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胖丁折返,一行人直接往面包车的方向去。
何愈沿着坑边走了一圈,对面还剩半桶开了盖的白酒就这么敞着,他顺便去把桶提过来。大坑旁的蛇皮袋一动不动,扯开袋口,露出里头两个灰头土脸的孩子,他们闭着眼睛,彷如早已陷入一场沉沉的梦境。
呼吸停止,心跳全无。
云疴蹲下扒开他们的眼皮,在手电光的照射下,瞳孔已经扩散了。他又掰开下巴,似是在观察他们的舌头。
胖丁就站着他身后沉默。
“他们是……死了吗?”胖丁压低声音,似乎怕惊扰什么。
“嗯,死了。”
现实中的魂都烂成那样了,更别说肉/体,简直死的不能再死。
云疴用一脸类似“这不是废话吗”的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早知道结果了?”
“……”
“所以‘钥匙’是什么?”良久,胖丁又问道。
涉世未深的孩子,境又能有多复杂呢?
云疴早有猜测,直到刚才确认了:“当然是孩子本身。”
胖丁的表情像便秘一样出现了一瞬间的扭曲:“那我们为什么还不出去?”
“那当然是……一切都太顺了啊!”云疴起身,“有点不正常。”
“哪里不正常了?”胖丁扯了扯嘴角。
“你就很不正常。”
胖丁肉眼可见的紧张:“云大师你可别乱说,我一直就这个状态好吧。”
云疴盯了他几秒:“好好好,老板记得回去给我涨工资。”
胖丁松了口气,结果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呢,云疴故技重施摸出符纸甩燃,手一松落到了地上。瞬时,火龙沿着白酒浸润的土壤在地上蜿蜒,最后在篆字的加持下烈焰冲天,形成了完美的闭环,把他们包围在其中。
胖丁尬笑:“这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云疴也笑:“别演了,怪累的。”
何愈倒了一圈酒回来,把桶一扔踹进坑里,嫌弃地拍了拍手,然后并二指往上一抬,一道细细的风自坑底打着旋,越来越大,最后裹着边际的火种,成了壮丽的火龙卷。
“胖丁”瞬间冷了脸。
“……”
“你们在演我。”
“不对,我没有破绽,你们应该也确认过。”
“为什么会怀疑我?”
云疴抱着手:“就是你太正常了,没有任何破绽,连细节也完美复刻,但是没有人告诉过你,活人在极度惊恐的时候,操作是会变形的。人在某些时候,会漏洞百出,会不堪一击,一成不变的永远只有机器和死人。”
“你是哪一种呢?”
“胖丁”道:“凭这点能说明什么。”
云疴的笑容十分灿烂,非常具有欺骗性,“当然不止这一点。境心是这一切的中枢,而在这个境里能联系起全部并贯穿整个事件,又要符合境主人这个年龄段心境的参考物,只有那两个蠢货和姐弟本身。我后来确认了下,境心当是姐姐,不过这有点太顺利了。当我把这个信息告诉你后,你好像很急切地想要我结束这场境——利用底下这具空壳。”
小朋友的心思喜欢直来直去,又总是在某处自以为隐秘的耍点小聪明。
“你的目的就是让我们找到所谓的“境心”,这只是你抛出来的饵,而真正的境心,也就是你,打从这个境开始就附到了丁老板身上控制了他,要真动手了,我们会被困在这里,你是这么设想的对吗?小妹妹?”
“胖丁”的表情更难看了。
云疴又道:“冤有头债有主,在此期间已经牵连了太多人,你难道要看着他迷失自己,再不入轮回么?”
“……”
“可是我不相信你们。”
“我真的能相信你们吗?”
“你们真的能放我们自由?”
火龙卷打着旋,榨干空气中的最后一丝水汽,“胖丁”露出七窍流血的可怖嘴脸,一遍遍重复着。
云疴端起那碗清水,从包里的柳条上薅下一片柳叶,松手使它自然下落。
“可以。”
火龙卷终于将“胖丁”完全吞噬其中,没有灼伤他一毫,境却像被火燎到的画卷开始从一角蜷曲变色,最后彻底崩塌。
落叶飘飘悠悠,如愿落进了水里,带起一圈涟漪。
“以它的名义起誓。”
短暂的失明后,又回到了空楼。
此时却不像一开始那样昏黑,太阴逃脱了云层的封锁,月辉洒进云疴手中的小碗里,替柳叶镶上了一道银边。
何愈来这一趟只是为了确保云疴没有铤而走险又接什么会把自己整进ICU的活,此外实在不善沟通,于是蹲一旁摸鱼划水,帮不上什么专业性的忙。
胖丁趴在地上晕过去了,小姑娘就站在他们对角纠结地望着。
“我们会在楼下能照到月光的地方等你,想好了就下来吧。”云疴朝她举了举小碗,然后也没等她的反应,又蹲下拍了拍胖子,“老板!喂,醒醒老板,等会该您登场拯救世界了!”
