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郑师归去,众弟子用膳。
史青下台后,带着满心雀跃,要去寻周太子。
他们周人,在稷下学宫里,也不是只能沦为陪衬啦!
周太子却不理会史青,拂袖由素臣服侍着走了。
素臣还回头骂史青:“混蛋,惹殿下伤心!”
潦收不甘退让,“你家太子是水做的,一日伤心四五次!史青一句话都没说过,哪里能惹着他?”
一回头,史青已不见了,潦收挠头,“人呢。”
史青溜进小巷子里,带着三个饼子和一碗鱼羹寻白石,将鱼羹和一个野菜饼、一个麦饼分给他,“今日好生丰盛,你饭量大,不要饿着。”
白石执着地望着史青,两手比划——你不开心?
没人关心还好,白石一问,史青的酸涩不安就撑不住了,眼圈红红,眼眸湿润,嗓音也闷,“我惹殿下伤心了。我怎么这么坏又这么笨,惹了殿下伤心,还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
“祖父每年都带我到阿父阿母坟前,发誓定会忠于君上和太子殿下。我坏了誓言,死后见不到阿父阿母,可怎么是好?”
说着,两手合握腰间龟壳,眉眼黯然。
“我都没见过阿父阿母长什么样呢。”
白石伸手,欲要拍拍史青肩背,张唇一个腔调也发不出,面上掠过急切。
?色下裳在墙角拂动,其上虫鸟云纹威严肃穆。同时出现的,还有秦渊冷沉的嗓音,“太史青,出来。”
史青兀地坐直了,抬袖胡乱抹抹眼角,对白石小声道:“我下午来寻你。”
秦渊抬步上辂车,侍卫森然守在车旁,潦收笑着向史青招手,“你的被褥在殿下那儿。”
史青只好跟上,和潦收并肩走在辂车外。
到了院子里,潦收领着史青往内寝去,一东一西两张榻,中间一道斑竹帘隔断。
潦收道:“西边是你的地方,东边是殿下的。榻、案、盘、楎架,都是学宫备下的。无事不许越过竹帘,不许窥探殿下。不要想着再去后门睡,赵无极买凶杀了你和你的小奴隶,你都没地儿哭。”
“不是奴隶,”史青应下了,“你家殿下也不可以偷看我,不可以到我这边来。”
潦收气笑,“你又不是个姑娘,我家殿下才不稀罕。说不定你住两天,殿下就赶你走了。”
史青垂下头,心想我就是啊。
少时,侍卫卷起竹帘,秦渊阔步进来,凛目一扫,瞥见俯身铺床的史青,眉峰紧皱,“潦收,把那被褥丢出去。”
史青气愤,“那是我的东西,你们不许碰。”
秦渊冷笑,“不知多少人用过的臭东西,又冷又硬,恶臭逼人,孤寝居里的熏香都快闻不见了。”
史青气急,“你,你怎么这样羞辱人!”
“孤偏要羞辱你,”秦渊踱步至丝帛处,唇角噙着淡笑,“孤要你吃孤的,用孤的,领着孤的金银珠宝,从上到下都是奢靡腐朽的气息。潦收,他的用度比照孤来。他那个侍卫,叫白石的,与孤的侍卫同住。”
隔着朦胧丝帛,对面少年握拳咬唇,眸子睁得溜圆,仿若呆住了。
秦渊蹙眉,莫不是欺负狠了?
史青泪汪汪,拱手躬身行礼,“多谢殿下。”
秦渊一拳打在棉花上,闷得紧,转身便走了。
“你要出去?”史青追了几步,在潦收刀子一样的目光中,止步在丝帛处,“我观天象,稍后会下雨。”
潦收噗嗤一笑,“还观天象呢,真当你是太史了?”
史青不语。
潦收细心,顺手给史青铺好了榻才出去。
史青累极了,瞧见寝居里的侍卫都跟着秦渊走了,遂褪了鞋袜扑倒在柔软的床榻上,鼻尖还能嗅到淡淡香气。
比她在家里的榻还软。
史青忍不住捂着嘴笑,
秦渊是第一个不叫白石奴隶的人。
以后,也会有更多人不叫白石奴隶的吧?白石也不会再整天闷闷地伤心了。
可是,史青指尖攥住绣褥,揪出一团小花来。让她和白石住得这么好,就是羞辱吗?
史青禁不住疑惑,脑袋里又冒出祖父严肃的脸。
一定是,一定是。祖父说了,这就是在羞辱人!
