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史青摸黑起身,小心翼翼换了衣裳,生怕吵到秦渊。
但越是小心,越是容易出错。史青鞋底啪嗒一声,秦渊翻了个身。
史青屏息,僵着脸看过去,发现他没醒,蹑手蹑脚往门口挪。
这门也不知多少年头了,一拉便是“嘎吱——”响。
史青皱巴着脸,窘迫摇头,从门缝里钻出去,回过身关门。再一转身,恰好撞在一堵硬邦邦带着热气的胸膛上,抬头是一张刀削斧凿的侧脸,在斑驳灯影里如鬼魅一般。
顿时一魂出窍二魂升天,身子顺着背后的门板软软滑下去。
秦渊抓着史青肩膀拎起来,又迅速收回手,嗤笑:“鬼鬼祟祟做什么事?”
史青心口狂跳,捂住酸疼的鼻子,“你、你走路没声啊!”
秦渊眼光上下一扫,唇角带笑,“不如小先生你。”
他本就是着寝衣出来,睡得衣襟微松,便露出一片覆着薄肌的胸膛,线条流畅优美。
史青眼珠左右乱颤,目光无处安放。她要从哪边钻出去,秦渊便倾身到哪边堵住,那雪白寝衣仅靠腰间系带艰难维系了,欲坠不坠的。
秦渊声寒如冰:“三更未至,鬼鬼祟祟,有什么阴谋?大丈夫亦不敢直视孤乎?”
史青脸烧成红云一片,拿手遮住双眸,“没阴谋。一会儿公鸡就打鸣了,我要去膳房领朝食。膳夫说……”
秦渊入鬓长眉微挑,“今日齐王宴客,你们跟着用大宴?”
史青声如蚊呐,越来越低:“说、说,去得早多给一个野菜饼。”
潦收已经放声大笑了,“你这从小□□咽细的人,为个野菜饼子,三更不到就起!”
秦渊登时要笑,瞧见史青羞窘,脸红得如秋日丰润甜柿,便清咳一声,强行压下笑意,“瞧你这出息,野菜饼难以下咽,哪里是你吃得的?莫去了,孤又不缺你的口粮。”
“我不吃你们的,”史青顿了顿,补充道,“谢谢。我祖父不让吃。”
白石背着大刀和弓箭出来,史青眼睛一亮,快步过去,“快快快,我们快走。”
潦收放声道:“记得回来用膳!”
史青一趄趔,“不吃就是不吃。”
潦收只当史青在说笑。他心细,早就发现史青不爱吃野菜饼,只当史青是爱面子的客气话。
但这么一等,等到了金乌高挂,也还是没等到史青。
史青和白石一同上山。白石打猎,史青挖草药,顺手摘了些野果野菜,还捡到几颗野鸡蛋,惊喜不已。
白石武力超群,自幼精通围猎之道,收获颇丰。
春夏之间,成熟的草药没有秋季多,但山里的草药量却十分大,史青还是挖了满满一布包,预备回去之后炮制了储存起来。
两人一会面,对着堆成小山的猎物大眼瞪小眼,只能认命地一点一点往下运。
日头高高挂着了,史青被晒得脸颊红润,一手提着野菜草药,一手拎着几只用麻绳串起来的野雉野兔,累极了。
白石见状,默默接过史青提的东西,轻轻松松往前走。
“歇会儿吧,”史青擦擦额汗,吹吹灰和白石坐在石头上。
近前一小童心不在焉地放着牛羊,一只只羊宛如飘在草海里的白云,绵软极了。草海尽头,临淄的城墙巍然屹立。
史青舒适地笑笑,两手撑着石头,身子后仰,任凭暖洋洋的日光照在身上,“外面这么美,祖父偏不许我出门。等我回去炮制了药材,以后我们俩生病就没那么着急了。”
他们两个从洛邑到临淄,离家出走时年都没过完,一路挨饿受冻,没少生病。所幸史青通些医理,出门时带了金银、常用药材和一口青铜鼎,这才撑到了临淄。
忆起这段经历,史青甚觉唏嘘,“要多做些止血清创的药粉,你打猎总是受伤。”
那牧羊小童神情一变,跌跌撞撞跑来,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医官大人,求您救救我家兽人大人!”