“发生了什么?!”胖子惊醒,他迷迷瞪瞪从地上爬起,翻看着空白的大脑一脸懵逼,“嗯……什么拯救世界?!”
哦豁,这是直接断片的。
没等多解释,几人先下了楼。
本来该在境里就用上的东西,没想到最后只起到了敲脑壳的作用,云疴重新在地上摆好香炉,添了香灰,点了香插上。不知他怎么三下五除二的用红绳栓起了滚圆的鸡蛋,又从百纳盏中放出男孩,将绳子的一端系在他的手腕上,随后拣了一把生米,自其脚下洒出一条线来。
黑洞洞的空楼似巨兽大张的嘴,莹莹月光在前方为故事的落幕铺垫了温和又无不残忍的过场。纸钱被点着,火光孱弱,迎夜风艰难地喘息,云疴手中用来引火的红烛也噼里啪啦滚落几滴烛泪。
一个惨白的身影在等待中走到了光下,云疴将红绳的另一头递给她,她不再犹豫的接过,缠到了手腕上。
转头看看被榹明制住神智全无的弟弟,小姑娘紧紧抓握住手心里这条将他们约束也联系在一起的名曰血缘的红绳,小声嗫嚅:“这次一定要带你回家……”
如云疴所料,生桩儿对自己姓甚名谁毫无印象,想采用招魂的方法难上加难,只是眼前的孩子虽散了七魄,但保留的“习惯”中仍有“期待”,面对着这副表情,没有人会忍心再让那火种熄灭第二次。
“你起过誓了。所以这次我们真的能离开,对不对?”小姑娘端起地上被暂用作水盂的百纳盏递向云疴,碗里那抹绿色依旧鲜嫩如初,“哥哥,我真的想走了……”
“当然。”云疴接过水盂,用柳枝沾洒其中的露水,沿着外围绕了一个大圈,意为洒净业垢,解除尘秽。
头为诸阳之会,放在这行中亦然。云疴倒捏柳枝,将露水点于二子天印、百会之穴,意在普施甘露,济度亡魂。
“甘露流润,遍洒空玄。朽骸枯骨,闲得光鲜。拔度沉溺,不滞寒渊。”孤魂异客,得归幽泉。点点荧光闪闪,若有星露凝结,不多时却又暗淡,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刀刃给截断了——总归是差了姓和名。
姓氏体系源远流长,不知从何时起就诞生在这片悠古的土地上,经过历朝历代的繁衍生息,深深根植于人们的观念里。尽管不可否认,在某些时候它简直就是极品亲戚用来催命的魔障,但在正常的情况下,氏族关系是能将两个素昧平生的人紧紧联系在一起,使彼此之间开诚布公的一种少有的特殊的关系。
天地偌大,它让人们有了出处,不再茫无归所;它让我们由血缘联系在一起,从此不再孤身一人。
所以有“叶落归根”的说法深入人心,人们笃信族人去世后要葬入祖坟,从此福泽永存可保后代安稳,就连举家移居国外的大老爷们去世后,不惜山长水远舟车劳顿,也要扶棺回国雁归故里,可见“姓氏”在人们心中的分量。
招魂便是由此而来,寄托满亲思与留愿的仪式。用力挥舞布招旗幡的动作,乘风远播的语言,一切未尽之言都藏在短短那几个字的名字里,而名字将会成为逝者留在世界上的最后一样东西。
自古没有姓名的人就像悲剧一样,无根无源,像落英一样乱飞,然后在某一天悄无声息消失在世界上,或者像这对兄妹的情况,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于是整整十年不得解脱。
云疴弯了弯嘴角。好在,他不像那些循规蹈矩的名门大派,反而跟着老张头走的野路子,集百家之长,是别人口中妄图一步登天的黄毛小儿,嚣张了些,也确实学来了别人没有的本事。
他走到屏息已经看呆了的胖丁面前,比了个“请”的动作:“老板,刚才说的,该您登场了。”
“我……我该怎么做?”胖丁在云疴一声一声的敬称中逐渐迷失自我,全然忘了自己才是老板,不该像刚进公司的实习生一样手足无措等待被指挥。
“好说。”云疴把柳枝递给他,“您拿着这个从头到尾给他们扫扫,送两句祝福什么的,比如‘希望下次投个好人家’‘放你们走了’啊,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就这么简单?!”胖丁不敢置信。
“对,就这么简单。”
这才是云疴一定要拉胖丁来逛空楼的原因。有一种与招魂不同的术法,越过了名姓,关键在于地,这片工地是丁老板的,所以得到他发自心底的祝福必不可少。
云疴转头和何愈对视了一眼,在没有接收到阻止的信号后划开了手掌,鲜血顺着掌纹滴进水里。