淡淡的熏香再次钻入史青心肺,史青突兀地冒出个荒唐的念头。祖父说的,全都是对的吗?
她抱住脑袋晃晃,迷迷糊糊道:“我不可以再思考下去了。”沉沉睡去。
秦国在临淄的驿馆中。
秦国国富兵强,近些年与齐国又一向交好。故而临淄的各国驿馆中,秦国的驿馆,是最堂皇最齐整的。
熏香冉冉,从庄严肃穆的青铜兽口中喷出。
潦收复又巡视了一遍驿馆,交代侍卫小心行事,“都当心些,白术先生名满六国,殿下很是敬重,不许任何可疑之人靠近驿馆。”
“是!”
潦收和卫容对视一眼,亲自把守在直棂门外。
自听了史青稍后有雨的话,秦渊便将与白术的会面提前到今日。
二人对席而坐。
白术是位年老谋士,头束方巾,鬓发斑白,笑起来竟甚是儒雅,半点不见纵横家的不羁,“殿下,许久不见。”
近卫侍跪在侧,手执长勺,从身旁的圆腹团花纹酒盉中挹取出陈酿,捧杯而跽,垂首躬身,恭谨地将舟杯奉给白术。
秦渊双手持杯,宽袍大袖遮住下半张脸,仰头一饮而尽,“先生,请。”
白术亦饮下酒,醇香犹在舌尖,笑道:“昔年术佩六国相印,合纵抗秦,兵未发而六国自乱,术便知,六国乃一盘散沙,天下在秦。”
他那双下垂的眼眸,含着笑意,温然注视对面玄衣纁裳的年轻太子。
一个强国太子。
秦渊朗声而笑,凤目灼灼,“天下固当在秦。只是先生,孤有一事不解。”
白术低眸,笑意更深,“术率众伐秦,殿下气如山海,虚席求教,术必当竭力而为。”
秦渊道:“先生合纵六国,既知六国如散沙,可知如何使六国永世同心?”
白术愕然,“势遂天变,六国国运不同,得失迥异,连一时同心都做不到,又岂可妄求永世同心?”
秦渊勾唇,“此言谬矣。昔年周王分封天下,诸侯国七十有一。数百年战火纷扰,近日孤灭蔡、魏灭倪,放眼天下,能入目者仅存七国。”
“若孤一统天下,效仿周王裂土封臣,过不上三百年,则天下又有韩、赵、魏、楚、燕、齐现世,不过换个名号罢了。六国不能永世同心,我秦国霸业,又怎能永世相传?”
来之前,白术设想过年轻的秦太子会问的所有问题。但没有一个,是让秦永世相序的法门。
实在是好高骛远,天下还未一统,竟就奢想起千秋鼎盛。
白术上下嘴唇颤抖,“只要您用分封制,六国就绝不可能永世同心。”
秦渊目中划过失望,声线冰冷,“既如此,孤便永世不用分封。”
轰隆——
惊雷炸起,闪电如昼,直棂窗的影子投射在秦渊脸上,白术如见鬼魅。
淅淅沥沥的雨冲刷而下,寒意沿着白术尾椎骨,直冲脑门。
“绝无可能!”白术弹跳而起,拂袖背立,“您可知,天下游士,有多少是为了获土兴家周游天下?十之**!”
“得不到土地,得不到奴隶,得不到钱粮,有多少人会为了您的霸业流尽鲜血、用尽才华?”
“就连贵国二十等爵制,也要赐给士兵土地和爵位。您怎会有这样倾覆先祖基业的想法!”