白石握着刀柄,警惕地守在史青身前。
史青忙避开了,“我也只是个半吊子,哪里救得好。”
小童眼里漫出泪水,堪称绝望了,“大人,您就看一眼,求您了。”
史青道:“我只看一眼,是成是败,皆不在我。”
小童瞧史青神态自若,听见了兽人也如司空见惯,又在稷下学宫里,愈发认定史青有真才实学,连忙驱着牛羊带史青和白石往家赶。
稷下学宫。
到金乌西坠时,史青还不见人影,潦收同卫容琢磨,“史青带着那小奴隶,像是去打猎的样子。到这时分,就是一直打猎,人也早就累得回来了。他莫不是遇上了匪寇,甚或是被人掳去了?”
这年头,吃不饱饭的人多的是。史青白白净净,一看便是个膏粱子弟,人家饿绿了眼的,掳了史青也不是没可能。
卫容道:“有道理。当年我从圮县过,山野之人本欲掳我,看我生得威猛,便放行了。”
正说着,秦渊从屋子里出来,看一眼布满西天的绮丽云彩,剑眉微皱,“去瞧瞧。”
原野尽头衔着一轮硕大红日,派近卫打听过史青的去向,秦渊只带着潦收、卫容寻去。
史青早就给兽人看过,问题不大,只是乡野中很少有医士,王宫里的医官又极难求,兽人和家人这才急切。
这一片村落里,大多都是兽人的族人和奴隶,一年四季都要向齐王献上捕来的猎物。
她来时时辰还早,兽人又恳切地上求史青再为族人看诊,史青便应了,一直滞留到现在。
兽人的奴隶捧过来一金,恭敬道:“大人,这是我家兽人大人给您的酬金。”
史青略微呆滞,“这些……给我?”
她和白石前天还穷得连一枚刀币都拿不出,短短一日功夫,便就有了一金。
奴隶惶恐:“大人可是嫌少?我家兽人大人因这伤散去了大半家财,拿不出多少金,唐突了您。兽人大人说,等到秋日田里丰收,另有一笔酬金奉上。今夜兽人大人宰杀了一头彘,请您赏脸享用。”
史青看看天色,“不必了,我急着往回赶。一金就够我的诊费,你回去照顾你家大人就好。”
兽人的小儿子陪着送史青。走在田间阡陌上,房边树后藏着许多奴隶,睁着一双黑漆漆的诚惶诚恐的眼眸,泪汪汪看着史青。
他们听说来了位医士,很得兽人大人重视,虽知高贵的医士不可能为他们这群奴隶诊治,但还是不甘地跟随着。
兽人的小儿子斥道:“卑贱的蠢货,滚下去,惊着了医士大人,要你们好看!”
奴隶们一瑟缩,本能的便要作鸟兽散。
史青笑吟吟道:“叫他们都出来吧,我挑几个病得重的看看。今日是看不完了,我的药材也不够,若是有病得急的,到稷下后门里寻我就是。”
怎么会有医士愿意给卑贱的奴隶诊治?
兽人小儿子满脸不可置信,继而恍然大悟,“大人,我明白了,您是要拿他们练手。您只管练,不过是些奴隶,死了也无妨,我阿父保管赞成大人。”
白石紧绷,冷冽脸颊绷紧,下意识要抬手抚额角的刺青。
“你别管,回去寻你阿父吧。”史青赶他走,衣袖下的手悄悄白石,回眸笑笑,低声道,“别怕,我不这么想。”
她真是不明白,明明和活生生的人昼夜相处,为何却能心安理得地将他人视作死物,甚至连一头牛贵重都没有。
祖父是这样,她一路遇到的人也是这样。
史青见了,叫他们都出来,挑了几个病得重的奴隶诊治。奴隶家贫,家人泪眼汪汪地兜着野菜、瓜果、草鱼、鸡蛋,聚少成多也堆成一堆。
老柿树下,潦收叼着根草,胳膊肘撞撞卫容,微抬下巴看向伫立不动注视史青的秦渊,咧嘴笑笑。
史青这小子,运气真不错,除了固执地偏向周室,那是每一步都走在他家殿下心坎上。
殿下年少时曾有一段极潦倒落魄的时光。陪着殿下一同长大的老奴患了病,却如何也寻不来医士,最终饮恨而终。殿下虽不提,但每年都有祭奠那位老奴,潦收也是跟久了才知道。
卫容本也带了笑,忽然皱眉,“他们俩往哪儿去?”
