在晚霞的余晖里,眼里是麦秀两歧的雄心,握住的是风调雨顺的来日。
她应该已经结亲了,当送她一份她求过村口老秀才的人物画,作为贺礼,炭笔易磨花,难以远寄。
笔辍后,墨痕未干,满盈端详一番,用镇纸压着粉蜡笺,出神想起,还在描上衣裳绣纹时,孟诩玉凑过来,忍住了脱口而出的质问,只道,
“盈盈画得真好,可以也为我也画一幅吗?”
以画鉴心,他好奇,自己在盈盈心目中是怎样的呢?
孟诩玉期慕地看着他,满盈困倦的揉了揉眼,想到胡花掂着钱袋特意嘱咐过,孟公子可是尚书独子,可得好生招待,若是惹怒了这些达官显贵,赔上春风楼整楼性命,她便是到了黄泉地府化作厉鬼,也会守在奈何桥上,找满盈偿命。
满盈被这些泉水,河流惹得口干,便打算草草应付,提笔圈了一个圆头小人,点上口鼻,挥舞着柴火似得胳膊腿,又胡乱把刚咬了两口的桂花蜜塞进孟诩玉的嘴里,去寻茶喝。
孟诩玉不由自主咀嚼两口,微微被濡湿糕点沾染了主人身上的气味,他借着满盈的手囫囵吞下半杯茶,不但不觉嫌弃,反而忍不住渴求更多。
桂花蜜太腻人,往日觉得清雅回甘的花茶顺在口里,竟全然失味,舌尖是苦的,鼻尖是香的。
他几近迫切的夹了一块桃花酥递给满盈,让他轻咬住,“这是酥芬斋的新品,最近京城时兴这个。”
见满盈试了,他也夹了一块,小心翼翼的去尝筷尖。
贺观临:不必要强,因为你的强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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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艳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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