秦渊平静地望着这位年迈谋士的急切之态,忽然笑了,“先生,你错了。孤倾覆的,是你的基业、是六国的基业,唯独不是秦的基业。”
“潦收,送先生回去。”
“是,”潦收捧着一托盘金饼,笑道,“先生,雨大,我送您回去。”
白术拂袖先行,“不必了。”
潦收看向秦渊。
秦渊道:“杀了。今日的话,一个字也不许传出去。”
潦收打了个寒颤,趋步照办。
不多时,潦收便带着淡淡血气回来,和卫容在门口对视。
殿下的低气压,他们站在门外,也寒津津的。
几年来,从没有人能让殿下满意。白术先生是为数不多能让殿下问话到最后的人,却也永远地闭上了口。
卫容状似无意道:“今日是史青那小子头一天进学,下学后弟子们还要相互切磋,也不知要闹出怎样的笑话。”
潦收没心思关注,“别提他。见了他,我也心喜,可他死心塌地跟着周王室,谁知道是不是细作,不能走太近。”
门蓦地开了,潦收、卫容立马站直。
秦渊望望雨幕,“去看看。说得还挺准,倒真下雨了。”
虽未提人名,潦收与卫容却知,说的是史青。
稷下学宫的规矩,弟子用膳时,要服侍先生用过,等先生离去了,才能用自己的。
史青头一天和这么多人一起吃饭,虽然晨起时被纠缠了一番,但卫容说得不错,稷下学宫里确实有许多德才并重之人。
而今,史青已经交到了几个朋友,连晚膳都是在一起用的。
秋丰是墨家子弟,忙拉住要离开的史青,“别走啊。用过晚膳,大家伙要在学宫里相互切磋,到了太阳落下山去,天色黑了,才能回学舍休息。”
史青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新奇极了,乌溜溜的眸子睁得老大,竖起耳朵目不转睛地听着看着。
秋丰笑了,“史青,你别急,今天就是随便谈谈。”
史青疑惑,“你怎么知道,先生没说呀。”
秋丰捧腹大笑,“你瞧,今日可没有贵主在。我们又不是先生们那样闻名天下,就算显才也要显给想看的人才是。须得由时而动,有藏时,有发时。现下,你有再大的本领,藏着就是了。”
贵主?
史青转转脑袋,瞧见端坐在最后的周太子,眼睛蹭得一下亮了,却又禁不住心酸。
原来周如此微弱,太子殿下亲临,也算不得贵主吗?
周太子险些被史青这浓烈的情绪逼出笑意,只是上午与秦渊的机锋还在,板着脸冷冷扫一眼史青,便不再理会。
秋丰瞧见了,劝道:“周不是良士善择之处。方今天下,择主若是囿于国别,就迂了。”
史青握拳,脸庞上浮现出坚定,“不,我只要周。我祖父说,我们一家毕生都要追随周王。”
赵无极在附近,听了,不禁嗤笑,“瞧他那没出息的样子!喂,我问你,你有什么本事结束战乱?”
今日下雨,学子们没在原野上,而是转移到了大殿里。
秦渊等人浴血厮杀,耳聪目明,立在殿外便听到争吵声,史青的声线格外清晰。
“我从洛邑至临淄,途径五国,穿过大小十余个战场。五国而已,三个月各为利益就能打这么多次,这还仅仅是我看到的。只要分封制还在,就算有人一统天下,天下也迟早有一天会再度分裂。分封制不除,战国不灭。我们乱了几百年,总不能继续乱下去。难道几百年后、几千年后,我们还要这样打来打去吗?”
秦渊步子定住了,眼眸放大,修长的手收紧,凤目一动不动盯着门。
潦收知道,他家殿下这是极上心了。
里面学子的纷纷议论声传来。
“史青疯了,竟然要废分封,古来从未有之!”
“乱?从我、我祖父、我祖父的祖父出生起,天下就是这般。往前数不知道多少代,天下依旧这般。古来如此的常态,你史青才是那个乱!”
“打他!”
“砰——”
殿内混作一团的学子们一楞,就见洞开的门中,逆光站着个身形挺拔高大的男人。那张英俊的脸被打下阴影,周身气势却又令人不敢直视,不得不颤着心垂下首来。
秦渊冰冷启唇,身后血气森然的侍卫一拥而上,提死狗一般将动手的学子拎走,“拖下去,打一顿,逐出学宫。”
满殿学子皆躲避,或装作无事发生,或低头避祸,或敢怒而不敢言,但即便是最声名在外的谋士,也终究不敢冒犯秦渊分毫。
连千乘之国都曾灭在他手下,谁敢忤逆?
史青也低着头,死咬着唇。
秦渊低眸。这么纤瘦单薄,一个人孤零零站着,对上洪水一般的人群,是怎么敢一腔孤胆地说出连他都不愿宣诸于口的话的。
他嗓音沉着,不容置喙,令声道:“过来。”
史青不动,秦渊便迈了几步,方才要伸手揽着史青,史青一瞪眼,迈着腿不管不顾跑远了。
秦渊抬眸,凛冽眸光环视四周,说不上是被史青拂了面子的羞恼,还是对这些人的隐怒,修长有力的手指敲击在剑鞘上,在宽阔的大殿中回响,震人心神,“诸位,凡今日在场者,孤都会寻郑师和齐国太子,讨个说法。”
“史青既与孤同宿一间学舍,若有胆敢欺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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