自古以来以血为媒的术法不在少数,但但凡同人血沾上关系的不是让人联想不好的恶毒禁术,就是和“远古”二字脱不了干系,带有一定原始野性色彩的秘术,不过不管哪种都仅只是民间少传罢了。
不觉间露水被染成了红色,先前已经加过香灰,云疴便让两小鬼分别含了一口,后将几缕一拃长的麻丝搓成一线,令其一半没入水里,一半搭在碗边,等到搭在碗边的那头被向外爬的血水染红,就借烛火点着。
一旦点着了,也就开始了最奇异的部分。麻丝燃烧的速度会肉眼可见的慢下来,火焰掐不灭,迎风不动,这时云疴示意胖丁可以让开了,口中低念起长而繁杂的咒词,临到结束终于有胖丁能听懂的几段人话:“……丁生请我来主事,此寻二子魂,令寻胎光、爽灵、幽精,魂兮归来,七魄复位……又子于前殁,第求爽灵、幽精二魂去之所宜,行其无阻。”
魂兮归来……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不知怎的,胖丁突然想起以前上学那会的画面,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感慨说,这从不是什么封建迷信,而是自古以来淳朴劳动人民的浪漫遗传罢了。少不经事对此嗤之以鼻,蓦然回首却是一言难表。
“叮铃——”一声错觉般的银铃脆响打断了胖子的思绪,何愈倏然起身,显然也听到了,云疴看向何愈,变了神色,迅速从衣服里拉出颈间带的项链,可铃声再也没响过,仿佛是一场荒谬的集体错觉。
“咦?我听到过这种声音。” 倒是正在一点点消散的小女孩开口了,“就在我死的那天晚上。”
她还想说什么,就和弟弟一起散成了点点星光,随着风拥抱了城市的黎明。但云疴看清了她最后的口型,她在说——“谢谢你们”。
远处的地平线升起一抹白。
哦,原来是天亮了。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后续报了警。丁老板人还不错,尾款很爽快的就打了过来,工人及家属该安抚的安抚,该理赔的理赔,复工期不久提上了日程,生桩得以解脱,也算皆大欢喜。
唯一不那么欢喜的云疴略有疑惑——虽然他和云疴之间有阴婚契的羁绊,只要彼此的信物不破碎消散就证明对方无碍,但没有定位的功能,那何愈是怎么把从医院偷跑出来接活的他抓个正着的呢?
对此何愈是这么回答的——“这你得去问那百事通。我向他寻你的去处,他说了;条件是帮他个忙,我接了。”
到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工地生桩,丁老板深受其扰,于是找上了专管民间异事的静门,静门一转手又把事情抛给了大伤初愈就跑来打听何愈身世线索的云疴,云疴不想让何愈担心,故而隐瞒。
而诸如这一类的事,本就是静门的活,就算没人发觉来报也该归他们处理,这时恰巧何愈来寻云疴的去向,号称静门“百事通”的这位就顺便做了个人情,不管云疴如何让他三缄其口,爽快地把人卖了出去。
他是做了好人顺水推舟了,可苦了云疴被说一不二的媳妇赶下床连打三天地铺,好在宾馆的地面都铺了地毯,且他脸皮够厚总偷摸爬上床,这才不至于睡出个腰间盘突出来。
“陆,超,云。”听到回答的云疴咬牙怒笑。
好小子,你行的!果然是兄弟就“两肋插刀”,真男人从不回头看被卖的队友。
总是把人坑得七七八八的他,终于也被人坑了一回。黑心狐狸哪能咽下这口气?于是在第四天直接杀到了静门,当然除了打嘴仗还有正事要问——那个古怪的铃铛声,已经不只一次出现了。
好好好下章开头就是静门介绍,哇咔咔邪恶组织,“全员带恶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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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生桩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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