潦收思绪被打乱,顺着看过去。
硕大红日占据半边天,映着两个往山上奔的身影。爬山时,白石上去了,回头来拉史青。史青便仰头冲白石笑笑,借力追上去。
两个人便就消失在了山野里。
秦渊沉声道:“跟上去。”
潦收惆怅,但愿史青可别是去会那周太子了。
史青跟在白石身后,果然见到一处山洞。
她背着衣包快步进去,扒着拐角露出脑袋,白净脸庞漾出个笑,“这山洞还带拐弯呢。白石,你帮我守着,千万不许人进来。”
白石手握在刀柄上,僵硬地转过身去,听着山洞里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冷峻面容绷紧,从脖根红到了耳尖。
史青解下外袍、里衣,伸指将裹胸带也解开,顿时舒服地呼了口气。
最多在齐国待一年,攒够了金子,一定要去楚国。
不然,单是束胸史青都要受不了了,勒得人难受。
何况和秦渊那么机敏的人同居一室,史青夜里都不敢解开裹胸带放松,生怕出了差错或是翌日束不好露馅。
夜里一折腾,史青的束胸带不止睡松了,出了汗也黏黏的,只好趁这功夫换下清洗,顺便将中衣和外袍也洗了。
裹上新的束胸带,史青咬牙用力拉着,朦胧中忽然听到潦收的声音。
“谁、谁、谁!”
卫容撂倒白石,定住穴位,笑道:“功夫不错。”
秦渊往山洞里走,听到史青慌乱颤抖的声音,“你别进来啊——”
“为何不能进?你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史青从没这么快过,勒得快翻白眼了,才赶在秦渊进来前披上衣裳,把换下的束胸带塞进旧衣服里,抱在身前。
秦渊剑眉微皱,环视山洞,不见藏人的地方,也未见除了史青以外的痕迹,“你背着身子做什么?”
他拿剑抵着史青肩膀,将人转过来,史青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活像胸闷气短。
秦渊疑惑:“你病了,喘不上气?”
史青抱着衣裳,“才不是。我换衣裳呢,你急匆匆进来,我不被吓着么?”
秦渊嗤笑,“吓着?难不成你还怕被孤看见。都是男人,怕什么怕。”
史青凑到他脸前,纤长卷翘的眼睫根根分明,脸颊白里透红,唇瓣粉润,梗着脖子道:“那我赤条条站到你面前,我不要面子的吗?你还看,无耻。你是不是就爱看男人的身子啊?真是难以想象。”
秦渊呼吸一窒,一字一句道:“住口。”
现下的史青好生古怪。
秦渊从前只觉史青清润秀气,可如今,他居然觉得史青有些……美?
荒谬!
他提剑压在史青脖根,“离孤远些。你再造谣生事,孤砍了你。”
史青一哆嗦,并指捏住秦渊剑柄,一边小心打量他,一边赔笑往后退,“我远些,我远些。我道歉,你不爱看男人的身子。”
秦渊凤目半阖,眸光幽深。
史青吓得心惊肉跳,连连补救,“您不爱看,我爱看,是我爱看。”
秦渊胃中一阵翻涌,险些吐出来,“潦收。”
潦收苦着脸进来,拱手道:“殿下。”
他还是头一次见杀伐果断沉稳大气的殿下这般情绪外露。
秦渊语气满是嫌恶,“往学舍里多挂几道帘子,务必做到人在哪边都看不清另一面。”
若非来不及,秦渊恨不得让匠人连夜垒起一堵墙。
转眸,却见史青依旧抱着衣服站在那儿,还好意思抿着唇笑。
秦渊拂袖,“跟上,回去。”
甭管史青说的是真是假,秦渊如今是如鲠在喉。
回了学舍,潦收连夜挂上三条竹帘,又两边各加了几层纱,这才退下。
且不论秦渊是否满意,史青是满意得不行。隔着几重帘子,史青只能看清秦渊一个模糊的轮廓,料想秦渊也如此。
她睡觉脱外袍都不用扭扭捏捏了!
“太史青,不许偷看!”
秦渊五感敏锐,史青张头探脑,他早有察觉,一时恨恨攥着身下被褥。
难不成真如史青若说,史青爱看男人身子?秦渊胃里又是一阵翻涌。
史青缩缩脑袋,“潦收干活很用心嘛,我什么都看不到。还有,我不是太史,太史是我伯父。”
秦渊额角青筋隐现,屈指弹灭烛火,东厢登时幽暗下来。隔着几层帘,秦渊确保史青是看不到他了。
这让秦渊十分犹疑。
若太史青死性不改,秦渊也要重新考虑是否还要结交太史青。
知交总会有,总不能为个知交折了自个吧?简直愚蠢。
有人在看嘛[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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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治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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